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形式的远程调控 ——古今诗歌语言体式传承专题

作者:杨景龙    2017年09月06日 15:18  陟岵    3005    收藏

20世纪新诗虽以彻底破坏旧体诗的语言形式开始,但在自己的语言形式建设方面,还是与古典诗歌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是逢双押韵和四行建节的方式,还是三句体、四句体、五行体、八行体、十行体的体式,抑或是字句节奏的调协、语汇辞藻的袭用、复沓偶对的章法句法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古典诗歌“原型”形式的远程调控。

 

一、旧形式的打破与新形式的建设


新诗运动初期,胡适基于“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的认识[1],旗帜鲜明地提出“文当废骈,诗当废律”的理论主张[2]。他说:“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他主张“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诗体,并且推翻词调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3]。在胡适的理论和创作实践的影响下,早期新诗追求语言形式的解放,不大注意节奏音韵,口语化散文化倾向明显。稍后的郭沫若主张作诗“自然流露”,提出“情绪的自然消涨”的“内在韵律”说[4],认定“诗是情绪的直写”[5],所以“诗的本质,不在乎韵脚的有无”[6],因此主张诗的形式方面绝对“自由”、“自主”,“打破一切诗的形式”[7]。二、三十年代,主张新诗散文化的代表人物还有戴望舒和艾青。戴望舒针对闻一多“三美说”存在的弊端,在《论诗零札》中说:“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份”,“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艾青提倡自由诗,提倡诗的散文美,他说:“散文的自由性,给文学的形象以表现的便利”[8]。“目前中国新诗的主流,是以自由的崇高的,素朴的散文,扬弃了脚韵与格律的封建羁绊,作为形式”[9]。“假如是诗,无论是什么形式写出来都是诗”[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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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新诗语言散文化口语化带来的问题,1923年左右,陆志韦、徐志摩、田汉等人开始探索新诗的格律,创作句式比较整齐、用韵较为繁多的新诗。陆志韦说:“节奏万不可少,押韵不是可怕的罪恶”。俞平伯改变反对格律的态度,在《诗的新律》中说:“律之为物在诗中应当有个位置”,“诗中有律不碍为自由,不碍为新,亦不碍创造的”,有律的新诗才便于记诵讽咏。1926年5月13日,闻一多在《晨报副刊·诗镌》发表《诗的格律》一文,提出了诗的音乐美(音节)、绘画美(辞藻)、建筑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理论,并说:“诗的所以能激发情感,完全在它的节奏,节奏便是格律”。奠定了现代格律诗的理论基础。闻一多、徐志摩和新月派诗人进行了广泛的实践,取得了显著的成绩,半个多世纪后,卞之琳总结说:“用口语来写干净利落、圆顺洗练的有规律的诗行,则我们至今谁还没有能赶上闻徐旧作,以至超出一步”[11]。当然,格律过严再加上一些诗人才力有限,思想贫乏,导致了僵滞的程式化的“豆腐干体”、“麻将牌式”作品的出现,是格律诗提倡者们所始料不及的。关于新格律诗与传统的关系,冯锡玮指出:“闻一多等新月派诗人,提倡并创作‘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的新格律诗,也是古典文学形式的一种隐性的影响,流淌着旧体诗的血液和养份”[12]。鲁迅在30年代批评五四以来的新诗不讲音韵格律,不易记诵,主张“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13]。朱光潜三、四十年代也对新诗的押韵和分节分行发表了看法。


长期关注思考倡导现代格律诗的是何其芳,1944年他在《谈新诗》中说:“中国新诗我觉得还有一个形式问题尚未解决。从前我是主张自由诗的,因为那可以最自由地表达我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动摇了。因为我感到今日中国的广大群众还不习惯于这种形式。而且自由诗的形式本身也有其弱点,最易流于散文化。”50年代初期和中期,中国作家协会和《文艺报》、《光明日报》等发起开展三次诗歌形式讨论,何其芳在讨论中发表《关于现代格律诗》一文,提出“按照现代的口语写得每行的顿数有规律,每顿所占时间大致相等,而且有规律地押韵”的观点[14],可视为对闻一多理论的补充纠正发展。闻重整齐,何重整齐中的变化;闻从视觉建立格律,何从听觉建立格律。吕进近期也强调说:“感情的节奏并非诗的专利,外节奏才是诗的定位手段。对于诗歌而言,感情的内节奏必须化为语言的外节奏,诗才可能出现”[15],可谓中的之论。80年代后有许多诗人试写格律诗,诗评家推出多部探讨格律诗的专著,90年代初成立了中国现代格律诗研究会,致力于现代格律诗的相关理论研究和实践经验的总结工作。


对于新诗如何建立格律,诗人和诗论家们的思路有三:一是借鉴西方的音尺、音步和顿的理论,学习十四行、商籁体;二是向古代诗词学习,早在 1922年1月,朱自清在为俞平伯诗集《冬夜》写序时就指出:“我们现在要建设新诗的音律,固然应该参考外国诗歌,却更不能丢了旧诗词曲”,因为“旧诗词曲的音律的美妙处,易为我们了解,采用。而外国诗歌因为语言的睽异,就艰难得多了”[16]。提倡新诗向旧诗词曲学习音律,有助于增强新诗的艺术性,实现新诗的民族化。在轻视民族文化遗产成为时尚的五四时期,朱自清提出向古典诗歌学习,是难能可贵的。周作人也认为旧体诗词“圆熟的字句”在新诗里是必要的。此后不少诗人和诗论家注意向古典诗词学习格律。三是向民歌民谣学习,早期新诗人刘大白、刘半农、周作人都非常重视民歌,二、三十年代的左翼诗歌、中国诗歌会都主张学习民歌,40年代延安、晋察冀诗歌和五、六十年代的“新民歌运动”,更把民歌奉为主流正宗,并由政治权威出面,在1958年3月的成都会议上规定:“中国诗的出路,第一条是民歌,第二条是古典,在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新诗来”,把民歌和古典诗歌确定为新诗发展的前提和基础。

 

二、押韵与分节


这样,中国新诗虽以彻底破坏旧诗的语言形式开始,但在自己的语言形式建设方面,还是与传统诗歌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先在押韵上,新诗基本遵循逢双押韵的原则,格律诗和半格律诗都按照这个规则安排诗的韵脚。起句即押韵,然后逢偶句押韵的作品最多;也有句句押韵的;还有转韵的情况。大致还是从《诗经》开始的古典诗歌的几种押韵方式的借用或变通。作品例子极多,无须列举。其次是章节上,新诗的章节安排惯例,基本上是以四行为一节,这种章节安排方式为多数诗人所遵从。近体格律诗中的五绝和七绝,古体诗中的古绝,每首都是四行;律诗八行,从平仄格律看是两首绝句的合并,分开仍以四句为基本的格律单位。新诗以四行为一节,有律绝的形式痕迹。新诗中的小诗一体,有很多四句一首,更像是古代绝句的现代版。30年代中期,林庚发表了《小春吟》、《落花》等许多四行诗,戴望舒就认为林庚是在用“旧瓶装新酒”[17],林庚也说自己的《春晨》、《柿子》等四行诗是“绝句式的”作品[18]。冯至干脆把他的四行一首的白话小诗题为《绝句》,洛夫也将自己的一组白话小诗题为《绝句十三帖》。有的诗人一直坚持用四行一节的分段方式写诗,如有“新潮诗歌第一人”之称的食指,他从60年代末写于中学时代的《相信未来》(1968),到写于70年代的《疯狗》(1978),再到80年代的《诗人的桂冠》(1986),至90年代末的《生涯的午后》(1998),均是四行一节,诗行和段落大致整齐的半格律体。下面看一首《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那些迷途的怅惘,失败的苦痛,/是给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青,/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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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相隔30年之后,他写于北京第三社会福利院的《生涯的午后》:


冬日的太阳已缓缓西沉/但温暖如旧,更加宜人/有生涯午后成就的辉煌/谁去想半生的勤奋和郁闷//冬日的斜阳还那么斯斯文文/天边已渐渐涌上厚厚的阴云/注定又有一场冷酷的暴风雪/在我命运不远的前方降临//别了,洒满阳光的童年/别了,阴暗的暴风雨的青春/如今已到了在灯红酒绿中/死死地坚守住清贫的年份//自甘淡泊,耐得住寂寞/苦苦不懈地纸笔耕耘/收获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后/荒野上留下个诗人的孤坟//但现在这颗心还没有死/也不是我的最后的呻吟/这不就是生涯的午后吗/还远远不到日落的时辰

上引两首诗的写作时间前后相距整整30年,但诗人的四行一节的建节方式和押韵方式,没有任何改变。

 

三、几种体式


除了四行体,还有诗人尝试八行体和十行体。公刘五十年代的“八行体”诗,生活现象的描述与思想哲理的阐发、升华,构成诗的两个部分,这种构思、表现的结构模式,一方面是在诗中最终达到对理性(政治)观念的直接揭示的创作目的的需要;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看到,这种“八行诗”句数与律诗相等,结构方式又与双调词的上下片分工十分吻合。双调词的上片一般是写景叙事,下片抒情言理,是作品的主旨所在。公刘的“八行体”四行一节,共两节,一般也是第一节叙述描写,第二节揭示意蕴,应是受双调词的结构和表现方法启发影响的产物。他的名诗《运杨柳的骆驼》、《五月一日的夜晚》都是典型的“八行体”作品。以《五月一日的夜晚》为例:“天安门前,焰火像一千只孔雀开屏,/空中是朵朵云烟,地上是人海灯山,/数不尽的衣衫发辫,/被歌声吹得团团旋转……//半个世界站在阳台上观看,/中国在笑!中国在舞!中国在狂欢!/羡慕吧,生活多么好,多么令人爱恋,/为了享受这一夜,我们战斗了一生!”诗的上节是对节日之夜的狂欢场面的具体描绘,诗的下节是形象的概括,意义的升华,使一个普通的节日活动有了重大的象征意味,幸福的代价总是昂贵的,这既令人自豪,更教人珍惜。


 台湾诗人向阳的“十行体”,自称是感应于文化中国的产物,实际上道出了他所受的古典诗词格律形式的启发。十行体每首两节,每节五行,格式固定。如《种子十行》:“除非毅然离开靠托的美丽花冠/我只能俯闻到枝桠枯萎的声音/一切温香、蜂蝶和昔日,都要/随风飘散。除非拒绝绿叶掩护/我才可以等待泥土爆破的心惊//但择居山陵便缘于野原空旷/栖止海滨,则失落溪涧的洗涤/天与地之间,如是开阔而犷广/我飘我飞我荡,仅为寻求固定/适合自己,去扎根繁殖的土地”。这首诗每句字数相等,行句整齐,类似当年新月派的格律体诗。不过向阳的十行体大多没有这样整饬,它仍采用现代诗的内在自由韵律,每行的字数、顿数不等,韵脚也不作严格规定。可这种诗型毕竟将诗情诗思自觉地约束在固定的行数、节数的形式框架限制之内,使得诗意的表达更为集中、凝练,避免了枝蔓肤泛、芜杂累赘,成为既相对自由又有所规范的类格律诗体。


余光中的“三句体”,也有古典词曲的形式影响痕迹。在古典诗歌尤其是近体格律诗中,两句一联的偶对是不能打破的定式。虽然《诗经》里就有像《魏风·十亩之间》这样三句一章的体式:“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这种体式流衍为后来古体诗中的一体,如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即是三句一韵,构成一个意义单元。但这种形式在诗中应用得毕竟不算多。在词中就不同了,无论是令词还是慢词,都有不少三句一组的句组,令词如白居易的《长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始方休。”温庭筠的《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欧阳修的《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慢词长调几乎每首中都会出现三句一组的情况,如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苏轼的《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周邦彦的《兰陵王》:“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辛弃疾的《永遇乐》:“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元散曲中有大量的三句句组和鼎足对,这里仅看几例散曲中独有的对仗形式鼎足对,如“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张可久《卖花声·怀古》)“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马致远《夜行船·秋思》)词曲中的这种三句一组的体式,打破了诗中逢双偶对的板滞僵化程式,参差错落的句子,给人的感觉较为自由,较富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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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生过现代诗的麻疹”之后、转入新古典主义时期的标志性诗集《莲的联想》中,整首诗全为三句一节的有《那天下午》、《观音山》、《劫》、《幻》四首,《六角亭》、《莲的联想》、《等你,在雨中》、《啊太真》四首则基本上是三句一节。在余氏的其它诗集里,三句一节的分节情形亦多有。余氏的“三句体”大致可分如下几类:一类是由两个单行句,中间夹上偶对的一联,构成三句一节,这一类最常见,如“古典留我,偶然的小憩竟成隽永/红柱支我,黄盖覆我/举睫推开六方的风景”(《六角亭》);“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沉落,蛙声升起/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等你,在雨中》);“看你的睫多长——织一张情网/撒到梦中,撒到海上/那将是最动人的一种渔业”(《那天下午》)。第二类与第一类相反,是由两个偶对的联句,中间夹上一个单行句,构成三句一节,如“是以东方甚远,东方甚近/心中有神/则莲合为座,莲叠为台”;“叶何田田,莲何翩翩/你可能想象/美在其中,神在其上”(《莲的联想》);第三类是三行皆是偶对性质的句子,如“最耐看该是隔岸,不是登山/举目是山,回头是岸/我是商隐,不是灵均,行吟泽畔”(《观音山》)。第四类是偶对的联句拆开分属上下两行,在整齐骈偶中加以灵活的变通,如“坐莲池畔,怔怔看莲,也让莲看/直到莲也妩媚/人也妩媚,扪心也有香红千瓣”(《幻》),偶对的“莲也妩媚/人也妩媚”分属第二、第三两行;“永恒,刹那,刹那,永恒/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等你,在雨中》),这一例比较特殊,除了偶对的“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拆开分属二、三两行,第一行的“永恒,刹那”成对,“刹那,永恒”成对,“永恒,刹那”和“刹那,永恒”也成对,用格律诗的术语叫做“句中对”,不仅一行中有三对,而且前后回环往复,可以连环成对,竟比杜甫《登高》首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的句中对还要复杂些。第三行的“在刹那,在永恒”大体上也是对句。这一例实有三个对句组成。由此可见诗人雕章琢句,用心良苦。第五类是三句皆不对偶,全为散行单句,这一类出现的最多,不再举例。借鉴古典词曲句式的余氏“三句体”,在句子的长短错落、偶奇搭配上,在句意的转折对比、虚实结合、递进跳跃上,在句形的回环往复、牵挽连锁上,均有较强的艺术表现力。    


这里还有两点需要加以说明,一是所谓“偶对”,只是大致来说,不等于古典诗词中平仄格律森严的“对仗”,因为余光中是在用现代汉语写作白话新诗;二是余光中本人和台湾诗评家江盟、大陆诗评家陈仲义等人,都把余诗“三句一节”的体式称为“三联句”。笔者不采用这一现成说法,而名之为“三句体”。原因是所谓“联”,乃律诗专用术语,必须由两句构成“一联”;既然称为“三联句”,顾名思义,则必须有六句方可;对照余诗,并非如此。所以,还是不采用“联”的说法,把“三联句”改称“三句体”较为恰当。


那些两节一首、句子参差的新诗,总让人感觉出双调词的形式意味。事实上,胡适的《尝试集》里,就有多首白话词,任钧在《谈谈胡适之的诗》中指出:《尝试集》里的诗“跟旧词有着不可分离的血缘关系”,许多诗“都带着词调”。迟至1935年,胡适游广西时作了一首《飞行小赞》:“看尽柳州山,/看遍桂林山水。/天上不须半日,/地上五千里。//古人辛苦学神仙,/要守百千戒。/看我不修不练,/也凌云无碍”。胡适自己承认“其实《飞行小赞》也是用《好事近》的词调写的”[19]。陈子展认为:“从旧诗词蜕化出来的‘胡适之体’”,是“新诗人可以走的一条路”[20]但任钧不同意陈子展的看法。流沙河获得全国新诗奖的《故园九咏》写于70年代,也很值得注意,下面引录一首《焚书》:


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夹鼻眼镜

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

段落形式也像双调词。还有一些诗人模仿信天游等民歌形式,两句一段,比兴起首,如李季、张志民、贺敬之、梅绍静等人的部分作品,即是采用这种西北民歌体式。


四、复沓章法与双句偶对


复沓章法由《诗经》“国风”中的民歌大量使用,各章(节)诗句大致相同,只在相应的位置变换少量字词,便于记忆传唱,利于充分抒情。这种手法对新诗的影响很大,不少名篇都是采用这类章法,结构全诗,如纪弦的《你的名字》,十八行诗中,一气不绝入迷痴狂地十五次复沓“你的名字”,再加上十一个“轻”字,仅末句就连用七个“轻”字相迭,抒写爱情的铭心刻骨,令人叹为观止,存在于诗人潜意识中的语言的原始符咒作用,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朱湘的《采莲曲》复沓回环,音节调协:


小船呀轻飘/杨柳呀风里颠摇;/荷叶呀翠盖,/荷花呀人样娇娆。/日落,/微波,/金丝闪动过小河。/左行,/右撑,/莲舟上扬起歌声。//菡萏呀半开/蜂蝶呀不许轻来,/绿水呀相伴,/清净呀不染尘埃。/溪间,/采莲,/水珠滑走过荷钱。/拍紧,/拍轻,/桨声应答着歌声。//藕心呀丝长,/羞涩呀水底深藏;/不见呀蚕茧/丝多呀蛹裹中央?/溪头/采藕,/女郎要采又夷犹。/波沉,/波升,/波上抑扬着歌声。//莲蓬呀子多:/两岸呀榴树婆娑,/喜鹊呀喧噪,/榴花呀落上新罗。/溪中,/采蓬,/耳鬓边晕着微红。/风定,/风生,/风荡漾着歌声。//升了呀月钩,/明了呀织女牵牛;/薄雾呀拂水,/凉风呀飘去莲舟。/花芳/衣香/消溶入一片苍茫;/时静,/时闻,/虚空里袅着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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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汉乐府《江南》、六朝乐府辞赋、唐诗宋词和民歌中采莲题材作品的辞藻、意象、情境,与采莲的劳动、游戏、爱情性质的生活场景,加以有机的融合,形成清新、欢快、美艳的情调意境。苏雪林称赏说:“诵之恍如置身莲渚之间:菡萏似火,绿波荡漾,无数妙龄女郎,划小艇于花间,白衣与翠盖红裳相映,袅娜之歌声与伊鸦之画桨相间而为节奏。……全曲音节宛转抑扬,极尽潺湲之美”。她还进一步指出:“朱湘也是致力主张新诗是可以歌唱的一个,所以他的诗,音节方面大都有异常的成功”[21]。沈从文把朱湘与郭沫若进行了对比,认为“若说郭沫若某一部分诗歌,保留的是中国旧诗空泛的夸张与豪放,则朱湘的诗,保留的是‘中国旧诗韵律节奏的魂灵’。破坏了词的固定组织,却并不完全放弃那组织的美,所以《草莽集》的诗,读及时皆以柔和的调子入耳,无眩奇处,无生涩处”[22]。现当代新诗史上,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亲》,徐志摩的《我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余光中的《乡愁》、《民歌》,昌耀的《日出》,夏红雪的《十三只鱼鹰》,潘洗尘的《六月,我们看海去》等,都是以复沓章法结撰成的名诗。


双句偶对这种借自古典诗词联语的句式,在新诗里应用得也很普遍。早期新诗人的旧诗根底深厚,所以虽改用白话作诗,仍多有偶对句式。如刘半农的名诗《教我如何不想他》每节的前两行:“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月光爱恋着海洋,/海洋爱恋着月光”、“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都是对句,显得委婉和谐。沈伊默的《月夜》前两行“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也是对句。刘大白的《我愿》,两节诗中也有两个骈句:“挂在你雪白的颈上,/垂到你火热的胸前”,“缠绵不断地念着,/循环不断地掐着”。俞平伯的诗也多用偶对,如“是平着的水?/是露着的沙?/平的将被陂了,/漏的将被淹了”(《潮歌》),四句诗两两相对。“白漫漫云飞了,/软叠叠波起了”(《风的话》),“由着他,想啊,/恍惚惚一个她。/不由他,睡罢,/清楚楚一个我”(《仅有的伴侣》),前一例的写景和后一例的写人,都很传神。确如朱自清所说:“偶句用得恰当时,很足以帮助意境和音律的凝炼”[23]


当代诗人中,杨牧是喜用偶对的一个,他早期的成名作《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多有偶句:“从那一条闪烁迷离的虚线之中,/从这一片沧桑变幻的天地之间”,“云朵和牧歌,总是我不肯抛弃的乘骑,/车辙与大道,总是我不肯折曲的翎箭”,“你看那条田,看那条田娇嫩的翠绿,/你看那湖水,看那湖水深沉的湛蓝”,“你看那林带,从那浓淡交融的纵深,/你看那长渠,向那美学透视的焦点”,“不出茅舍,不知世界的辽阔!/不到边塞,不觉天地之悠远!”如果放宽尺度看,这首诗的句与句、节与节几乎全是骈偶性的。他的另一成名作《我是青年》,点题之笔也是由偶句来完成:“我的秃额,正是一片初春的原野,/我的皱纹,正是一条大江的开端”,“我是鹰——云中有志!/我是马——背上有鞍!/我有骨——骨中有钙!/我有汗——汗中有盐!”杨牧的偶句有助于节奏鲜明、抑扬,便于朗诵;有助于诗句的整齐和谐,视觉效果美观;偶句在时空跳跃中完成了意象、画面的转换、组接;更在对比之中显示诗思的相对性,揭示深度哲理,助成他的高远旷达的诗风。由于偶句具有特殊的表现力,杨牧在后来的创作中仍然大量使用这种句法建构诗行。

 

五、字句节奏


新格律派诗人讲究字句节奏,有许多关于音尺、音步和顿的讨论,探讨的都是新诗行句长短、字数多少、音拍节奏问题。其他诗人诗论家也对诸如叠字、叠韵、对称等问题,进行过较为深入细致的分析。从古今诗歌传承来看,新诗在字句节奏上对传统诗词有不少借取。古典诗词以三、四、五、七言为主,民歌民谣也以三、五、七言为多。五、七言句子一般是二或三个节拍,读起来节奏分明,流畅顺口。新诗初期,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学徒苦》、《拟儿歌》、《呜呼三月一十八》,刘大白的《卖布谣》、《田主来》、《布谷》,即是三、四、五、七言居多。一般认为离古典传统较远的诗坛“假洋鬼子”李金发,诗中竟然也有节奏最传统的七字句段:“记取晨光未散时,/日光含羞在山后,/我们拉手疾跳着,/践过浅草与溪流”(《故乡》)。满含东方的清新单纯,全无现代象征的幽怪。文学研究会诗人徐玉诺和现代派诗人卞之琳,50年代都写了诸如“小打瓜,/圆周周”、“莲塘团团菱塘圆,/采莲过后采菱天”这样歌谣式的东西。俞平伯的创作,按朱自清的看法,他有深湛的古典诗歌修养,所以能在创作时运用词曲的腔调“去短取长”[24]。闻一多也说他的新诗的“音节本是从旧诗和词曲里蜕化出来的”[25]。研习西方哲学、诗学出身的九叶派诗人郑敏,晚近大力倡导新诗应向古典诗词学习,她说:俞平伯的《凄然》“明显地揉进了元曲的节奏,如果我们默读一遍,其节奏的魅力是显然的。如‘只凭着七七八八,廓廓落落,/将倒未倒的破屋,/粘着失意的游踪,/三两番的低回踟躇。’这诗句多么传神,又带有浓郁的传统气息。都是因为它在无形中将古典诗语的韵味糅入新诗中,形成新的节奏和氛围”[26]


40年代到70年代,一直强调新诗向民歌和古典诗歌学习,古代诗人诗歌的放达超脱、批判精神又不能学,只剩下一些诸如音韵节奏的技术性细节可学,所以在音韵节奏上仿效古典词曲和民歌的情况更为普遍,成就突出者如郭小川,他的《祝酒歌》、《青松歌》、《大风雪歌》,语言节奏上有明显的散曲和民歌风味。他的《甘蔗林——青纱帐》、《厦门风姿》、《乡村大道》等诗,则取法古代辞赋的铺排描写,被称为“新辞赋体”。严阵的诗有一定代表性,如《杨柳渡夜歌》:“月三竿,江水似流烟,/杨柳渡头杨柳暗”,《耘田曲》:“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江南春歌》:“十里桃花,/十里杨柳,/十里红旗迎风抖,/江南春,/浓似酒。”这种诗词曲式的简短明快,凝练含蓄,与来源于外国的自由体新诗的舒展散缓的句子节奏完全不同,自由诗一般是不会这样讲究地推敲锤炼字句的。流沙河的《故园九咏》最值得注意,用词曲的节奏,平缓低调,打诨调侃,短小的篇句掩抑不住时代和命运的悲郁:


荒园有谁来?/点点斑斑,小路起青苔。/金风派遣落叶,/飘到窗前,纷纷如催债。/失学的娇女牧鹅归,/苦命的乖儿摘野菜。/檐下坐贤妻,/一针针为我补破鞋。/秋花红艳无心赏,/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家》)

纸窗亮,负儿去工场。/赤脚裸身锯大木,/音韵铿锵,节奏悠扬。/爱他铁齿有情,/养我一家四口;/恨他铁齿无情,/啃我壮年时光。//啃完春,啃完夏,/晚归忽闻桂花香。/屈指今夜中秋节,/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妻说月色果然好,/明晨又该洗衣裳,/不如早上床。(《中秋》)

爸爸变了棚中牛,/今日又变家中马。/笑跪床上四蹄爬,/乖乖儿,快来骑马马!//爸爸驮你打游击,/你说好耍不好耍?/小小屋中有自由,/门一关,就是家天下。//莫要跑到门外去,/去到门外有人骂。/只怪爸爸连累你,/乖乖儿,快用鞭子打!(《哄小儿》)

句子和节奏控制了如果用长句大篇可能出现的情感泛溢,平淡朴素,不动声色,却百感交集,五味俱全,效果远远超过声泪俱下的倾诉,一代知识分子不堪承受的人生遭际、身心磨难尽在其中。


追求散文美的诗人、政治抒情诗人的作品,和篇幅较长的抒情诗作品,在语言节奏上与七言古诗和歌行体诗较为接近。纵横开合,腾挪变化,长短自由,舒展尽兴,富于气势,像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艾青的《古罗马大斗技场》、《光的赞歌》,白桦的《阳光,谁也不能垄断》,穆旦的《森林之魅》,余光中的《寻李白》,贺敬之的《三门峡歌》,杨牧的《我骄傲,我有辽远的地平线》,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昌耀的《划呀,划呀,父亲们》,周涛的《大西北》,马丽华的《我的太阳》等,在篇幅、句子、节奏上与均与七古歌行相似。余光中的《寻李白》句式稍有欧化之嫌,但总体上抒情效果飘逸淋漓;贺敬之《三门峡歌》的句式与传统更为接近,基本以七言为主,气势酣畅,语气词的运用更加强了一唱三叹的抒情效果,简直就是一篇现代语言写成的白话七言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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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诗行句节奏的实验探索方面用力最勤的是林庚。30年代初以写作自由诗成名的林庚,30年代中期却“决心尝试改写新格律诗”[27],这是基于他试图为新诗建立“典型诗行”的考虑。林庚总结古典诗歌尤其是五七言诗的行句节奏规律,认为五言的“二·三”和七言的“四·三”节奏,关键是处于诗行后半的“三”字节奏,起到稳定诗行的作用,“三”字节奏是决定性的“节奏音组”,正是它使五言句和七言句成为古典诗歌的“典型诗行”,古代诗人用“二·三”的五言诗行和“四·三”的七言诗行,“写出了亿万首诗”。林庚指出:“典型诗行乃是意味着这样诗行的出现既是‘这一个’又是亿万个,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正因其如此,诗歌的形式才不是对内容的束缚而是有助于内容的涌现。五、七言诗行在这里为我们提供了无可争辩的经验和证明。”[28]基于这样的认识,林庚开始了“三·五”、“四·五”、“五·五”、“六·五”、“七·五”、“八·五”、“九·五”、“十·五”等不同字数和节奏的诗行的写作实验,最长写到每行十八字,并在实践中逐渐“稳定在十言和十一言这两种以‘五字音组’为‘节奏音组’的诗行上”[29]。后来林庚又有了八言(四·四)和九言(五·四)两种诗行的实验,并最终“偏向于九言(五·四)诗”[30]。林庚在研读《楚辞》作品时,发现“《楚辞》里的‘兮’字乃是一个纯粹句逗上的作用,它的目的只在让句子在自身的中央起一个犹如休止符的作用。它因此最有力量能构成诗的节奏”[31],受此启发,林庚提出了“半逗律”的概念。所谓“半逗律”,乃是“汉语诗行中典型诗行所遵循的普遍规律,这规律要求将诗行分为相对平衡的上下两半,从而在半行上形成一个坚定不变的节奏点”[32] “节奏音组”和“半逗律”,是林庚新格律体诗歌建行的两大基本理论观点。与一些诗人借用西方的音尺、音步和顿的概念不同,林庚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尝试建立新诗典型诗行、摸索诗行的节奏的过程中,总结出的“‘节奏音组’的决定性”和“‘半逗律’的普遍性”的规律[33],其理论来源和所采参照系都是中国古典诗歌。

 

六、语汇辞藻


现当代白话新诗对古典诗词语汇辞藻的袭取借用,在新诗标题上有着相当惹眼的表现。不少新诗作品,直接把古典诗词或文章的标题拿来,为我所用;或者把古典诗文中的句子、意象、语气拿来用作标题。前者如《口占》、《口号》、《别赋》、《吴歌》、《生查子》、《如梦令》、《山行》、《赠内》、《御街行》、《偶成》、《春思》、《月夜》、《呻吟语》、《无题》、《妾薄命》、《休洗红》、《秋思》、《古意》、《野望》、《渔阳曲》、《招魂》、《招隐》、《出塞》、《大风歌》、《七夕》、《锦瑟》、《逍遥游》、《秋兴》、《短歌行》、《公无渡河》、《霜天晓角》、《天问》、《春望》、《更漏子》、《清明》、《琵琶记》、《蒹葭》、《十五从军征》、《红楼梦》、《长恨歌》、《莲花落》、《少年游》、《忆旧游》、《将进酒》、《古风》、《戏为六绝句》、《少年行》、《水仙操》、《疏影》、《望夫石》、《秋声》、《梅花落》、《大招》、《石头记》等;后者如王统照的《正是江南好风景》,戴望舒的《老之将至》,徐志摩的《梅雪争春》、《西窗》、《残春》、《望月》,李金发的《过秦楼》,穆木天的《落花》,胡也频的《惘然》,金克木的《淹留》、《寄远》,周梦蝶的《行到水穷处》,胡品清的《冷香》,上官予的《静夜》、《飞蛾》、《月华》,林亨泰的《秋千》,李冰的《酒旗》,蓉子的《青鸟》,大荒的《回雁峰》,李春生的《薪传》,黄雍廉的《风波亭》,吴望尧的《我来自东》,王禄松的《神游》,白萩的《昨夜》,林泠的《不系之舟》,张错的《丛菊》、《泰北三叠》,李荣川的《浮生记事》,林梵的《寂寞红》,庄秋琼的《流水》,林兴华的《踏雪寻梅》,陈家带的《倾国》,杨泽的《对月》,陈宁贵的《比翼》,温瑞安的《浪淘尽》,吴明兴的《山雨欲来》,余光中的《腐儒》、《羿射九日》、《坐看云起时》、《放逐季》、《五陵少年》、《天谴》、《忘川》、《番石榴》、《调叶珊》、《大江东去》、《楼头》、《飞将军》、《灯下》、《北望》、《红叶》、《蟋蟀吟》、《苍茫来时》、《山中传奇》、《戏李白》、《中秋》、《木兰怨》、《梅雨笺》、《火车怀古》、《三生石》、《成都行》,洛夫的“隐题诗”《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等;这等来自古典诗文的新诗题目,入眼就很容易唤起读者似曾相识的稔熟感觉。


具有浓郁古典主义气质的闻一多,明确表示:“我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是个中国人,我要做新诗,但是中国的新诗,我并不要做个西洋人说中国话,也不要人们误会我的作品是翻译的西文诗”[34]。闻一多虽曾先后接受西方诗人济慈、哈代、丁尼生等的影响,但这一切都不曾冲淡他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迷恋。在闻一多的诗歌创作中,古典诗词的语汇辞藻比比皆是,如“香炉、篆烟、孤雁、黄鸟、红豆、黄菊、华胄、淡烟、疏雨”等语词意象,经常出现在他的诗里。闻一多的不少诗作,在开头总要引用古典诗歌名句,如《红烛》引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李白之死》引李白“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等,这一现象至少说明,新诗人闻一多创作的许多白话新诗,其诗思感兴的触发,是由古典诗词撩拨引动的,所引古典诗词名句,又起到“挈领全篇”的作用[35]。类似的情形还有金克木,他的诗集《蝙蝠集》题下引韩愈《山石》句:“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第一辑《缘木辑》题下引曹操《短歌行》句:“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第二辑《美人辑》题下引屈原《离骚》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第三辑《永夜辑》题下引杜甫《宿府》句:“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另一部诗集《雨雪集》题下引《诗经·采薇》末章前四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少年行(乙)》题下引龚自珍诗句:“少年哀乐过于人,歌哭无端字字真”,《少年行(丙上)》题下引秋瑾诗句:“千年劫尽灰全死,十载淘余水尚腥”等,也都起到了触发诗兴、挈领诗意的作用。李金髪的象征诗语言夹生,已是普遍的看法。他喜在诗中嵌入外文词和古汉语词汇,尤其好用“之”字,凡是该用现代汉语助词“的”字处,几乎全用文言词“之”字,“之”字在他的诗里,有时也如在古汉语中用作代词。《弃妇》头三行:“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用了四个“之”字。《故乡》:“增长我青春之沉湎之梦”、“莓苔之绿色与落叶之声息”,《青春没有欺骗过我们》:“我饱吸之如蜂儿之没首花心”、“我们比之为命运之迷宫”,一句中竟出现两个“之”字。生涩的古汉语词汇再加上意象的色彩、气氛刺激,给读厌了浅白通俗平庸啰嗦的早期新诗的读者,带来如周作人所说的“别开生面”的感觉。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就像《诗经》读久的人,乍读《楚辞》,但见香草美人,色彩缤纷,神出鬼没,气氛幽秘,自然会被吸引。仿佛《楚辞》的语言标志是方言词“兮”字,李金髪诗的语言标志就是那个在白话诗文中已很少用到的文言词“之”字。只要我们看到几乎句句有“之”的诗,我们就能差不多断定是李金髪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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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从辞藻的角度,比较分析了朱湘与沈尹默、刘半农、刘大白等诗人的不同特色,他认为沈尹默、刘半农、刘大白对于旧诗有最好的学力,但他们只是尽了“摆脱旧辞藻的努力,使新诗以一个无辞藻为外衣的单纯形式而存在”,而朱湘的《草莽集》“承受了词曲的文字,也同时还承受了词曲的风格”,这使得中国传统韵文的辞藻“有一种机会复活于国语文学的诗歌中”[36]。朱光潜曾批评戴望舒诗歌语言“太带旧诗气味了”[37],蒲风则站在左翼的立场,攻击戴望舒等人的现代主义诗歌,表现的是“没落后投到都市里来了的地主的悲哀”,“一些避世的虚无的隐士的山林的思想”,而在语言辞藻方面,“封建诗人所常用的字眼,都常是他们唯一的材料”[38]。剔除蒲风话中乱扣阶级帽子的左倾意味,他指出戴望舒作品情绪、语言和传统诗歌关系密切,还是对的。戴望舒《我底记忆》,1929年4月上海水沫书店初版,收1924年至1929年所作诗26首,分三辑。一辑名“旧锦囊”,袭用李贺“古锦囊”典事;二辑名“雨巷”,取自收入本辑的同名作《雨巷》,“雨巷”一诗的“丁香”、“雨”意象来自晚唐诗词;由这两辑的标题即可看出诗人的审美趣味。这26首诗里,使用的古汉语词汇和古典诗词意象有“晚云、暮天、残日、幽夜、晚烟、愁怀”等120余个。当代诗人中,昌耀常用现代汉语与文言词语、句式交错的语言结构,从这打破常规、不合乎现代语言习惯的组合中,产生一种生猛的力度,一种刚健奇崛的艺术效果。朦胧诗人杨炼的文化史诗语言,在运用古典语汇上也很有特色。


50年代以后,台湾诗歌与古典诗歌的关系,比大陆诗歌与古典诗歌的关系要紧密得多。原因是台湾一直注意保护民族传统文化,没有发生过像大陆的“文化大革命”那样的文化大破坏运动,老一代诗人旧学根基较为深厚,对古典诗词研读有素,新一代诗人也有较好的传统学术和古典诗词的基础。不像大陆一些诗人是从车间、地头、哨所、会场编顺口溜民歌宣传政策开始学写诗,缺乏一个汉语诗人应有的学问根基和诗学修养。所以台湾诗人的诗歌作品,在语汇辞藻的使用上,普遍地较多采撷古典诗词和文言文中的词汇,与现代白话语汇融合在一起,使他们的作品语言在总体上显示出“古雅”的风格色彩。

 

参看杨景龙《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第十九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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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胡适《谈新诗》,《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版,第295页。

[2]胡适《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新青年》6卷5号,1919年5月。

[3]胡适《谈新诗》,《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版,第295-299页。

[4]郭沫若《论诗三札》,《文艺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版,第204页。

[5]郭沫若《文学的本质》,《文艺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版,第228页。

[6]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文艺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版,第180页。

[7]郭沫若《沸羹集·序我的诗》,《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1月版,第409页。

[8]艾青《诗的散文美》,《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月版,第155页。

[9]艾青《诗与时代》,《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月版,第161页。

[10]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月版,第190页

[11]卞之琳《谈诗歌的格律问题》,《文学评论》1979年3期。

[12]冯锡玮《中国现代文学比较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11月版,第138页。

[13]鲁迅1935年9月20日致蔡斐君,《鲁迅全集》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20页。

[14]《何其芳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9月版,第17页。

[15]吕进《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新诗研究》,《文学评论》2002年第5期。

[16]朱自清《<冬夜>序》,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5月版,第76页。

[17]戴望舒《谈林庚的诗见和‘四行诗’》,《新诗》第2期,1936年11月。

[18]林庚《从自由诗到九行诗》,《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3页。

[19]胡适《谈谈“胡适之体”的诗》,《自由评论》第12期,1936年2月21日。

[20]《立报副刊·言林》,1936年上半年刊。

[21]苏雪林《论朱湘的诗》,《青年界》5卷2号,1934年2月。

[22]《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1984年7月版,第117-118页。

[23]朱自清《<冬夜>序》,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5月版,第72页。

[24]朱自清《<冬夜>序》,陈绍伟编《中国新诗集序跋选》,湖南文艺出版社986年5月版,第75-76页。

[25]闻一多《<冬夜>评论》,《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年月版,第63页。

[26]郑敏《中国新诗八十年反思》,《文学评论》2002年第5期。

[27]林庚《从自由诗到九言诗》,《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3页。

[28]林庚《从自由诗到九言诗》,《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6页。

[29]林庚《从自由诗到九言诗》,《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3页。

[30]林庚《从自由诗到九言诗》,《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7页。

[31]林庚《楚辞里‘兮’字的性质》,《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109页。

[32]林庚《从自由诗到九言诗》,《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7页。

[33]林庚《从自由诗到九言诗》,《新诗格律与语言的诗化》,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25页。

[34]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年月版,第120页。

[35]唐鸿棣《诗人闻一多的世界》,学林出版社1996年10月版,第50页。

[36]沈从文《论朱湘的诗》,《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1984年7月版,第122页。

[37]《文学杂志》创刊号,1937年5月。

[38]蒲风《五四到现在的中国诗坛鸟瞰》,《蒲风选集》下册,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6月版,第810-8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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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刷洗的旧诗与放脚的鞋样——胡适诗歌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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