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亲没有把骡子卖掉，今年的暑假，我将会在野外畅游。然而，我再也见不到那头黑色，高大，温顺的骡子了。

这一切，都是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骡子，我卖了，麦全干了，既要割麦又要割草，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卖了-------卖了--------”

“卖了，我给你和你妈说一下。”

我沉默了许久，才挂掉了电话。那一刻，心里如同针扎一般，扎得我钻心地疼。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了那头黑色，高大，温顺的骡子。那可是，随我一起成长，一起玩闹的最好伙伴呀！那可是，耕地，种田，驮水，养活了一家的骡子呀！那可是，村里最乖，人见人夸的骡子呀！
它竟然被父亲卖了，只因为忙不过来，我真的无法接受，怎么也想不明白。忽然间，我无比的恨父亲，恨父亲，把我忠实的伙伴，家里的命根子，就这样轻易地卖掉了。恨之间，那些岁月，如同一本写好的书，在风的吹拂下，一页，又一页地翻开。
那头黑色,高大，温顺的骡子，是大姑家的，因家里出了一些事，让父亲代养。先前，家里养了一头红色，矮小，暴躁的骡子，害了一场病，后来没有看好，给病死了。我依然清晰记得，骡子倒在圈里，一动不动，父亲掉泪，母亲放声嚎哭的场景，那时的我还无法理解父母的那种眼泪里所蕴含的情感。

说到那头红色的骡子，可没少人家里头疼。令父亲头疼的是耕地，而令我头疼的是放它。

说到耕地，每耕一次地，父亲都要对骡子大打大骂一回。它耕地的时候，在地里时而快，时而慢，快的时候，父亲得加快步伐追赶，可在松软的堈沟里，是很难走快的，结果不是被骡子拉倒在地里，就是被耕的地一陇一陇的，又得重耕一次。慢的时候，无论父亲怎么样用缰绳抽打，就是走不快，父亲急得叫骂跺脚。尤其令父亲生气的，莫过于，耕地时靠边上与靠埂岚的地方，怎么也不去。在耱地的时候，父亲用缰绳拉上它，我双脚站在耱上，双手拉着它的尾巴。在它的拉动下，耱如同那雪橇一样，行进在冰雪里，而我就那个驾雪橇的人，来来回回，让我无比的享受，正享受美的时候，它往往来个急刹车，把我从耱上甩下来，再用它那生硬的尾巴抽打我的脸，疼得我死叫唤的时候，它也应和几声，气得我直磨牙。我打心里认为，它一定是故意的。被它这样戏弄几回后，我再也不敢去站了。结果就推到了弟弟身上，可站了几次后，他也不去。无奈的父亲只能自己去站。父亲站耱的时候，一手拉着骡子的尾巴，一手拉着缰绳，一只脚站在耱上，一脚踩在地里。骡子每走一步，他就在地里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待耱完后，平整地里会留下一排又一排错落有秩的脚印，如同老鼠打的洞。

说到放骡子，它可让我没少操，少遭罪。当把它赶到屲里的时候，起初，还和人家的骡子在一块，但在我一不留神的情况下 ，它就无影无踪了。无奈的我只能满屲满屲地找，找得我既累又生气，有时边骂边哭。当找到它的时候，往往就在人家的庄稼地里。我偷偷靠近的时候，它早已经发现了我，又会跑到离我很远的地方。起初，还在人家的庄稼地边上，被我这样一接近，它就跑到庄稼地中间，几个来回后，总算是给被赶出来了，可人家的庄稼地里却留下的许多深深的脚印。当看到这些的脚印时，我心里吓得要死，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可几天后，庄稼地的主人往往会找上门来找麻烦，父亲只能忍气吞声地给人家道歉，算是平息了人家的一点怒气。可待人家走后，不是把我臭骂一顿，就是不给我饭吃。无比委屈的我，就包在被子里哭，往往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饥饿不堪的我，我悄悄跑到厨房，揭起锅盖，锅里往往留着一盆带着余热的饭，这是母亲偷着父亲给我留下的。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就睡了。

第二天，我死活也不去放骡子，但在父亲的怒斥声下，我又得拉着它去放它。那时，我真是恨透了父亲。由于我家的骡子嘴馋，爱跑，往往带领着其他人的骡子加入它的队伍。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喜欢和我一起放了。那时，我志气特别大，不喜欢和我放，我才不稀罕，我就一个人拉着放。骡子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骡子虽不害人了，但却把我寂寞孤独死了。

可自从换上那头黑色的骡子后，一切发生了改变。父亲耕地耕得无比畅快，我放骡子放得无比轻松与自由，冥冥之中，我感觉这是一份天意。那时，我常想，可能是老天怜悯我，才把它从天上派来拯救我。从此，我就彻底地爱上了它。
每到农忙时节，大人都会把自家的骡子交给孩子去放，一是他们忙不过来，二是孩子们正值暑假，干不了什么活，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而我就承担了这光荣的任务，让弟弟无比地羡慕。可往往要在出发的时候，父亲会一而在，再而三的叮嘱我：

“把骡子看好，不要让它钻到人家的庄稼地里，在屲小心一点，别让蛇给咬了------”

我一听就烦，只随口附和着，巴不得他马上说完。

放骡子去的时候，细长而弯曲的小路上，一头骡子跟着一头骡子，颜色各异，像古时战士出征时的场面，气势宏大。那时，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会骑上自家的骡子，平路上时，他们抽打着骡子狂奔，嘴里还呐喊着口号，像是战士在冲锋陷阵。上坡的时候还骑着，下坡的时才下来。在他们的刺激下，我心里痒痒的，真想和他们一样，骑上骡子，像战士一样冲锋陷阵。先前，骑那匹红色骡子的时被摔下来过一次，摔得我走起路来，像个瘸子一样，一瘸一拐的好一阵。被其的孩子笑，被父亲骂了个半死。现在想来，那真是莫大的耻辱。看着人家都骑着骡子，还时不时被同龄的孩子叫胆小鬼，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击。我鼓足了勇气，走到骡子跟前，往上骑的时候，却怎么也爬不上去，急得我直跺脚。忽然，灵机一动，把骡子的头用缰绳拉到地上，再顺着骡子的脖子爬上去。这种方法果然见效，我如愿地骑上了骡子。骑上后，它却出奇的乖爽，我简直要乐疯了。至此，它就成了我坐骑。屲里的平路少，骡子跑起来的距离也就短，这常常令我很沮丧。那时常想，如果这些地方全是平的，没有山沟与梁峁那该多好呀！那样，我就可以骑着它驰骋了。由于骡子没有上鞍，我的下垮往往被骡子的脊梁骨戳伤，疼得我走路也不稳，可就是死性不改。被父亲发现后，把我好好教训了一番，还说出了，如果我再骑，他就打断我的腿类的话，总算是有了一点收敛。

屲里的麦浪在农人镰刀的挥舞下，渐渐地平息了，可洋芋花，却开得正灿烂，绿里透着粉红，白蓝，在风里来回摇摆。它长得正是新鲜的时候，开启我们夏的特殊味道。我们把骡子赶到屲上后，往往钻到人家的洋芋地里，揣上一些洋芋，在屲上烧。烧洋芋前，会有很明确的分工，找柴的，揣洋芋的，看人的，看骡子的，依次分好。火在干枯屲稿儿的引领下，熊熊地着了起来，再在大火上盖上一些青绿的树枝，稿杆，火立马就吐出了滚滚浓烟，没风的时候，浓烟如同一根在高山上升起的柱子，越升越高。有风的时候，会发生偏斜，感觉高大的柱子要倒下一般。风再大些，它则完全失去了模样，全铺盖在了地上，在地上游走，这时的地面如同天庭，我们站在烟中跳舞，打闹，还会在烟上跳来跳去。玩累了后，把洋芋在火里弄翻，重新盖上火，就躺在草地上，静静地看云彩变换。烟慢慢的小了，我们也渐渐的从云彩中清醒。白净的洋芋被火烧过后，变得如同焦炭一般。开吃的时候，完全处于疯抢状态，往往不是被火烧的叫唤，就是吃洋芋时被洋芋烧得叫唤，一个个吃得脸上，手上，那叫一个黑。不管熟没熟，都一律下肚，吃完后，就比赛放屁，一个个挣得满脸通红，谁屁放多，谁就是吃半生半熟的洋芋最多的一个，他也就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胜利者虽没有奖品，但看到伙伴们那么开心，也就心满意足了。

要是到有水的地方放骡子，我们会打上一场打浇水。在沟里的沙地上挖上一个特别大的坑，待水流满后，个个脱得精光，像蛤蟆扑通扑通的跳进水里，清澈的水立马变得浑浊起来。一个往一个身上泼水，摸沙。一晃，一个个变得如同泥人一样。有的坐着，有的爬着，有的躺着，浑浊的水漫在我们的身上，如一缕清风一样漫带着阴凉。待洗完后，从水里出来了，在阳光下，精精光光地坐在太阳底下，等阳光拂去我们身上的水气。

如果跟着村里的老人放骡子，我们会偷偷拿上家里的茶罐儿与茶盅儿，再背上一些馍馍，连午饭也不回家吃。在屲里喝茶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堆火旁边，待火熊熊着起来后，把茶罐儿偎到火里，静静等着茶溢，老人们还能等着，而我们根本等不住，往往没溢，就倒入茶盅儿里，喝起来。等茶喝完，肚子胀得要死，晚上回家，连饭也就吃不下去，还被家里人数落一顿。如果幸运一点的话，在屲里，要么碰上野鸡蛋，要么捉上几只小野鸡。野鸡拿回家后，无论给它什么，它也不吃，最后被活活饿死。那时，怎么也想不通，小野鸡为什么那么固执，连那么好的粮食都不吃。有时，还会捉松鼠，青蛙，蛇类似的动物烧着吃。其中，最美味的要数烧松鼠，把松鼠打死后，肠子类似的东西从它屁股眼里甩出来，用泥土包裹起来后，放进火堆里，烧得泥土勒开了口子后，从火里拿出来，在石头上一磕，泥土瞬间脱落，白净，冒着香味的肉立马展现在我们眼前，在肉上面撒上自家拿的一些盐，那叫一个香--------

后来，家里的骡子由弟弟来放，我开始又羡慕弟弟了。再后来，村子里的骡子渐渐地减少了，旋耕机逐渐地取代了它们。每当我听到那隆隆的声响，看到那滚滚的浓烟时，我是那样的反感，那样的沮丧。骡子的嘶吼声变成了隆隆的声响后，心里的平静，村庄的宁静被彻底地打破了，激荡起了一种无一平复的狂波，有一种想逃离的冲动。

父亲一直养着骡子，我本很庆幸，很安慰。可现在，连父亲也把骡子卖了，叫我怎么样面对------

那黄土地上缺少了骡子的嘶吼后，也会缺少山歌的飘荡。当隆隆的声响与滚滚的浓烟笼罩时，那山梁，沟谷，还会那么本真吗？还会那么恬静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会一如既往的淳朴吗？孩子们的眼中，还会有袅袅的炊烟吗？还会有徜徉在绿色的草地上，睡在花丛中看云，听鸟的场景吗？ 

我是那样的担忧，那样的恐惧。

注：野草文学奖+宁夏+北方民族大学+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