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僧，1993年生于江西樟树。复旦诗歌图书馆主要创始人之一兼首任馆长。曾获“未名诗歌奖”（2013）、“光华诗歌奖”（2013）、香港“青年文学奖”（2016）等奖项。出版有个人诗集《群山鲸游》（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

曹僧是值得持续关注的青年诗人。尽管在语言技术上惊人地早熟，但他却迅速放弃了别人所需要的“精致”、“圆通”，而将自己驱逐到了另外一片田地：野蛮，真诚的野蛮。当一个人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的时候，他可能不仅在写作上侵犯人们的固态思维和写作模式，还可能在生活中变得不那么受人欢迎。但是依旧有人在极难习得的地煞数变化术和筋斗云之外，读到那种来自生活的“真”、“真诚”，以及我们这一代人中少有的“蛮力”。这种蛮力不仅将棍子挥向虚假抒情，也将其挥向生活的表面。

——肖水

与父亲一同焚烧马蜂窝

没有亏欠谁，星辰

不愿意出门加入比喻。

中了秋的草木在退，

退到无尽灰，退到

铁幕中的夜目后。

打开探灯审视树梢，

拐枣如群鸟之爪，

繁硕，并等待经霜。

在楼顶雨衣夜行，

螫过的手臂酝酿着

海盐一般的丰腴。

那肿胀的经验时常

被乱入，被他人故事。

我们将稻秆捆束，

枝杈指向危如累卵。

许久不通力，我们

合作轮番去伤害。

瓦片下，几根椽条

也被茂盛的激情点着。

很大的火，很快就

偏离了宇宙的中心。

2017. 10.15

写给缪斯的景观

还乡还到愿里，

暮色颠簸经验的零部件。

高大的橡树将开口收紧。

碎石子路抹过丘陵，

如同牧人牧我上缓坡。

一片惊喜的，清绿的发现。

长新叶的油茶树林

包围着小楼。但低于它，

低于词语的高度。

什么被暗示着，

又是什么被蛊惑着？

徘徊狗不吠叫不甩尾。

如同牧人牧我到空地。

观看起伏像呼吸，

黄色花朵是残留的香渍。

捉摸不定黑暗的边界。

描述多一片方圆，

更多的树就被更改。

2017.7.15

当雄县

一只飞鹰被借阅了，

冬日却问桥借阅旧生活。

远处，是家园之白。

向全身冲刺的雪山，

令双目在秩序间打滑。

不要惊慌，身后的晨曦

正点亮暗处，冰冷的、

犹豫的段落。一些

精巧的鼠兔冒着音节，

坐立，坐立又摆首。

勇气在唇齿须上饮刀，

风鼓励更多的危险。

但何处是湖泊，隐遁的

历史？巨冰如同碧钢，

将种花者囚禁于底。

在湖面灼人的冰块上，

必须忍耐，仇虫自缝隙

发出的哀鸣。躁动的

静。忍耐在玻璃泉上，

雕龙技重新将翅焰打开。

2017. 5.17

仁慈上帝决定第二次使用第一推动力

在花园里

恐怖的事情已经发生

傻子掏出打火机

点燃了棕榈树

棕榈冒着烟

变成一条被点燃的黄鳝

火苗烫碎了月光光

混沌起来，乳白起来

水，正发作

在花园里

恐怖的事情已经发生

蜜蜂去半空舞蹈

留下了蜜

和强迫症的六边形

寸草站到石头尖

攒了哀怨的幽暗

抱紧五个指头

抱紧着哭泣

在花园里

恐怖的事情已经发生

我们有全部的录音

在录音里，我们听见

只有我们自己在

不存在的花园里

描述着不能描述的事情

2017. 5.7

家园

和解的人回到了坡前，

众树重新带回时间。

从乍停的碎叶枫枝上，

递来禁忌的味道：

一次新生，牛的胎衣。

柯树旋洒五瓣的光线，

草茎串珠洁白喻言。

美是什么就困惑什么，

风中顶梢清脆地永动。

几度转身又怀抱，

已在夜栖乌落满前。

像雨天彻底爬出地面

寻求磨难的蚯蚓，

在深渊加剧的高度上，

默默爱慕着唯一，

一种长久使全身入迷。

2017. 3.25

县道

去野外，去被万物注目

而又无证据的地方。

阴沉而明净，古旧又新马路。

青草透露土生木的五行黄，

该如何称呼江浦？

来自海的开阔的漫延，

来自十公分白鳝逍遥的潮罟。

树，仰望抬高人和道路，

神的高大家具的一种，

摆脱经验之林的术。

榆钱千万钹，绿色葬礼

只有用骨听的人才允邀入。

分不清岸是咸，或淡。

骑车去袁花镇，去花的沿途，

受难于未预料的未来之爱。

2017.3.22

送阿布拉江

不抽烟的男人，险境

重重。隔空捞取着天山，

手脚无法短暂地轻盈。

笨拙而仍拖拽，甚至拔河。

浪头阵阵起伏、失重，

锚是一串酒瓶，定在桌上。

三千多公里的路途，

如此也变成了一个词。

如果到了乌鲁木齐，

那就，再加一个转折词，

总归会抵达和静县。

于是突然变得真实的，

是一颗香梨。它精致

而脆爽，吸足大西域的水。

有一种秘停在舌苔，

这样每个人就都有了，

一个天山脚下的和静。

一句唐诗也终于说得出口，

“虬须虎眉仍大颡”，

你乃和静眉宇间的光。

然而杯酒渐空，大船飞走，

空气里溢来东海的酸。

闪烁着，所有词都断路。

终究你我皆不足道，

胸毛虽似剑，但雨月持枪。

2016.6.29

煮秋薯

小贼们捻着长竹竿

高一瓦，低一瓦

松块抬起热，热抬起甜

房子在晃着我在甜上趴好了

哥哥你捂好锅盖

慢一节，再慢一节

他们还没发现我

靴子在门口带回湿的泥

还有新的藕

哥哥我看见好玩的东西

藕孔里荷花撞散了我

一朵接一朵

2015.10.15

九九

九九年，似乎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

我知道那和我们关系不大

九九年，我在黑板写下一个“陋”字

那是一名学童所获的第一个夸赞

九九年，我们搬到地势最高的一片土地

屋顶上，是星夜、是宇宙之蛇①的馈赠

九九年，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吗？

梦解构又重构着童年，我感到惶恐

我看见的幻象我已分不清真假

父亲，请你原谅我，我只能

仰仗那些宏大而不相干的叙事

那白鹭群飞？野雉印下的雪野清晨？

那深山杨梅？林中隐匿的仙兔？

父亲，虫子在蛀蚀我。所有往事残余

已喂不活那只夜窗上叩食的野猫

噢九九年，你趴在黑白电视机前

抄歌词。你按下大号的手提录音机

那时你还年轻，饱含一个父亲的激情

那是你对生活还充满温情之想象的年代

你告诉我，“昨日像那东流水”②

父亲，那是我生命中发光的稀疏瞬间

九月九，我就是适婚的年龄如同你年少

可是，我们早已少有共同的悲欢

我常常感到累，但依旧一事无成

我看见你那头巨大的孤独已经苍老

我看见发动机扳手在漆黑中打转

父亲，对不起，我无法为你将它驱动

你可知道，我一生都在等待一个传奇

在它结束前，我要和你唱这首歌

父亲，请你一定不要悲伤

那个长堤上来回踱步的青年要告诉你

“每夜群星闪耀，海面鬼魂静寂”

让我们挥手，告别属于我们的时代

2015. 10.7夜，于西子湾长堤。

① “星球鳞片闪闪的躯体形成蜿蜒的宇宙之蛇”，博尔赫斯《另一个人》中称诗句引用自雨果。

② 《新鸳鸯蝴蝶梦》（1993），黄安歌曲，90年代风行于中国大陆。

洛阳雪

还在火车上时

睡梦中已下了几场

窗外下得比较少

站在白画布背面

赭色泥土笔触深沉

但雪落下后的事

几乎没什么新鲜

年轻人到雪中拍照

路边宣传画闪着光

旧城区默默吃鸽子

找不到自己的人

只身坐在雪上哭

2015.4.5

观影

你记得我们说过要一起

不知道应该去看什么

总之我们就先这么进去

这家影院有点像地铁站

几根柱子撑起高高的穹顶

下边是一条河，水有点枯

我们站得略微靠前，身后

宽敞却只有五六个人

有人戴礼帽，抽着烟

站着，也都无所事事一般

荧幕在对面的石壁上

黄昏，主角两人上山去

他们走进山顶的灌木丛

及肩的枝条布满画面

黑色的，像一道道划痕

河面上有鸟急速飞过

对岸只看到一个人在下山

很快我们意识到已经半夜

我们紧紧衣领，没有拉手

到前台才发现进了家录像厅

匆匆拨开发黄的塑料门帘

就到了我们出生的年代

大衣肩上几乎沾满木屑

而脚下是将被踩碎的煤渣

2015. 3.28，赠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