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的锈迹——评李云诗歌

作者:梅一   2018年02月12日 16:55  中国诗歌网    2032    收藏


水_副本


我以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另一个自己,他(她)住在夜晚,住在故乡,住在斑驳的旧物件里,隐在血液里,住在灵魂深处,那就是根植于心底的故乡。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飞速发展的今日,外界的喧嚣让人们或者说文人,想更多地返回心灵深处,寻找灵魂的故乡,以文字抵达以更深更鲜活的的形式托出,聚集、引燃、爆发。李云老师的诗歌在微信朋友圈断断续续读过,看他那写诗阵势,有愈来愈猛的感觉,诗意蓬发,佳作频频,从初读李云老师的诗歌,到这一组诗作,回头读第二遍,我就被一种疼痛感缠绕,像绳子一样一点点箍紧、箍紧……我站在桃花渡,我准备出发,我看见抛锚的锚,看到沉默多年的沉舟,我看到三岔口、帆影、渔网、飘来的尸体、棺材……最终,我决定以整篇文字的形式,把我的读后感觉和盘托出。


《渡口》一诗,开篇我就喜欢,作者以一个诗人的眼光给一个渡口命名,“为了记住它/我得重新给它起个名字/就叫桃花渡吧/其实,它有个更古老的名字……”,为什么诗人不想说出那个古老的名字,而偏偏给它起个春天一般美好的名字,我想,除了不想不愿触及古老斑驳之类的词语,还因这小小的渡口涵盖了诗人从青春到中年甚至终生的回忆吧,诗人的眼里一切皆是诗意。这个渡口在他心里,在梦里,历经时光的洗礼,不经意就被风翻到命运的扉页,被路过的诗人一读再读。渡口作为本诗的意象,被诗人延伸出无限诗意。桃花渡,是诗人情感地理的名字,在渡口,空花盆、毛花鱼、芜湖的大米,这些物质是诗人年轻时候出去打工的理由,也是诗人内心的乡愁和痛感。所以,诗人才用细密的言语编织渡口。从开篇到结束,诗人情感饱满,精准的意象因为直指内心,读者被饱满的情感牵引,慢慢代入并记住。试问,谁的心里没有这桃花一样的渡口呢?


《抛锚的锚》是时间老人给诗人留下的物件,有谁认为这首仅仅是简单细致的描述呢?“锚”在诗中是个复合体,这个意象承载的角色也是对命运和生命的思索。透过“锚”,诗人从20年前想到现在,“锚”从20年前等到诗人,诗人中午等到傍晚,他想到“锚”和它牵连的物件,想到那些生命的复合体,想到卸载了责任的被赶往屠宰场的牛……也许还会想到更远。这首诗看似简答,但却是内敛、厚重,直抵人生的疼痛。读起来沉甸甸或者说沉重更切合。直到最后,诗人用一种长辈的身份,对城里喊他回家吃饭的孩子说出:“傍晚,城里来孩子唤我回家/吃饭/我告诉他/这叫锚/抛锚的锚”,让我再也忍不住,心生生被扯疼了一下,被现代文明围绕的孩子,未见的、丢失丢弃的老物件太多太多,诗人旨在唤起一种回归、记忆,这样直抵生命本身的诗歌,天然去雕饰,留给读者更多的叩问和思考。


舟是个古老的意象,沉舟则更古老。一艘沉舟看似没用了,但这仅是对人类而言,于舟而言,它还有着自己的命运。它忙碌了一生,终于可以歇下来,在河床上睡觉。诗人借舟来探讨一种生活方式与态度,三傻子与傻儿就像沉舟一样,搁浅在时代中。这是种朴素得近乎愚的状态,同时也透出笨拙繁衍生息的坚韧,像操持着一种古老的手艺。他们如沉舟一样,有着自己顽固的性格,抵挡着时代的侵袭。考古人员见过太多古迹,他显然懂得此中的道理与含义。在篇末,诗人自然地掏出心底的话语:“河床不就是让舟船睡觉的地方吗/那就让他们好好地睡吧/我也该上岸/找个地方打打盹儿”这种懂得,成就了沉舟与诗人深度意义上的契合,给人心灵上的温暖,升华了诗歌的主旨。


《三河汊》里的三河汊就是一条河,但对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它绝不仅如此,三河汊代表了一种生活与习俗。三河汊就是故乡流动的外形。出生与死亡都在河上进行,浸淫了人的气息,那些船也变得有了生命,船就是人,人就是船,物我合一的生活,活灵活现,简朴得令人心动。尤其诗人用“新婚”和“出殡”述说一条船的一生,让人倏然一惊。它仅是大江的一撇胡须,自己也似要断掉,这是种时代的断裂,文化传承的断裂。正如诗人所写:“船儿越过越少/三河汊日子过的有点苍老/三河汊上的船越来越少”,深切表达出诗人对民俗生活的怀念与忧虑,这也是时代的切肤之痛。


《帆影远近》是一首寓言诗,讲的是帆与风的故事,就像所有的寓言那样,诗的内涵延伸出很远很广。对于风来说,帆是伙伴,是乐趣,是意义,风与帆是完美结合的一体,缺一不可。在风的眼中,没有帆的船算不上船。但在船的眼中,帆就是帆,风就是风,没有特别的地方,都是船的工具,船代表着功利主义的僵硬与直接。最后一段,风对帆的呼唤非常深切、感人,可以看作是诗人对精神世界的呼唤与凭吊,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生活是张网,每个俗世之人或挣扎或达成和谐,当鱼挣扎的那一刻,是鱼的觉醒,还是对网的绝望?在《织鱼网和补鱼网的人》中,诗人以更深邃的思考,继续深入了一步,即便身处网中,仍得想办法生活,或者说生存。两个织网补网的人,都下不了河了,身份的缺失让他们内心迷茫、羞愧。诗人没有交待他们无法下河捕鱼的原因,但不难看出,是岁月将他们淘汰,整诗表达的是对死亡的感伤。老渔民无法像智者那样豁达从容,可也并非得过且过,他们认真地织网补网,坚守着内心的朴实。这是他们唯一可参照的生命守则,也是唯一的拯救。我想,我们每个人除了自救别无选择,也许服从内心就是最好救赎的吧。


一条河就是一块土地的历史,也是那土地上生活的民众的个人史。在《上游漂来的》中,诗人以独特的视角,撬开了沉重历史的一角。在那个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的年代,“禁物”不得不投入河中,既有世俗的钱财,也有美丽的爱情,可以看出从物质到精神的全面扼杀。但人终归是人,有抹不掉的人性,他们可以为爱而死,也难禁贪婪地哄抢钞票。越来越多的人怀着难以捉摸的心在河边踱步,正是这难以捉摸,将人与冰冷的物质区分开,让读者陷入沉思,加深整首诗的现实意义和深邃感。


统观全诗,诗人这组书写乡愁、命运、人生的诗歌,宛若漂浮水上的锈迹,从剥落氤染的秉性上,抠出时光的骨头;又宛若一把刀直接切入人性的七寸,深入浅出,精准直接,一语中的,道出逝去的因果,那些看不见却永存的疼痛,确为优秀之作。读之思之,再想万物之明灭,余一声感叹。          

                         梅一2018.02.09晚于相城




李云诗歌
Li  yun  shi  ge



1
  渡口



为了记住它

我得重新给它起个名字

就叫它桃花渡吧

其实,它有个更古老的名字

我恰巧是三月桃花开的时节

与它告别


这天一艘船载满红泥瓦的空花盆

(听说要驶向武汉的花鸟市场去卖)

这天一艘船装满晒干的毛花鱼

(听说要运到南京下关去批发)

这天有两艘船靠上渡口码头

船上下的货是芜湖的大米

义乌的小商品

这天我和镇里及村上许多青葱年少的青年们

第一次扛着行李上轮船去上海

打工


这天我的心思比空花盆还空

情绪有着毛花鱼的咸腥味道

这天我希望有什么可以栽满心里


就叫它桃花渡吧

谁让我和小镇的青年们眼睛都红如血桃


其实,渡口古名谓牛家渡

这是我故乡地理的名字

桃花渡

是我情感地理的名字

那年我十八岁

我起的名

我会终生牢记



2
  抛锚的锚


二十年后,我才来拜谒它

二十年前,我和一只貓在它身上爬来爬去


那时,锚也从船上到岸上爬上爬下

此时,它变成一只远古动物的标本

三棱骨角仰天无语

仿佛把蓝天系住

许多云朵都汩在那里

不动


在它的记忆里

自己牵挂的铁驳船

已被拆解为废铁

拆解那天

镇上一群被赶往屠宰场的牛

经过此地隆然地

集体下跪

泪流满面


我摸着锚

如同抚摸当年那只貓的脊背

我好想让锚尖

刺痛

我麻木的中年

如同那只貓挠破我的手背

我一直等了整整一下午


傍晚,城里来孩子唤我回家

吃饭

我告诉他

这叫锚

抛锚的锚


3
  看到沉舟


最先是镇上三傻子的傻儿发现了它

在这无人问津的古运河床

黄砂覆盖之下的沉舟

是干年之前的船

三傻子的傻儿

说这家伙咬了自己的脚趾头

果然,他脚指盖掀翻流着紫红色的血


看到沉舟

就想问问

你的主人可留遗言或遗骨

你的货物是被湖匪劫了

还是散落水中

你舱内为何空空如野


沉舟无言

见光就朽

遇风就龟裂

它情愿死去

也不回答我半个问题


考古的人来考古

临走前

他指着古河道神秘的告诉我

“还有几艘躺在河床上睡觉

你可别告诉别人

我连县长也没汇报”

他说


也是

河床不就是让舟船睡觉的地方吗

那就让他们好好地睡吧

我也该上岸

找个地方打打盹儿


4
  三河汊


三河汊口除了生长苇草之外

当年,就生长着船

还有水鸟


当所有船都到这里栖息

就到了休渔期和春节

木船、铁船、水泥船

一个个挨在一起

就象挤在一个鱼窝子里冬眠的大鱼们


举办婚礼的三河汊

新婚的船会让无风也起浪

浪打船舷啪啪响

把鱼儿吓跑

出殡的三河汊

棺木一上岸

船上的吃水线就上浮一格

水纹紊乱

船就没有心思


三河汊是大江的一撇胡须

好象就要被江风

吹断

船儿越过越少

三河汊日子过的有点苍老


5
  帆影远逝


船对风说

不是我背弃了你

我感谢你为义务的拉纤


帆影远逝

水路寂寞

帆被收叠好塞在床下

帆樯被移栽在屋后成了晾衣架

让它从此收起行走江湖的雄心


没有帆的船

就如家屋没有烟囱

就如村口没有了古树

就如人没有了脊椎

还象男人没有了勃起

我看不惯

看不惯我不说


风比我更伤感

它每天都爬到船头上轻唤

帆!帆!

失去了帆

风说:自己的命运不再

一帆风顺


6
  织鱼网和补鱼网的人


织鱼网的人

要忙上一周才能新织一张网

他忙如蜘蛛


补鱼网的人

补好一张网半天即可

但他补网比绣花还慢


他俩都清楚

自己手上干的活

是徒劳没有意义

他们不再会下河打鱼

他俩是上岸的渔民

为此,他俩就用酒气遮脸

愧对老船


有时他俩会故意把网上的铅锤坠子

弄的哗哔作响

让长河、湖水、江风或水中的鱼

听一声也好

让自己听一声也好

拉网渔歌已忘

或是不好意思再唱


他俩背对背的吸烟

吐出来青烟儿如网一样把他俩网着

他俩茫然不知


7
  上游漂来的


上游,总会漂来一些东西

一年四季如此

漂来物件叫浮财

漂来尸体叫漂尸


有一年上游漂来了一口棺材

打开后盛着半下子的金银珠宝和地契

后来让镇上土改队长带人连夜送到县里


有一年上游漂来一对相拥而抱的裸尸

他俩相缠的手臂

十多个鞭尸的红卫兵也没解开


有一年上游漂来一只旅行箱

被村民敲开是美元,人民币和花花绿绿票子

镇上派出所所长开枪也制止不了哄抢

可惜了一次可破贪官大案的机会

年青所长懊恼了好多天

这年是打老虎拍苍蝇最紧的

年份


没事在长河边踱步的小镇人

越来越多

可能和我持一样的心理

在河边拾点有形和无形

有用和没用的东西

责任编辑: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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