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
灯光在壁虎的舌头上失明之后,
屋内的香气开始在你的肋骨上布阵;
白天穿上蚊香黑色的螺旋外衣,
扒开黑夜红色的入口。
中午,你被一根麦芒引出的一道闪电击中。
镰刀割断麦秆,伤口里漏出返乡的路。
你看到一口枯井突然咬住
一只迷途折返停留的乌鸦。
午夜,逝去的事物渐渐竖起它的墓碑。
其实你不必为一截骨头的失重
一再困于一片轻薄的蝉翼,你不会
再回到你自身,如同你每天都在死亡。
麦子开始反思面粉清白的形式,假如“故乡”
不是一个正义的词,月亮的甜度会不会失效?
但你的祖辈们,确实一生都在皮肤上修补
房屋和土地这两个真实而又虚假的居所。
苦难
红辣椒第一次成为如此黑色的隐喻:
这不是我有意为之——
母亲从全部的血管里榨取出五亩鲜红的血液
用来抵押我四年的助学贷款
但这仅仅是现实刀刃上露出来的一道寒光
父亲能做的也只是用一粒一粒药丸
把高血压的顽疾一步一步往反抗的道路上引
我知道,终有一天所有病因子会聚在一起
蜂拥而至,把父亲一下子吞并
当父亲谈及因此病突然死亡的同伴时
建筑工人、服务员、农民工、搬运工……
这三十多年来陪父亲一同受苦受难的称号无一幸免
都随着父亲的一声“老了”而一并逝去
我知道,父亲的苦难并不止于此
城市
香水伸出手指解开男人衬衣的扣子
高跟鞋把女人的心每天都抬高一厘米
发传单的小伙儿永远都会被扔进垃圾桶里
流浪歌手的六根琴弦像牢房里的六条铁柱
每一次坐地铁
我都感到有头颅被火车飞速砍下
有人在夜里快活
就有人在夜里即将死去
百货大楼是真正的暴君
给只关心皮肉的人类最腐朽的统治
打工仔们则摆地摊卖绿色盆栽
人间便暂且得以平衡
我理解所有活着的人
这城市太公平了
谁关心灵魂
谁就会被肉体杀死
北京地下室之蚁族
除湿器还在嗡嗡地响着
我枕头里的河流早已被疲倦的白日烘干
为了应对晚上地下室潮湿的地面
不得已把失眠和梦想混在一起
再重新煮沸一遍
但时间长了,脑袋的四壁
免不了全都是梦的残渣
室内肯定还有各种菌类在阴暗处悄悄疯长
当然,也会有一些微生物
因承受不住这种环境和压力而率先死去
所幸,白天我们又重新活成了一个人
我们搭坐地铁和公交几个小时,来到公司
习惯性的刷卡、微笑
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
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最光鲜的一天
晚上,我们又重新变成一只潮气虫
在虫洞一般的出租屋里穿梭、洗漱
我们时常在人和昆虫之间进行角色互换
并且游刃有余,准确无误
没有人能够识别我们的身份
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已
每天,城市都会高速运转
仿佛,一掺及乡愁和孤独
你这个微小的零件就会卡壳、损坏
迅速被城市换上新的一个
就是这样,我们住在北京城的地下室里
日复一日的为生存而奋斗着
我们活过,像从未活过一样
故乡老了
我知道,故乡它是有生命和体温的
它会老。但我没想到它会老的这么快
半年的时间——
它就老的快要认不出我的模样了
这次我从外地回来
先是村头的老黄狗追着咬我
路旁的大白鹅伸着脖子撵我
枝头的两只麻雀看见我扑棱一声就飞走了
就连我最熟悉的那一块木桩
也说我比它还要瘦,不是半年前的模样了
爱和我打招呼的李奶奶也痴呆了
见了我,两眼和死水一样,不说话
我爷爷竟不知什么时候拄起了拐杖
听奶奶说,那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邻居
前几天刚走。村民们一块儿把他埋了
从此,便再也看不到那支浓浓升起的炊烟了
老的最快的就是我的父母
我差点没能及时叫出“爸妈”
我不知道故乡会老的这么快
趁我不在的时候——
把村里的一草一木、一鸭一狗都加速衰老
老的我都快要认不出它们了
我不知道故乡还会继续老到什么程度
会不会也会患上老年痴呆症
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
它便再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农村尚有故乡之名
母亲去往山东,父亲去往广东
口音不除,只好沉默着上路
好在蛇皮袋已换成了美式皮箱
眼神和闲话一并被羞愧击落
鞭炮声遁回到纸筒里
春节返回到节气里守住它的灵位
拉二胡的大伯把弦子放回柜子
以免哀嚎在深夜里挂着琴弦上吊
爷爷有拐杖搀扶,不讹诈子女的不孝之过
该断奶的也已断奶,不责母亲乳房之过
村头的老光棍早已等到了政府福利
哑巴二娘已会用手势用左手跟右手说话
都走吧,不必回头,不必落泪
不必硬要抒情,配临行之洁白无辜的雪
调剂心头大计量的毒
陷返程之路于不仁不义,你我都知道
农村尚有故乡之名,且只剩故乡之名
孤山行
不再谈论飞行术,因为我们熟悉到了陌生
你们走后,一只蝴蝶又回到了自己的蛹中
不可否认,螺杆开始拧入螺帽的事实
我的词语是逆时针的,灵魂缺乏轨道和出口
疲惫是一块刻了名字的石头
被照相机不断挤入人体臃肿的皮肤
我被“孤山”的“孤”字拉出体内潜藏已久的阴影
身体像颗刚启出的铆钉,钉入“断桥”的腹部
确定我是一个人吗?或者是肉体的单数
那么成千上万的游客都是一个人
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
我仅仅是一个人在慢慢地消失,又重现
鱼刺仅仅是鱼身体里必要的肋骨
“孤山”只是为了引出身体里的另一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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