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与魔搏斗的人·诗艺的神话

作者:茨威格   2018年01月29日 17:31  微信公号“诗歌”    663    收藏

来源:本文选自茨威格《与魔搏斗的人》(郭颖杰译)荷尔德林部分第5、6章,《诗艺的神话》与《法厄同或激情》。


预言者的山边,

山谷和溪流敞开胸怀,

让男儿可以看到

东方,在那里许多的变幻让他心动,

而从苍穹飘坠下尊贵的形象,

神的咒语像雨点纷纷落下,

在树林的最深处有乐声传来。


没有哪一个德国诗人像荷尔德林这样信仰过诗艺以及它的神圣来源。听起来有些奇怪,这个温和的、来自施瓦本的新教牧师候选人对于那些看不见的,对于诸神有一种完全古希腊的观念,他信仰“父亲以太”和命运的统治,比他的同辈诺瓦利斯和布伦坦诺对上帝的信仰还要虔诚:诗艺对他就像福音对他们,是最后的真理的发现,是醉人的秘密,是圣饼和葡萄酒,是把肉体凡胎奉献于永恒并使之与永恒相结合的东西。即使对于歌德,诗艺也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而对于荷尔德林却是生之意义所在,对于歌德来说它不过是一种个人的必需,而对于荷尔德林来说却是一种超个人的、宗教的必需。他敬畏的认为,诗艺是神的呼吸,是独一无二的和谐,人生原始永恒的矛盾将在其中在福至心灵的时刻化解、缓和。就像以太弥合了天地之间的空间,诗将填平精神的高与低之间、神和人之间的深堑。诗——我重复一下——对荷尔德林来说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是生活的一种悦耳动听的配料,是人类精神躯壳上的装饰品,而是具有最高级的目的和意义的东西,是包容一切、塑造一切的原则:为此付出自己的一生是唯一有价值的、光荣的献身行为。从观念的伟大才能解释荷尔德林英雄气概的伟大。

荷尔德林在他的诗中无数遍的描绘过这个诗人的神话,我们必须重述一下他的神话才能理解他火热的责任心。对于他这个“诸神”虔诚的信仰者来说,世界向古希腊、柏拉图理解的那样是完全分成两半的。高高在上的是“天神安逸的在光里散步”,不可亲近但怀有恻隐之心。下面芸芸众生在单调乏味的日常琐屑中劳作、休息:

 

像徘徊在黑夜、像居住在冥府,

如果我们人类没有神性。他们

被束缚在各自的工作上,在嘈杂的工场里

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些野人用强健的

臂膀辛勤劳作,一刻不停,但到头来总是

像复仇女神,没有结果,只剩下胳膊酸痛

 

就像歌德在那首东方诗里所描绘的,在朝霞“怜惜那些受苦的人”之前,在两个领域的联络者出现之前,世界分成黑夜和光明。如果在他们之间不存在暂时的、友好的纽带,如果上面的不能反映下面的世界,下面的世界又反过来反映上面的,那么这个宇宙就会是一种双重的孤独:神的孤独和人的孤独。即使上面的“在光明之中安逸的散步”的神也不会快活,他们感觉不到自己,只要他们不被感觉:

 

就像英雄需要花冠,那些

受人烟火者

总是需要有感觉的人类的心

为自己增光

 

这样下面的就往上挤,上面的往下涌,精神接近了生活,生活上升进入精神的领域:所有长生不死的事物如果不被凡人认识,如果不被尘世喜爱,就会没有意义。被一道目光如饥似渴的凝视,玫瑰才是真正的玫瑰,当晚霞在人眼的视网膜上反射出光辉,它才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就像人类为了不消逝需要神性一样,神为了真正的存在也需要人类。因此他就创造出他的力量的见证人,创造出为他唱赞歌的嘴,创造出诗人,以使他真正的成为神。

荷尔德林观点的原型恐怕——像他所有诗学的观点一样——是借用,是从思想巨人席勒那儿抄袭来的。但席勒那冷冰冰的认识得到了很大的扩展:

 

伟大的世界的主人没有朋友

感觉到缺憾——因此他创造了英才

作为他神性的反映

 

变成了荷尔德林对诗人的顿悟美妙动听的幻象:

 

欲说不能,孤独的

在黑暗之中百无聊赖,他

有足够的标志,还有闪电和

洪水在管辖之中

他还拥有思想,那圣父

他在人群之中却不能真实的找到自己

 

不是像席勒说的神是由于痛苦,由于百无聊赖才创造了诗人,席勒一直有艺术是某种高雅游戏的思想,而是出于一种必需:没有诗人也就没有神性,神性通过诗人才成为神性。诗艺,在这里人们会触摸到荷尔德林思想最深的核心——是神界的必需,他并不是宇宙内部的一项发明,而是创造宇宙。诸神不是出于游戏冲动而派遣诗人,而是出于必需:他们需要他,这位唇枪舌剑的使者:

 

然而众神也厌倦了

自己的长生,倘若

天神也需要什么,那

就是英雄和凡人

和别的血肉之躯。因为

天堂里的人对自己都麻木不仁

于是必须,如果可以

这样说的话,借神的名义的

另一位代替他们感觉

他们需要他

 

他们需要他,那些神祇,同样,人也需要诗人,他们是:

 

圣器,

生命之酒,英雄的精神

藏在里头

 

在诗人身上高高在上的和下面的东西融汇在一起,他们将双声变为必然的和声,变为具有共同性的东西,因为:

 

共同精神的思想在

诗人的灵魂中静静的安息

 

生于凡尘、浸透神性的诗人的形象就这样走到寂寞与寂寞之间,他们被精心挑选出来,身负诅咒,又肩负使命——用神一样的目光关注神,使神呈现凡人的影像,让凡人感觉到他们。它从人类中来,听从诸神的要求:他的存在是一个使命,它是嗒嗒作响的阶梯,神灵沿着它“一阶一阶地下降”。在诗人身上,迟钝的人类象征性的感受到神性。在他的言辞中他们就像在圣杯和圣体的神秘仪式上一样享受着永恒的躯体和鲜血。因此诗人的额上都缠着看不见的祭司的饰带,都发誓对纯洁信守不渝。

这个诗人的神话就是荷尔德林的世界中精神的中心点,在他的所有创作中他从没有丢弃过对诗艺这一神圣使命不可动摇的信仰,以及由此而来的道德观的绝对的神圣和庄严。谁是“众神的声音”,谁要做“英雄的宣告者”,或者,像他有一次说到的“人民的喉舌”,谁就需要高雅的谈吐、高贵的态度、神的宣告者的纯洁,他从看不见的神庙台阶之上面对看不见的一群人讲话,面对一群梦幻的群众,面对一个从凡人之中成长起来的梦幻的民族讲话,因为“什么可保永恒,都是诗人造成”。自从众神沉默,诗人就以他们的名义和思想讲话,在尘世的日常劳作中做永生者的塑像者。因此,他的诗听起来就像祭司的长袍高雅庄重而且雪白、朴素。因此,他在诗中仿佛讲着一种更高级的语言。这种对使命,或者说对被赋予使命的高度的意识荷尔德林在多年的经历中都没有忘怀。在他的神话中只有一点在他的意识里变得越来越晦暗、越来越不祥、越来越忧伤,他不再像风华正茂之时那样把他的使命只看做一种幸福的被选择,而是把它看成英雄的命运。在少年的眼中原本一切都是温柔的天赐,成熟的他却发现他其实被恐怖而又美丽的悬挂在深渊之上——

 

因为他们,那些借给我们天火的

众神,也送给我们神圣的苦难。

 

他认识到,受任祭司之职意味着与幸福无缘。被挑选的人就像无尽森林中的一棵树一样被标上红色的记号等待利斧的砍伐:真正的诗艺需要生命的代价。只有准备亲身实践自己宣讲的悲壮的英雄形象的人,只有那走出安逸的市民家庭,走入风雨之中聆听众神声音的人才能成为英雄。许佩里翁就曾说过“听命于天赐的才能把,它将为你扯断所有的生命的羁绊”——但直到恩培多克勒,精神错乱的荷尔德林才看清众神施加在那些“像众神一样看着”它们的人身上的恶毒的诅咒:

 

但他们的判决是

他将摧毁自己的家园

像对待自己的敌人一样责骂自己的心爱

将父亲和孩子埋葬在废墟之中

倘若有人,那狂想者,想成为神

不像容忍与神的差异

 

诗人由于觊觎超凡的神力,使自己陷入不断的危险之中:他仿佛是避雷针,用一个高耸的细尖把无穷震颤的爆发接收到自己体内,因为它,这个中间人,必须“以歌声为掩护”将“天火交于”凡人手中。他,这个永远的孤独者,站出来向危险的诸神勇敢的挑战,他胸中的热情聚集喷涌,强烈的几乎可以置人死地。因为他既不能把这已经唤醒的火焰,这烈焰腾腾的预言沉默的封存起来,“他将憔悴/将耗尽,/因为天火从不/容忍束缚——”也不能完全说出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对神性的隐瞒将是诗人的罪过,但完全的坦白,用语言毫不保留的出卖也是一样。他必须永远在人群中寻找神和英雄,同时忍耐人类的粗俗,又不能因此而对人性绝望,他必须赞誉众神,宣告他们为主宰,是神将他这个宣告者孤独的留在凡尘的痛苦之中。但不管言说还是沉默,两者对他来说都是神圣的苦难:该被献祭的都被画上了标记。

荷尔德林对他悲剧性的命运完全了解,就像在克莱斯特和尼采身上一样,悲壮的衰落的感觉很早就使他的生活升华,并在十年前就投下了清晰的影子。但这个柔弱的牧师之孙荷尔德林和另一个牧师之孙尼采一样,具有古希腊罗马式的勇气,具有普罗米修斯式的意志,要与无穷进行较量。他从不曾尝试像歌德那样把他天性中魔性的、充盈的部分加以抑制,加以铲除或加以驯服:歌德一直在逃避他的命运,以拯救生命这个无尽的、亲密的宝藏,而荷尔德林却带着钢铁的灵魂,毫无准备的仅以他的纯洁为武器迎向风暴。无畏而又虔诚的(他天性中这美妙的双重音像每首诗一样响彻了他的整个一生),他高声唱起颂歌,劝告所有的兄弟和诗艺的殉难者坚持神圣的信仰,督促他们为最高的责任英勇奋斗,为他们的使命而英勇奋斗:

 

我们不应否认自己的高贵

不应否认内心的冲动,去教化

没有教养的,按照我们心中神的形象

 

这高昂的代价不能偷偷的通过狭隘的思想,通过节省日常的幸福就可以免于偿付。诗艺是对命运的挑战。虔诚和勇敢缺一不可:谁要跟天空交谈,就不能害怕他的闪电,以及那不可避免的劫数:

 

你们诗人们!但我们理当,

在神的风雨之中裸着我们的头站立,

用自己的手抓住父亲的闪电,

给民众,以歌声作为掩护,

递去天堂的馈赠。

因为只有我们,像孩子有纯洁的心,

只有我们的手才是无辜的,

父亲的闪电,纯洁的闪电,不会烧焦它们,

深深地感动,同情神的苦难,

永恒的心却坚强不变。

 

 


法厄同或激情


 

噢,激情,在你那里

我们找到了幸福的葬身之地,

平静而又喜悦地,我们

消逝在你波涛的深处,

知道我们听到祈祷的呼声

带着新的自豪醒来,

就像星星,重新返回

生命短暂的黑夜之中。

 

对在荷尔德林的神话中为诗人设想的英雄的使命而言,这位年轻的狂想者实际上——为什么否认这一点呢——只具有很少的诗人的天赋。这个二十四岁的人在思想和诗歌的艺术风格上都没有明显的显示出独到之处:他最早的诗歌的形式,甚至单独的情景、象征,甚至用词都是从蒂宾根神学院学习期间阅读的大师们的作品中那里借来的,并与他们有着几乎不能允许的相似性,克洛卜施托克托的颂歌,席勒铿锵有力的赞歌,我相的德语诗韵。他的诗歌主题很贫乏,只有青春的热情,带着这股热情,他把这些主题不断提高、变幻、重复,以此掩盖了他精神视野的狭窄。他的想象力也沉迷在一个模糊无状的世界里:众神、帕纳萨斯、故乡在诗中构成了永恒的梦境,甚至在语言上,“天堂的”“神的”等修饰语可疑的单调性的反复出现。更不发达的是他的思维能力,完全依附于席勒和德国的哲学家们:直到后来才从错乱的精神深处生出神秘的咒语,就像先知的预言一样,并非出自自己的思想,而仿佛是世界精神曼妙的话语。甚至在简洁的勾勒中都缺乏造型最重要的要素:敏锐的目光、幽默、识别人的能力。简言之,一切出自尘寰的东西,而荷尔德林出于顽固的本能拒绝和生活的任何混同,这种天生的对生活视而不见的性格就升级成了一种纯粹的梦境状态,成了一种理想主义的世界观,盐和面包,变幻和色彩在他的诗中全然不见,他的诗保持着绝对的超凡脱俗和透明,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即使最混乱的那几年也只带给他的诗一些飘忽忽、模糊不清、预兆不祥的,像云雾一样神秘的混若无物的特性。他的创作力也十分的微小,经常被一个感觉的迟钝,一股莫名的惆怅,一阵神经的错乱所抑制。与之相对比的是歌德与生俱来的丰沛的灵感,在他的诗句中掺进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汁液,他们孕育着生命,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经过强健的手臂勤勤恳恳的耕耘,敞开胸怀的田野吮吸着阳光和雨露和一切天地中的物质,而荷尔德林在诗艺方面所占有的财富却微乎其微,也许在德意志的思想史上从没有以如此少的诗人的禀赋成就过如此伟大业绩的诗人。他的“材料”——就像人们说起诗人时的说法——是不充分的。写出的诗要动用他全部的材料。他比哪个都不如,但他灵魂中的力量却向上面的世界生长。他的天赋比重很小,但却有着无穷是升力,荷尔德林的天才归根到底并不是艺术的天才而更像是纯洁的奇迹。他的天赋是激情,是看不见的翅膀。

因此荷尔德林本来的天赋无论在广度上还是在数量上都不能用文学的标准来衡量,荷尔德林首先是一个强度问题。他的诗歌中的人物都显得(和其他孔武有力的人物相比)弱不禁风,在歌德、席勒的身边,在睿智的、多才多艺的人,在襟怀宽广、坚强有力的人身边,它是多么的幼稚、单纯,显得那么脆弱,就像柔弱、单纯的圣徒方济各站在教堂其他巨大的人像柱旁边,站在托马斯·阿奎那、圣贝纳尔、罗耀拉这些中世纪大教堂的伟大的建筑师身边。荷尔德林像圣方济各一样,所有的不过是天使般明净的温柔,对神性迷狂的手足之情,不过也有无与伦比的方济各式的、平和的激情的力量。像方济各一样,这位艺术家成为艺术家无需艺术,只需有来自更高世界的福音的信仰,只需有英雄般义无反顾的姿态,就像年轻的方济各在阿西斯的广场上表现的那样。

不是某一部分的力量,某一种诗人的天赋注定荷尔德林成为诗人,而是他把整个灵魂凝聚在一起,使其进入一种更高状态的能力,是脱离尘世、融入永恒的无与伦比的强力。荷尔德林作诗不是用血液,用精液,用神经,用感官,用个人的、私人的经历,而是用与生俱来的躁动的激情,用对不可企及的高处的原始的渴望。对他来说不存在单独的诗歌的源泉,因为他认为整个宇宙都是诗意的。整个的世界在他看来像一首鸿篇巨制的诗歌,他所认识描绘的世界,风景,河流,人物和感情,都马上被不自觉的英雄化了。以太对他来说就是父亲,就像太阳对圣方济各是兄弟一样,泉水和岩石在他面前,就像在希腊人面前一样敞开胸怀,好像呼吸着的嘴唇和凝固的音乐。即使最理智的东西,经过他抑扬顿挫的语言的触摸,也神秘的获得了柏拉图世界的特征,立刻变得透明,在一种强烈闪光的语言里旋律般的轻颤,而这种语言和现实中的语言只有词汇是相同的:他的词语有一种崭新的光泽,就像草地上晨露一样,还不成被人类的目光触摸。德语文学中不论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都不曾有一首诗如此轻盈飘渺,如此傲视尘寰。而诗中所有的生灵也都如人们梦中所见,神秘的摆脱了它们的重力,仿佛是它们的凡胎的灵魂:荷尔德林从没有学过看世界(这既是他的伟大之处,也是他的局限之处)。他只是在一味的在诗中虚构它。

心潮澎湃的这种伟大的能力是荷尔德林最根本的也是唯一的力量,他从不曾深入下层的、混杂不清的世界,从不曾进入日常的世俗生活,而是轻盈的想一个更高的世界(那是他的故乡)飞升。他没有现实,但他有自己的领地,有他诗韵悠扬的彼岸。他总是目标向上:

 

噢,我之上的旋律,你们永恒的旋律

朝向你们,朝向你们

 

他总是像一支箭一样离开拉满的弓弦,飞向天空,飞向目光不可企及之处。这样的一个天性必须一致保持兴奋,必须一致处于一种危险的、理想主义的紧张状态,这一点在最早的讲述中就已经得到证实。席勒立刻就觉察到这种爆发的强烈,对此他的责备多于赞赏,他为它缺乏持续性和彻底性表示遗憾。但对荷尔德林来说,在那种“无名的兴奋之中,世俗的生活死亡了,时间亦不复存在,摆脱了羁绊的思想成为了神”,这种兴奋正是摆脱了自我的癫狂状态,是原初属性的状态:“永远的潮涨潮落”。他只有聚集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做一个诗人,一旦没有了灵感,在生命中现实的时刻里,荷尔德林式最贫穷、最猥琐、最阴郁的,在激情之中,他却是所有人中最幸福、最自在的。

荷尔德林的这种激情实际上都是空洞无物的,他的内容几乎就是状态本身。当他歌唱激情之时,他就激动起来。它对于他来说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没有形状,因为它是最高的圆满,没有轮廓,因为来它来自无穷又归于无穷:即便是对于雪莱,荷尔德林最亲近的诗的灵魂,激情也显得与尘世息息相关。它与社会理想,与对人类自由的信仰,与对世界进步的信仰合为一体。荷尔德林的激情却像昙花一现,仿佛烟尘消失在天际,它享受着自己,从而描述了自己,他通过描述来享受。荷尔德林就这样不停地描绘着他自己的这样的一种状态,他的诗是一首永不停歇的对创造力的赞歌。一腔对贫乏单调的惊心动魄的控诉,因为——“一旦激情死亡,众神亦将死去”。对他来说诗歌和激情是密不可分的,激情只有通过诗歌才能解救自己:因此诗歌不仅将拯救个人,还将拯救整个人类。“噢,空中飘下的雨,噢,激情!你将给我们众生重新带回春天”,他的许佩里翁曾热切的吟咏过,他的恩培多克勒解释的正是神(即创造性的)和尘俗的(即无价值的)感情之间的天壤之别。他的灵感的全部特性在那部悲剧诗剧中表现的淋漓尽致。所有创造性的原初状态都是内心体验和若有所思的梦境带来的朦朦胧胧的、无忧无喜的感觉:

 

圆满者在

他自己的世界漫步,带着神的从容

他轻轻的穿过花丛,就连清风

也害怕,惊扰了这幸福的人

 

他对周围的世界毫无知觉:从他身上发源出神秘的冲动的力量:

 

对他来说世界沉默无声,从自身

带着越来越大的喜悦,生长出激情

直到创造的迷醉的暗夜里

迸出思想,像一颗火星。

 

荷尔德林身上诗人的冲动并非出于经历、思想或意志才得到激发——“从自身生长出”激情。它不再某个特定的物体的摩擦面上点燃自己,而是“出乎意料地”“如神助地”熊熊燃烧起来,那不可思议的时刻,那是:

 

难以忘怀,

那出乎意料的天才,那创作者,

神奇的降临我们身上,使得

我们的感官迟钝,而四肢

就像遭了雷击颤抖不已

 

灵感是上天的火种,是被闪电点燃。现在荷尔德林描绘了熊熊燃烧那独特的、美妙的状态,描绘了在迷狂的烈焰中所有尘世的记忆的消亡:

 

在这里他自觉向一个

神祇,在自己的属性中,他的兴趣

是仙乐般的歌声。

 

个体支离破碎的状态被扬弃了,“人类的天堂”实现了感觉的统一(“与一切都融为一体,这是神的生活,也是人类的天堂”,他的许佩里翁如是说)。法厄同,他的命运的象征人物,夹着烈焰腾腾的车到达了群星的高度,太空的音乐在他的周围回响:在这创造性的令人迷醉的时刻里荷尔德林达到了他人生的制高点。

但在这极乐的感觉中早已事先掺进了坠落的预感,掺进了永恒的末日来临的感觉。他知道,这种在火中的停留,这种窥视神的秘密的目光,这种在不死的神的桌边的欢宴作为凡人只允被许短暂的享用。他早已洞悉了一切,宣告了自己的命运:

 

人只能偶尔的承受神的圆满,

其余的生活只是对此的梦想。

 

不可避免的是——法厄同的下场!——乘太阳车隆隆飞驰之后就要跌下深渊。

 

因为看起来,

好像我们不耐烦的祈祷

众神并不喜爱。

 

现在天赋,那乐天、幸福的天赋,向荷尔德林展示了它的另一幅面孔——魔鬼的阴沉晦暗的面孔。荷尔德林总是遍体鳞伤的从诗艺中跌回现实生活,他像法厄同一样,不仅仅跌到地上,跌回他的家乡,而是跌的更深,跌进无尽的忧郁的海洋之中。歌德、席勒,他们从诗艺中走出都像是旅行归来,从异国归来,有时很劳累,但思想集中,心情舒畅,而荷尔德林离开诗人的状态就像从天空坠落,体无完肤,一蹶不振,像一个被神秘驱逐的人留在物质世界之中。他从热情中清醒过来总像是经历了一种灵魂的死亡,这个被抛下的人立刻感到现实生活的乏味和粗俗,“一旦激情死亡,众神亦将死去,一旦心灵死亡,潘神亦将死去”。清醒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痴迷的狂热以外一切都乏味而苍白。

因此这里——和荷尔德林的肉体的独一无二的兴奋力量相对应——正是荷尔德林的那种独特的多愁善感的根源,这种多愁善感并不是忧郁或者一种精神的病态的抑郁。它也像迷醉一样产生于自身并以自身为营养,他也极少有经验的汇入(不要过高估计了迪奥提马时代!)他的忧郁不过是他对迷醉的反作用状态,而且肯定是不具有创造性的:如果他感觉自己身处彼岸,他就意气风发,接近无穷,而在非创造性的状态中他就会意识到他和生活之间巨大的 陌生感。因为我想这样描绘他的忧郁:一种无名的陌生感,一个迷途的天使对他的天堂的悲思,一种孩童哭诉似的、对看不见的故乡的乡愁,荷尔德林从不曾试图像莱奥帕尔迪,像叔本华,像拜伦那样把这种有预感扩展成对世界的悲观主义情绪(“我敌视人类的思想”),他的虔诚从不敢把神圣宇宙的某一部分作为毫无意义来加以否定,他只是对现实的、实际的生活感到陌生。除了歌唱他再没有对人类讲话的另一种真实的语言,用普通的话语和对话他不能讲清楚自己的本质,思想从上方像天使飞翔而来,灌注进他的脑海。没有迷醉他只能像一个“被打瞎的人”,在失去神的世界上乱闯。“一旦心灵死去,潘神亦将死去”,没有“茂盛的思想”的火焰,生活不过是一堆灰色的炉渣。但他的悲哀在于世界相抗衡时显得多么无力,他的忧郁没有乐声:朝霞的诗人,在夕阳中变得喑哑无声。

最为了解他的,在他精神错乱的日子里经常见到他的维布林格在一部小说中称它是法厄同。法厄同,希腊人塑造了这个美丽少年的形象,他驾着满是歌声的烈焰熊熊的车,向众神飞升。他们允许他靠近,他隆隆地飞过天空就像一道光芒,而后他们无情的将他坠入黑暗之中,众神惩罚胆敢如此靠近他们的人:他们撕碎他们的身体,灼瞎他们的眼睛,把这些鲁莽的人们扔进命运的深渊。但他们同时又爱着这些胆大妄为的、熊熊燃烧着向他们奔来的人,出于神圣的敬畏,他们把这些人的名字作为纯洁的形象放置在他们永恒的群星之中。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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