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暴雨将至》
由我来谈论周瑟瑟也合适。但我只涉及诗人之间的见解,以意会和经验为主,不介入“研究”。瑟瑟兄充沛的语言精力在当代无人能及,这个在我给他的诗集《十七年诗选》写跋时(2005年),已有所体会。他八十年代后期就已经很活跃了,并且深入到那个时代的实验精神中,他的早期写作,我称之为“词语写作的图式”,跟现在的大不一样。为了这份深入,瑟瑟与九十年代诗是疏离的,可以说没有发生关系。他很早就是一位前卫艺术家,从语言到生活。大学期间他与邱华栋搞了一个行为,两个人绑在一根柱子上,待决。一根稻草上的两个蚂蚱。那个酷啊。这就是友谊,中国诗人的早期友谊。他很早就思考时代与社会,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做实验,并且也能得善果。周瑟瑟在当代诗坛是一个令狐冲式的人物,有着风清扬的轻灵诗艺,行云流水,即物赋诗,你不佩服不行。不信你动笔试试。你凭着一股劲,或许冲得下一天两天,乃至一周、一月,但没法像他那样长期自如。从生命意义上,他的诗才叫深入浅出,功夫在诗外。当着你的面,聊天喝茶,一低头,打开手机,就出来了。这就叫真灵不昧,在修行中属于很高级的阶段。不存在构思拉开架式,直接就是。他是哪里来的这样的功夫?周瑟瑟在他的生活中,处于某种被唤醒的状态。他表面上跟你一样,其实不一样,他是人与诗合一的。惊人的数量与放松,并且在质上也较均衡,单首并不耀眼,但是他总能抓住过眼之物中奇异的方面,那些具有周瑟瑟式情趣的方面,一首诗有那么一点,就够了。他好像一个摄影家,总是用语言的取景框看世界。
诗形上的直观变化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暴雨将至》这本诗集显示,2015年之前,瑟瑟基本上是一个长行诗人,2016年之后,他有意识地将诗行截短,行内无标点。诗行肥大具有一种赋和深呼吸的效果,赋体物而浏亮,善于描述事物,延长或唤醒情绪,体现为时间和空间的双向拓展,达到“亮”,是一个诗人文学雄心的表现。短句式接近口语,擅长捕捉或模拟当下情景中的思维反应,是开放的,对话式的,不求穷形尽相,但求直达意会。应该说这是口语诗派,他的友人伊沙、沈浩波等许多诗人多年坚持下来的一个方向。但是周瑟瑟后来居上,大有覆盖、扭转口语诗的趋势,他的量、品质和影响力都在这儿,这没办法。伊沙、沈浩波等写口语诗的一个原因,是追求犀利直接,物自身是有一种批判性的(欲也是物),你站在这个位置,就是将自己与真联系在一起。周瑟瑟却经历了从情到真的转化。湘人具有浓重的巫性和死亡情结,巫性是一种泛神论的情,万物一体,因而可以以心干物,大不了就是个死。瑟瑟早期的诗,具有浓重的幽暗意识,这导致他在中国大地划了一个大弧。他捞起来的世界也是他必须放下的。而放下的重量,或许正是所悟的空性份量。少与多是对等的,衡量少的标准,就是多。周瑟瑟给口语诗带来的礼物,就是空性,道的气息。
让我们先看看他的多和长,再谈他的“短少”。这还真的不是一个经验主义的简单飞跃,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很踏实,而且声张。在经验的层面,这个闯江湖的人,见多识广长袖善舞,我隔着雾看花,没法介绍,也不是都有诗的意义。我就谈他众所周知的观念推广。“卡丘”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英语Culture即“文化”一词的音译,卡丘就是爱文化;二是“卡丘”在汉语中听上去的感觉,就是根本就没有意义。卡丘主义把文化与反文化的张力结合在一起,就瑟瑟本人的写作看,他是越来越倾向于把“卡丘”变成一声棒喝。实际上他的重建文化,或诗学方案,也是很理性、深入的,一些想法非常好,并没有过时。他后来又提出“原诗”的口号。“元诗”在学术上是一种语言主义,词语的、枯竭的、以诗自身为主题的写作。从“元诗”到“原诗”,一字之别,从一种现代意识的枯竭出发,到本源的、即将消逝的方言和前现代生活中寻找拯救。他又是写了一大堆,铺天盖地。一时之间,那些土得掉碴的公社时代的记忆都被翻出来,作为传家宝。把现代诗歧义的晦涩偷换成方言的看不懂和时代的隔阂。这时的周瑟瑟是一个具有全球眼光的反全球化者,一个从事语言装置艺术的观念艺术家。应该说他运用的看家本领,还是他作为一名小说家的叙事能力。诗就是诗,成为观念艺术的诗,是运用了诗的外形与文学属性,强迫子集回到母集中,接受教导和滋补。
但是真正本源的东西来临时,他仍然是措手不及。那就是死亡。他的父亲和母亲大约在三年内先后离世——他们都是有福的。从他的诗中,我看到很多细节,都是遵从了乡俗,不管他在诗意上怎么处理。丧礼,据我的观察,已经是中国民间保存得最好的古礼了,尽管已被火化这个现代工业的需要画蛇添足。瑟瑟的想法跟我一样,用写诗的方式来守孝,他哀挽父亲也是写了三年。但是他紧接着又有慈母走了。在这个命运的持续恩赐和持续顺变中,他能够领悟的东西,所谓语言境界的提升,只是冰山一角。2014到2015年思念父亲的诗,以《睡在父亲离世的床上》为代表,也是他长行的代表。那种滔滔不绝、深沉质朴的回忆,亡父在孝子心中激起的恩涛,早已超出文学范畴。因而也能够给诗语带来个人的革命。一洗他以前的某种轻浮、不着地,和不必要的现代性装饰。这是周瑟瑟真正出好诗的开始。但在观念意义上,这批诗又是他本土性的深化。在“原诗”的时间装置中,他已训练出叶公好龙的眼光,求龙龙至——丧礼才是时间的真正原点。从这个角度,他之写成短行,与当代口语诗的发展也只是一个相遇的关系。他的短行,是长行的余音袅袅。孝亲已深入到日常的肌理中,深入到在大国首都全新的处世风度、眼光和语调中。这养成了他作为一个名士。名士要有一种厌世的因素。瑟瑟的旅行诗,基点就在于名士风度。在莺歌燕舞、观光接待的各种场合,轻盈、随喜、旁观的心态,随手点出一些有趣的发现,给主办方平添欢乐。做人和做诗同时圆熟。
那么我所说的道,从实际操守看,基点实在于孝道。当然他也是学佛人,以抄经练书法。也生活在一个佛化的家庭中,熏香不断,功德无量。丧礼,按照《道德经》的观点,在生命经历上,当属于观复:“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正因为观复了,让万物随逝者回到复卦的初始之阳中,领悟生命流程的永续和潜在,他才在时间中回到常的位置。“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这是彻底克服了个人主义死亡意识的妄作,从现代性的幽暗,进入一个中国人成熟生活的明。观空也就是观复。六祖慧能反复嘱咐:空性决不是顽空,而是以出世的心态欣赏生生不息,不起念,但也不断识和作,一切随缘。“吾今教汝,识自心众生,见自心佛性,欲求见佛,但识众生。”如此坦然的对自心众生的观察和表现,已是周瑟瑟的根本诗艺。那些习性和邪门的巧妙,从青春期开始,在他驳杂的写作生涯中,已积累得够多,几乎随手拈出,给读者带来快乐——这就是少中的多,一真一切真,什么也不会失去。因此他能够不著,能够自如。那么这平浅、随喜、好奇乃至好色的诗艺也都在道的熏化中,变得柔软,成为他自性的吉光片羽。“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净心在妄中,一切尽不妨,但正无三障。”灵感的来临,就是起心即妄,但是净心也必须在妄中得到表现,只要正就行了,一切尽不妨。这是禅宗的诗学精要。
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到了这种平浅而奇特的境界。从孝思的余音到观光的万物并作,还是有一个过渡。2016年,他用丧亲后的心境观察表现城市生活的诗,特别有意义。那些荒诞、异化的景观片断,在他的笔下,一闪而逝,给人印象深刻。不再是个人欲望的异化,但又是基于个人的,给人一种洞穿的感觉。自性自然的怜悯,不是为了批判的怜悯,才最珍贵。这个思路,还可以再展开,获得更恰当的形式及入与出的技巧,包括诗形或许也可重新设计,当作日常的诗来写,当比旅行诗或那种表现无意义发愣的记录诗(这不是他自己的东西),更有尊严。现代性抒情有一个我相的问题,这要从两面看,看你怎样夺胎换骨。中国传统并不拒绝我,只是不喜欢“自我”。像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我,或苏轼赤壁怀古的我,有什么不好。你觉得你养不出这样的浩气,但是孝亲和般若已是浩气的开始。
丁酉八月初二,江夏
(本文为周瑟瑟诗集《暴雨将至》跋,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定价75元)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