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人妖已基本定型，
套路很柔软，如同人性
在你未出生之前就赌输了
我们中间的禁果。回头路重合于
底限的部分，几乎是个秘密。

仅仅气息迷人，就已把世界掏空。
掷出的色子，重新捡回时，
已变成月光慷慨的小费。
你不需要魔镜，稍稍一瞥，
人渣就很醒目，泛滥如

变形记里的甲虫，正合谋
如何将卡夫卡送上本地的法庭。
时间有点紧。你需要的是
爱的法宝，就好像我们已能确认
柏拉图确实说过：每个人

都是诗人。你不妨再大胆点，
比如，深藏在石头里面的，
一旦劈开，那跳出来的，
更神奇的造物，你还会凭我们的天性，
给他起一个人的名字吗？

2017年2月19日

周瓒点评：

臧棣刚刚开始尝试“协会”、“丛书”系列诗那会儿，我经常边读边困惑，觉得去掉题目里特地加的后缀，难道不一样是首完整的作品吗？对于一首诗的总体感，内部的张力，修辞所开辟的想象空间，有没有那个词似乎都无关紧要。

然而，这种情况随着追踪阅读与逐渐适应他的写作频率、了解他关注的话题而发生了变化。读多了，也慢慢发现，其实这些后缀词儿也作用着诗人同时期写作的意识以及具体诗的意旨。

比如“入门”系列，一些标题里的核心部分有时是些学问一类，像“量子诗学-”、“梓潼江歌-”；有时倒像是有模有样的问题，例如“二月蓝和二月兰的区别-”、“紧急救援-”、“一只喜鹊是如何起飞的-”；有些则贴近了生活，如“三八节有感-”、“三日谈-”等。可以发现，这些诗因标题中的共同后缀而自成一个集合，而具体的诗也因标题中的后缀有了新的意义方向。

“人生观”确乎是个紧要的词儿，听起来有训导的口气，“入门”一词似更强调那是门值得一学的课。当然，有关人生观，同时也如常识，是关于人一生应该怎样度过，或生命的意义之类的话语，大概每个人自接受教育的初始阶段就领教过。而诗人并不急于议论或训诫，他首先（也善于）营造一种气氛，“夜色下”类似但丁的人生中途幽暗的林子，一个特别的时刻，也“气息迷人”，充满魅惑。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也如《神曲》开头一般诡异、神奇，基本定型的“人妖”，不借助“魔镜”就能看到的“人渣”，泛滥的变形记里的甲虫，正合谋要将卡夫卡送上法庭，俨然一幅地狱图。但这种关联不过是一种阅读的结果，还是回到这首诗，因为这首诗里讨论的，可能是有关“人生观”的一次奇想旅程。

虽然营造了现实感很强的氛围，但诗人其实是把它当成想象的起点，并不真的要带我们到某个夜色笼罩的道路上。换句话说，夜色下的旅者已然没有了“回头路”，这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旦出生，输局已定，谈论“人性”，也不过是些柔软的“套路”。“底限”与“回头路”系关乎人生经验，约束和自我约束，走在路上的人要守住它，或者明了它的存在。

全诗总体上有一种论辩口吻，努力准确地说明，也说服我们，通过语态和虚词的运用。“已”、“就……了”、“几乎”、“仅仅……就”、“稍稍……就”、“就很……”、“就好像……已能”，这些虚词、句式构成的是典型的臧棣式口吻，透露出诗人表达时的谨慎、确定，不那么决断，但又是肯定的推断。“已……”“就……”都表示一种完成式，配合人生理解，就好像发生的刚好领先于认识一步。所以，像色子（骰子）一掷就总是避免不了偶然，已经发生的便总是必然。时间有点紧，从认识论的角度去总结人生观简直来不及。从卡夫卡到柏拉图，诗人的奇想中，造物已经悄然变化，人妖->人渣->甲虫->深藏在石头里的，而这些角色都是诗人创造出来的，因此才有了柏拉图那句出处不明，但充满奇想的话语。“再大胆点”，诗人仿佛带着天真的快意，鼓励我们对人生观的确定性进行一次次颠覆性的奇想。

假如有可能，也许可以对诗中的几个与人（类）有关的词语进行一番细致阐释，关于人妖是什么时候的人，人渣是哪一类人，而变异为甲虫的人是不是就生活在我们周围，或者石头里跳出来的就一定是孙悟空吗之类。不过，那可能要费些时间和篇幅。但从阅读效果来看，这些词语或许跟诗人关于人生是一段奇想旅程有关。这里是诗人的奇幻世界，唯有他拥有“爱的法宝”，可以很呆萌地相信，柏拉图说过“人人都是诗人”。但为什么不呢？人有天性，会给事物命名。但诗的最后一句，却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反问：“一旦……，还会……吗？”这个句式又似乎在提醒我们，人生真能假设吗？或者，难道只有诗人可以？

在写下这首诗不久后的一天，臧棣在他的微博上贴出一段访谈，内容“关于协会诗命名的再解释”。他说到自己起先有“一个隐蔽的动机：就是我想最大限度地在诗的写作中重温人类经验中的天真的一面。诗的天真，是这个世界最深刻的智慧。”后来，他认识到，“一个总体意图也越来越清晰：不仅仅改变看待事物的视角，也不仅仅是更新感受事物的方式，它们实质上也涉及对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一个扭转。即，更深入地活着，意味着作为不是站在外部世界去审视这个世界，而是要放低身段，深入到存在的内部去感知更多生命的细节。”这些说明既能让人有所领悟，同时也又带来一些困惑。诗歌对于他，仿佛已成为一个秘密的布满机关的战阵，这个战阵正逐步扩大，变成富有生机的一片林子，大有掏空世界的可能，也许，这个战阵最终会扩大为一个天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