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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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出《江南诗》杂志2018年3月头条诗人——冯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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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娜,1985年出生于云南丽江,白族。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寻鹤》等诗文集多部。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美国The Pushcart Prize提名奖等奖项。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
冯娜诗选
◎ 冯娜
载满西红柿的卡车在罐头厂前排队
干燥的风吹着戴头巾的女人
在新疆,一开口就会吐出红色的天气
滚烫的沙子把星星燃尽
我对着汽车后视镜
在上亿个西红柿中间涂抹着嘴唇
——就在不远处
一个维族妇女告诉我,那些胭脂口红的染料
来自她们正在采摘的红花
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蚂蚁更爱这个世界
我的劳作像一棵偏狭的桉树
渴水、喜阳
有时我和蜜蜂、蚂蚁一起,躲在阴影里休憩
我并不比一个农夫更适合做一个诗人
他赶马走过江边,抬头看云预感江水的体温
我向他询问五百里外山林的成色
他用一个寓言为我指点迷津
如何辨认一只斑鸠躲在鸽群里呢
不看羽毛也不用听它的叫声
他说,我们就是知道
——这是长年累月的劳作所得
春天的失眠,往我耳朵里搬进一座青山
鹿角树估算着一个暖和的日子
一些蓝色的不知名的花,围在它的根部
几只土拨鼠想刨开泥土中的白键
——上个冬天,谁在这里丢失了一把风琴
鸟儿飞过叶鞘,弹奏一遍
树蛙们跳过河去,弹奏一遍
冬眠的响尾蛇醒来,也拨动着“咿咿呀呀”
不完整的黑夜淌着滴滴答答的泉水
在最疲惫的凌晨
我翻身寻找乐谱,想把那曲子从头到尾拉上一回
我想养一只刺猬
培栽玫瑰的惯性让我对芒刺充满信心
路过宠物店的时候我想养一只刺猬
在邻居家逗猫玩的时候我想养一只刺猬
摘掉菜园中饱满的豆荚我想养一只刺猬
我知道它有尖利的牙齿,能一口气吃掉许多虫子
偶尔也会吞食蜥蜴和田地里的作物
它像我内向的童年友人,有一双拘谨又敏捷的眼睛
吵架后,他用刻刀在我的桌面写字:
“你好,对不起”
它喜欢在枯枝里打盹
像朋友一样在多年后藏起了自己
我想养一只刺猬,它蜷缩在我的篱笆周围
它就这样,在我的想象中被饲养
我为它种上一排排芸豆和蔷薇
我看到灯火,把水引向此岸
好像我们不需要借助船只或者翅膀
就可以轻触远处的光芒
湖面摇晃着——
这被无数灯火选中的夜
明亮和黑暗碰撞的声响告诉我
一定是无数种命运交错 让我来到了此处
让我站在岸边
每一盏灯火都不分明地牵引我迷惑我
我曾经在城市的夜晚,被灯火的洪流侵袭
我知道湖水的下一刻
就要变成另一重光澜的漩涡
我只要站在这里
每一盏灯火都会在我身上闪闪烁烁
仿佛不需要借助水或者路途
它们就可以靠岸
只有夜晚,搭弓者找到了他的箭
我曾问过一个凿光的矿工:
为何我们的日子又聋又盲?
我们耽于眼前的天文学
忙于命名
出于痛苦,我们铸尖了箭矢
出于寂寞,猎犬的主人找到了它们
我们需要漫长的世代在天空俯瞰
让睡眠具备一种流逝的形象
闪烁的事物在黑暗中获得价值
大海在日落后拥抱渔火
婚礼在阴影处寻找烛台
一个少女在夜里出门 她就需要银质的胸针
如果天空不能为大地留出一个新的星座
这颗行星只好再一次转身
拉弓的姿势永远新鲜
就在那几乎要瞄准的瞬间——
用肉眼无法完成的 新的纪元
牛羊藏在草原的阴影中
巴音布鲁克
我遇见一个养鹤的人
他有长喙一般的脖颈
断翅一般的腔调
鹤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个太阳
他让我觉得草原应该另有模样
黄昏轻易纵容了辽阔
我等待着鹤群从他的袍袖中飞起
我祈愿天空落下另一个我
她有狭窄的脸庞
瘦细的脚踝
与养鹤人相爱
厌弃 痴缠
四野茫茫
她有一百零八种躲藏的途径
养鹤人只需一种寻找的方法:
在巴音布鲁克
被他抚摸过的鹤
都必将在夜里归巢
一个陌生小站
树影在热带的喘息中摇摆
我看见的事物,从早晨回到了上空
谷粒一样的岩石散落在白色海岸
——整夜整夜的工作,让船只镀上锈迹
在这里,旅人的手是多余的
海鸟的翅膀是多余的
风捉住所有光明
将它们升上教堂的尖顶
露水没有片刻的犹疑
月亮的信仰也不是白昼
——它们隐没着自身
和黝黑的土地一起,吐出了整个海洋
骑马过河没有遇到冬的时候
小伙子的情歌里雀鸟起落的时候
塔里木就要沉入黄昏的时候——
白桦们齐齐望着
那些使不好猎枪的人
——听马思聪《思乡曲》
那不是谁的琴弓
是谁的手伸向未被制成琴身的树林
一条发着低烧的河流
始终在我身上 慢慢拉
他们眯着眼穿过松枝,走到我父亲的村子
他们佝偻着背用瓜瓢舀水喝
父亲给他们传烟,他们对着西边的太阳咳嗽
——在那里,有他们熟悉的黑暗要来
这也许并不漫长的一生 我不愿遇上战乱
祖父辈那样族谱在恶水穷山中散佚的充军
我愿有一个故乡
在遥远的漫游中有一双皮革柔软的鞋子
夜行的火车上望见孔明灯飞过旷野
有时会有电话忙音
明信片盖着古老地址的邮戳
中途的小站
还有急于下车探望母亲的人
愿所有雨水都下在光明的河流
一个女人用长笛上的音孔滤去阴霾
星群可以被重新命名
庙宇建在城市的中央
山风让逝去的亲人在背阴处重聚
分离了的爱人走过来
修好幼时无法按响的琴键……
最后的心愿 是你在某个夜里坐下来
听我说起一些未完成的心愿
请忆及我并不漫长的一生
让燃烧多年的火苗渐次熄灭
那时,我还怀有一个南方人的热忱
在北方公园里拍摄尚未熟透的山楂
树下偶尔能捡拾到两三个,放在手中
果实带给人安慰,让人忘记事实上这是另一种衰老
“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雨水、冷空气、穿过灰霾的阳光已使它们成为酒窖
或者一座正在腐朽的宫殿
向任何一个房间深处走去,都能触到褐色的核
那里有过的酸涩,我们也有
那里有过的甜蜜,我们也会有
近处有松树苦楝树 我不知道名字的阔叶树
它们高高低低交错生长又微妙地相让
大地上腐叶正顺从着积雪
我知道之后的岁月
是孤单难以自持的融化
是寂静无声的繁华
是风偶尔打乱高处的秩序
也依然是枯荣如年轮滚动
一世重叠着一世碾进沉默的土壤
那种感觉也许就像——
我坐在公路旁听人说起天葬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
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啊,
请你原谅一个跛脚的人
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
他驮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桠下面
每一株杏树体内都点着一盏灯
故人们,在春天饮酒
他们说起前年的太阳
实木打制出另一把躺椅,我睡着了——
杏花开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拥有一把火柴
每擦亮一根,他们就忘记我的年纪
酒热耳酣,有人念出属于我的一句诗
杏树也曾年轻,热爱蜜汁和刀锋
故人,我的袜子都走湿了
我怎么能甄别,哪一些枝桠可以砍下、烤火
我跟随杏树,学习扦插的技艺
慢慢在胸腔里点火
我的故人呐,请代我饮下多余的雨水吧
只要杏树还在风中发芽,我
一个被岁月恩宠的诗人 就不会放弃抒情
是打开纱窗的房子,树枝静静伸着
是气味古怪的药水,夜里试探体温的手
是迷宫似的街区不打烊的店铺
是新鲜的胡茬,是触碰到水母的蜷缩
我长久地站在自己的渴望之中
为忘记旋律的歌词醒着
我说出的话,掺杂着他人的命运
相似的恐惧、狂喜、难以言状的酸楚
离我很近的地方,你像一种深沉的宗教
应许我走进未知的召唤
是向我彰显的奇迹、时间的另一重含义
是我的面容中你的神情
是良善、美和宽宥,是相互的教导
是你献出的,我的爱
——致卡伦·布里克森
你到达的地方,东南方向
长眠着一位我喜欢的作家
我测算过那些经度和维度网罗的春天
她的灵魂干渴
却再也不需要更多的传记
在那里,你、我,和她一样
可以从任何自然的事物中获得完整的形体
一个傍晚,你要雕塑我的嘴唇
一座塔楼远离墓园
你让她从我喷泉般的语调中复活:
咖啡树林、受伤的狮子、三支来复枪......
文稿在烛火中燃尽
谁继承了这痛苦而热情的天赋
我又一次在空中目睹那动荡之地
一动不动的容颜
她走过漫长的峡谷,和你一样
肉体像日光一样工作
去辨识每一种香料根茎、花朵、树皮的差异
在这里,死亡满足了所有人的幻象
在这里,富有和贫穷是等值的
她在我头顶举起树荫
呵,我从来不曾相信墓志铭中的谎言
雨水却盛满中国南部的咸味
“不,不要再开口祈祷”
你说,美用不着石碑上冷冰冰的纪念
河水的反光,让我有片刻的晕眩
人们那些可怕的念头、过度的怯懦
摇晃着船只
我盯紧水中的光芒
我和她一样,并非是人类中最虔诚的信徒
在你离开的第十一个昼夜
我就发明了一个新的地理坐标:
她穿过市集、修道院、农场、穷人的窗台
在悬崖边上站了一会儿
扭头对我说出了那个词——
没在湖边喂过红嘴鸥,就意味着没在云南过冬
大拨鸟儿啄食的记忆像雪花飞旋
我不能再歌唱我所到之处
一个观光客手中的礁石长不出稻谷、土豆、耐涝的 食粮
我也不能再歌唱回不到的故乡
我只能站在静静的河边,等待着过完冬的鸥鸟飞还
夏天我丢失我的条纹发箍
冬天,我丢失了一只皮手套
它们在不同的地方睡着,正变成同一个物种
在自然界,是不可再生的黏土
在光线中,是另一个星球漫长的自转
洋流稀释着鱼群
语言遮盖了黄昏
所有遗失都有相同的品性
在我这儿,它们的使命已经到头
我也想像香椿树,信仰一门叫做春天的宗教
也想像它一样,不仅用着火的嫩叶
也用让人又爱又恨的气息
转动一个季节的经筒
有时我从山上下来
等待采折的香椿仿佛早早获悉它的命运
只长出手掌一样的芽苞
食草动物都够不着的高枝
香椿点起烛火一样的经幡
有人问路,问我借打火机
他准备顺便上树,摘一袋香椿
凉拌是否需要热水焯锅?
我差点说出还是炒鸡蛋好吃
我预感到我的虔诚有限
尽管我刚从庙里出来,尽管我所求不多
穿过众多枝条,阳光逐渐可以承受美好的事
我将成为一个容器,啜饮北部湾的清水
“不要和鲜花一起睡”
在浇灌中,我会获得动物的警醒和它们温和的眼睛
我已经精通谚语中的树种和沙地
倚着墙的嘴唇,寻找到它的回声
女孩儿梳着头发,我有银色的发带
我有某颗小行星的转动
我看见了平坦的早晨——多么的年轻
一
时间在这颗星球的运算方式有许多种:
日程表、作物生长周期、金婚纪念日
十八个小时的航程,中途转机再花上几小时
睡不着的晚上数三千只羊
丧礼上站半个小时等同于一场遇见情敌的晚宴
人们在描述它的景观时饱尝忧虑
泥土中的黑暗、被隐藏的瞬间
比壮年更具生命力的想象
每一根枝条压低,都可以任人巡游半生
二
这么遥远的旅途,像旧世界的酒
世故、饱满;所有杂音都堕入安详
日复一日,我在创造中浪费着自己的天赋
夏天需要赤道
冰川需要一艘破冰的船推迟它的衰老
渐渐地,我也会爱上简朴的生活
不去记挂那些无辜的过往
黑暗中的心跳,也曾像火车钻过我的隧道
是的,我从前富有
拥有绵延的山脉和熔炼不尽的矿藏
当我甘心成为这星宿的废墟
每次我走进那狭窄的忠诚
呼吸着陨石的生气
我知道,那些奴役我们的事物还活着
我们像时间一样憔悴、忍耐
等不到彼此灭绝
三
我要和那些相信灵魂不灭的族类一起
敲着牛皮鼓,在破败的拱门外唱歌
太阳会染上桔梗花的颜色
孤僻的岛屿,将在波浪中涌向陆地
仰慕骑手的人,已校准弓箭
我爱着的目光,依旧默默无语
我们唱出永生的欢乐,沉睡的少女
招呼疲惫的旅人进来歇息
他的衰老坐在岩石上,看见
死神弯下了身躯
路途的交汇,让我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提着一盆猪笼草的男孩
背着满筐山梨的老倌
奶孩子的妇人,孩子手上的银锁
和,上面刻写的字——
“长命”“富贵”
仿佛我命长如路旁的河水
沐浴野花也冲刷马粪
来这贫苦人间,看一看富贵如何夹岸施洗
稻子忙着低穗
我忙于确认一个又一个风尘仆仆的村庄
哪一棵柿子树,可供寄身
上车的人看我一眼
下车的人再看我一眼
这一路颠簸的速度,让他们在停顿时成为我
成为我的步履,我的晕车呕吐
我半生承受的琐碎与坎坷
司机的口哨绕着村寨曲折往复
多少个下午,就像这样的阳光和陌生
要把所有熟知的事物一一经过
多少人,和我这样
短暂地寄放自己于与他人的相逢
——纵使我们牢牢捍卫着灌满风沙的口音
纵使我们预测了傍晚的天气
(是的,那也不一定准确)
纵使,我们都感到自己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人
文 / 陈培浩
冯娜是近年来备受瞩目的青年诗人。她的写作虽非众体皆备,但也有多种尝试。虽然更多涉及对一个诗性异域的书写,但她偶尔也会有对现实的焦虑。虽然她并非典型的女性主义写作者,作品甚少涉及“女性主义”诗歌所常见的性别场景和内在深渊,但她偶尔也会写下这样的性别宣言——“惟有一种魔术我不能放弃:/在你理解女人的时候,我是一头母豹/在你困顿的旅途,我是迷人的蜃楼海市/当你被声音俘虏,我是广大的沉默/你是你的时候,我是我”。(《魔术》)在客服了青春写作某种不节制抒情之后,在《无数灯火选中的夜》这部诗集中冯娜找到了一种节制、柔韧的话语方式。我们会被“在云南,人人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一种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一种在迷路时引出松林中的菌子/一种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 让它顺从于井水”(《云南的声响》)这样横空出世的语言和想象力所感染,也会被“那不是谁的琴弓/是谁的手伸向未被制成琴身的树林/一条发着低烧的河流/始终在我身上 慢慢拉”(《问候——听马思聪《思乡曲》)这种精巧的套层比喻所打动。
然而,冯娜诗歌最突出的个人特征或许体现于那些感知着植物群山的呼吸,跟万物倾心交谈,以返源和寻根进行现代省思的诗篇中。这些诗歌具有柔韧的语言质地,丰沛的想象能量和将触目可感的意象体系跟深邃省思的精神图景结合起来的追求。某种意义上说,机械复制的现代是一个万物被砍断了精神根系并因此失去灵晕(aura)的社会。就此而言,冯娜的写作则是在对现代风物的诗性勘探中为现代复魅。 …………[阅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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