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同时也是诗人。她们以柔软细腻的诗心,勾勒着生活点滴、倾诉着爱恨情仇。她们用人生来膜拜诗歌,也用诗歌温暖人生。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中国诗歌网最新推出“女诗人系列”访谈,带你近距离欣赏那一道道亮丽风景。欲知“女诗人养成记”,请随我们一起,探访她们的生活现场,感受她们文字中的温度。
诗集《嗜梦者的制裁(童蔚诗选)》,2011年出版。
那年夏天,当我站在艾米丽·狄金森床前时,没有想过我可能认识她,这个天天炮制一些哲学纸片的人,她的语法太奇怪,她的上帝太陌生。为了亲近这位奇女子,我问讲解员,艾米丽每天要做哪些家务?我的问题遭到气宇轩昂的女讲解员的忽视。那年回国,我去拜访了我的笔友童蔚。见面以前,我几乎天天访问她,在她网上的蜗居里,她盘踞在那里,像一只蜂王经常下一些文字的蛋,我天天去看看那些崭新的蛋,扒拉扒拉,有时候赞美几句,多数时候不作声。我去了她在清华的家,她居然也有厨房,在那里她用勺子把茶杯搅得叮咚响,诗人带我走路,走了好几公里,讲了很多话,两个对外界没有什么太多交待的人,彼此的交待几乎是一种神圣仪式,我了解她文字制作的规模,劝她整理一下,拿出来,给自己一个交待。八月初,一份巨大的WORD文件已经进了我的邮箱,里面有些诗,我在网上的洞穴里,已经看过了,但是,排在集子里它们又有了新的形状。从八月到九月,它们又经历了若干次变形。作者把它们从洞穴里搬出来,供世人观瞻,这些字描述的风貌希望被路人认出,我翻动这些诗页时,忽然感到我原来认识艾米丽。
——FM
诗人及诗评家点评:
在童蔚的诗中,抒情遭遇了不抒情,内山的暖流遭遇了世界的冷,她悄悄地独自打开这冷的世界,一直走到它如梦境一般的幽寂的深处。
——著名诗人、作家西川
阅读童蔚的诗,总是令我产生一份好奇和困惑。这些蕴蓄着诗人隐秘的个人经验和顿悟的作品有的像童话,但是略显残酷的童话:有的如赞美,却又是暗藏着失落的赞美;有的似色彩绚烂的图画,介乎具象和抽象之间。我倾向于把童蔚的诗读成一个个白日梦,这些白日梦里蕴含着记忆和渴望,它们画面感强,情绪起伏大,有时候,内部的断裂和震荡会令阅读中的我惊讶,我觉得,这些梦想多半是美好的,只是对于美好,一位诗人总是得付出巨大的心智能量和控制力,而这,童蔚都具备。
——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周瓒
童蔚的诗与其说深植于当代经验的想象情境中,不如说涵泳于其内在的冲突以至悖谬中。就此而言,所谓“嗜梦者的制裁”,在不失自嘲意味的同时,亦不妨视为一种双向的制裁“。她的诗静雅而充满激情、孤高而不吝载荷,纯粹而兼容复杂性:如果以水作譬,那么从中不仅能看到“幽暗的河边微光晃动水面”,还能听到水中火山爆发的回声,感受到涡流的气旋,甚至嗅到生锈的旷野和旷野的沉香,而最终我们意识到,所有这些不过是水落后留下的道道痕迹,“我要写的,还沉在水底”……这样的诗足以按摩我们的灵魂吗?当然;但更重要的,是领受这来自灵魂故乡的启示。
——著名诗歌理论家唐晓渡
诗集《脑电波灯塔》,2016年出版。
继2011年《嗜梦者的制裁》个人诗集出版后,童蔚的创作,导向对新诗艺术的进一步探索——即,融汇音乐与绘画艺术,试图以触类旁通的方式创作新诗。在写作过程中,作者认为,词语与灵性的组合方式犹如作曲的曲式,其每一首,都有特定的主题动机、延展部分及不一样的结尾。重要的是,强调诗歌的音程或曰新诗的音轨,唯此才能与中国古典诗词相通又有明确的区分,才能写出与现代人心灵匹配的贴近日常生活的新诗。而绘画艺术,由于诗画同源的潜质,给予了诗人形象思维的灵感触发,同时也给文本带来不同的音色与质感。这本诗集,收录作者2011年——2015年阶段性写作的主要内容,其绝大部分诗歌均为首次面世。
隐者或深海潜泳者之诗。对童蔚来说,“隐”和“潜”体现着生命于逍遥中创造的规律,不仅是同义语,而且互为条件。必如此方能抵近事物和灵魂的幽昧之处,方能将二者隐秘的交互激发,转化成一场持续演奏的语言室内乐。她的诗凝神于那些边缘的经验和不易被觉察的瞬间,善取多向视角以对应多重自我,不刻意追求奇崛的修辞而自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她的平静和节制既凸显了想象力不可思议的飞行轨迹,又提示我们在多声部的混响中,辨认其运思如何抵达清晰的刹车痕。读童蔚的诗意味着接受一只海螺,或一座脑电波灯塔的邀请,其真正的胜景不止于“自由的圆润度”和“尖尖的塔顶”,更在于和它一起聆听星辰和大海的交谈时,领略它全身唱出的“满满的光泽”。
——唐晓渡(著名诗歌理论家、评论家,作家)
读童蔚的诗即是享受又是劳动。因为读者不可以慵懒地对内容推理和预知,一不留神就会漏掉了点什么。她的语言不安分驯服,时而像马蹄四处奔突,探询遥远的疆界;又有时像春蚕化蛾,在蜕变中弓起柔软的脊背。生活的意义从而在文字中丰富,思想的疆域得到拓展……其实,真的不一定要在诗中追求多么宏达,她的这种“语言突围”式的写作,本身就很了不起——这说明,诗歌也许是这个时代里抗拒语言和思想驯化的东西;即便不是唯一的,也是锋利的。
——高小刚(北大学士、美国俄勒冈大学比较文学硕士、中国社科院现当代文学博士,香港弘立书院中文总监,国际文凭组织大学预科中文主考官)
1、花语:哈喽,童蔚姐好!很荣幸能为郑敏老师同时也为你做这次访谈。时光飞逝,转眼20天过去,这些天你都忙了些什么,在诗与画之间,更侧重哪一边?
童蔚:花语好。去年我们初次见面时你留给我的印象是率真,你说你不喜欢某类朗诵的腔调,而我也是……然后我们在地铁里道别,你提起打算采访我妈妈,之后我们有过几次交流。临近春节,你搅动起一些气氛还要归于你好友的成功劝说才成全了那次采访。你的质朴和自然的心态留给我挺深的印象……
提起这段时间,正逢春节期间,家务多。我只写了几首诗:《立春日》《被迫慵懒》《只字未提》等等。修改了两幅画作。在诗、画之间,我无法刻意安排与取舍,两者皆为我所爱。
2、花语:每个人的写作方式都不一样。我写诗多数是在凌晨四点的床上,有时是行进在旅程中,晃动的火车、或路边,几乎无处不诗。请问你写诗是否中规中矩,很注重 “形式感”?
童蔚:写诗多半在睡前、半夜醒来。很少在咖啡店写成,在飞机上写过诗稿,可惜我旅行比较少。不写作,人就不舒服,这你一定知道的,写作是某种感性的思维旅行。真正目睹河流山川、文化景观,脑海里存储视听印象而从形象到文字,说不清楚何时得正位;你说中规中矩,我说,我要臣服艺术的结构。
3、花语:写诗始于何年?最早发表的是哪一首?怎样看待发表这件事?
童蔚:写诗开始于1980年前,最早发表的是《爱海的人》,写于1983年夏天,发表于秋水杂志总第14期。最早的诗集《雪线》,是油印本(1983年)。早期写的,自己还愿意看的就是《白莲花》……
每个时代,发表的意义不同。对于多数80年代的诗人来说,发表处女作犹如出生、出头、出道。现在发表诗歌,就像涌入媒介的浪潮,兴许一时拍岸喧嚣浪起,可也意味着必须面对大浪淘沙之必然。
写诗,如果只为了发表就是小器量了。我宁可觉得写诗也是以诗会友呢。时下,多少诗人把诗坛看做江湖,江湖上有阮籍吗?有李杜吗?江湖处处有看不见的硝烟与满目奢华的酒宴;有多少人写出神采高彻;有多少精彩与时代不合拍会被误读、遗忘。当然无法发表,就好像人会说话却伪装成哑巴。
面对高科技运转的全球化模式,面对微信阅读一拉到底的态势,诗歌传播的情景乐观吗?我有时感觉,有点无奈。希望在人类智力逐渐变得平庸的将来,诗歌的创造力,没有被彻底地戕害,这才是最主要的,其次才是发表这件事。
2011年于北京地坛公园。李江树/摄影。
4、看过你的一段叙述,你的母系家族有三代女人写诗、词,听起来简直像传奇,能否满足一下我们的求知欲,讲讲这个神话!
童蔚:我想从头说起……那是唐朝与后梁期间的事情。有个农民叫王审知(862-925),他跟随其兄长王潮从河南一路迁徙到福州。这史实还与黄巢有关,黄巢在唐代地方官员王仙芝去世后,在福建作乱乃至杀人如麻。我舅舅小时候记得大人指给他看,告知那里还遗留有万人坑。
王审知的出现是因为他和兄长王潮最初一起跟随王绪,后来王潮废杀了王绪得到军中将领的认可。王潮在闽籍任首领,在他死后,王审知代为节度使,至后梁开平三年(909年),他被封为闽王。当时的人描述他,状貌雄伟、隆准方口,常乘白马,军中号“白马三郎”。他虽然出身卑微,但对妇女和下级都很尊敬。南方的割据局面,打破了当时的中央集权,经济上反而容易发展,王审知开发过港口贸易,他还减省刑法,珍惜费用,减轻徭役,让百姓过上了相对安稳的日子。这使得后人,对于这位史上的闽王每每提及仍存有敬意。
王审知在福州有祠堂,那里成为自称为他的后代——包括我舅舅王勉(笔名鲲西)在内的亲人们的汇聚地,他们都为他深感骄傲。我舅舅小时候由父辈带领到祠堂祭拜祖先以表敬仰。始祖为王审知,后代祖辈还有王有树进士,这些都是我母系祖祖辈辈常常挂在口头上自我陶醉的“神言”。你说的对,是带有神话色彩。如果没有王审知,我母亲这一支仍有可能留在河南。
我想,我是超额满足了你的好奇心而非求知欲吧。这些资料来自于我舅舅写给我的信函,而我母亲大人似乎并不完全记得(因为她很小的时候过继给郑家)。我如此道来,是尊重史实,谁不愿意自己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创作者呢……
接下去,到了我母亲的祖父,他是一个文人。名允皙,字又点,号碧棲。有遗集:《碧棲诗词》。有个著名报社的女记者采访时,很会逗乐(我想她不是不知),她和我母亲说,“哦,您说他是‘词人’,是制作陶瓷的人吗?”你看,她多鬼!她说对了,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挺密切,都是国粹。
我母亲祖父的女儿也就是我妈妈的姑妈,是福州有名的女词人。她嫁给了当地有名的姓方的中医,他们的女儿,我叫方文姨妈。前些年,她寄来亲自编辑的《琴寄室诗词》,作者:王德愔,就是她的母亲、我母亲的姑妈。这本诗集由福建文史馆出版,印制精美,已成为我的枕边书,可略感遗憾的,还不属于正规出版,这样的珍品真应该以更高规格问世。
此刻,翻开诗集,就见:“春生腕底丹青妙,惯写苍松双鹤鸣”、“斛棱夕照休回首,晚节文章永不磨”……满目佳篇名句,我读之倍感文辞亲切。在一首悼亡诗里,她描述他的兄弟,也就是我母亲的父亲王子沅,有“清绝的风度”、“厌人世”、“掷浮名如水”。
这是我们还可以维系的文字文明,经过大风雨后,见到她的诗词我觉得是一种虎豹强横的追杀之后,寻到的值得尊重的文本。愿时光能传播她的诗篇。也希望我跟你讲的这些话能满足你的好奇心。
这些还属于“鲜为人知”,至于其他的,我母亲的诗作、论著、关于她的评论非常丰富也很方便搜索,这里就不重复。说起我母系家族有三代女人写诗,我以为是时代的偶然,也许应该是未来的必然。再有,某大人物说过,不想成为诗人的人才是真诗人。这种名人名言,就如子弹要削耳廓那样颇具威慑力,可是我说的是实情,不属于非要怎样的夸大其词。
5、花语:我最近把你母亲郑敏老师帮咱俩拍的合影给人看,让她们猜你的年纪,他们说的比你的实际小了十好几岁,与我的直觉一致,这显然是对你颜值和驻颜有术的赞美,我记得你说过“要年轻就要多读书,书能养颜”。真是这样吗?在我看来,“让青春不老”这件事本身就是一首诗,这首诗,你是怎么写的,让青春保鲜的秘诀是什么?
童蔚:在诗歌中当然可以超越常规,在日常生活中不能反科学。才学不老或慢老倒是有可能的。创作起码让创作者愉悦,感觉不老,也就是老灵魂也不老!人的面相也与心态有关。我的外表兴许年轻一点,那只是以人的肉眼观看(再说照相,可美化亦可丑化一个人),如果让天上的日月看,一切自然的事物绝不可以反自然。但将来,整容业更发达,女人都可以貌似天仙,貌似不老,那多无聊,多虚荣!我曾经随口说到,读书使人年轻!这是真话,也是古人早说过的。阅读的妙趣,你一定深暗其味,那种滋润深入骨髓,也是我看重的,不读书,不仁不智,那才叫内伤,大大甚于肌肤衰老的皱纹。
2016年春节于家中。 白心/摄影。
6、花语:“像她的很多其它诗作一样,童蔚喜欢谈论我们和词语的关系,探究词语如何纪录一个人的生命,人又如何在词语中对生命进行体验。她对二者的关系在诗里进行了多方叩问和揣摩。使用的形象跳跃,色彩斑驳陆离。”这是中国社科院现当代文学博士高小刚给你的部分评论,在我眼里,每一个词语都是一块积木,在你眼中,词语意味着什么?
童蔚:词语,和一个人的灵性关联最为密切。人和语言之间还有一种和解的关系。古人写下的汉语使我们成为了诗歌的国度,进一步讲是文字国度。所有的古典文献用的都是诗歌文字,可是后来新文学,我们的文字的质地、品味似乎发生了一些玄变。之后又有西方哲思入侵,语言与哲学的关系成为一门专门的学科——诗歌的语言学派。我发现,有些作品就是进入了这样的语境,而有些诗人只是把语言作为工具。这两类诗歌创作的难度不在一个水准上。进入语言诗派的写作难度更大也更不容易理解,但能表述更为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
打个比方,新诗也有些像古典音乐创作达到巅峰之后出现了无调性音乐,那是一种新的审美。只有能接受者,才听得出其中的奥妙。学音乐的人爱说,你的耳朵还没有进化到这一步,你就停留在只听贝多芬、老柴,那么是否有些人对语言的敏感也还没有进化到一个新的阶段,就徘徊于某种调调呢,早先,徐志摩的音乐性已然达到一种极致。可是,再往深了写,恐怕那样的,就显得陈腐了而新的类似无调性的诗风,听懂者,寥寥。没办法,你活到什么份上就写到什么份上。记得俄罗斯伟大的诗人曼杰施塔姆曾说过:“只有我一个人是用声音写诗”,就是这个意思。你的声音是怎样的,是铿锵有力的?是缠绵的?是类摇滚的?是不可名状的?每一个阶段词语与声音的关系需要大致定位。另外,顺带说一句,我感觉,白话文挺适合幽默与打油,还有就是类似民歌、民谣的风格。现代汉诗的音乐性不仅与俄语、德语诗歌有着拼音与象形本质上的差异,也与古典诗歌的音乐性也无法相提并论。
诗人的声音,肯定与其情感和智能状态有关。词语不是一块积木,积木太木欠缺灵犀灵敏度……你别怂恿我,我处于相信你的诱导状态,以我看,你也只是说说而已,你自己的诗关乎生命的体验,有时写得非常激烈,不像摆弄积木那样地随意吧?
7、花语:作为一个诗人,你一直生活在母亲也是诗人这件事的反复“被介绍”之下,你曾说“我为我沾了母亲的荣光深感羞愧”,但实际上,母亲郑敏除了优秀,在家里一直是喊你“姐姐”的,她是一个可爱又有趣,思维敏捷且善谈的人。能否介绍一个母亲的趣事?
童蔚:我母亲现在变得比较有趣了,这种状态发生在近十年左右。之前她更多展现严肃学者的风采。关于她叫我“姐姐”,是她有时候恍惚误以为我是姐姐。以为我学化学、念过金陵女大(那是我姨妈的情况)。有一回,我掰开了揉碎了跟她论证我不是她姐姐是她女儿,这样的事情,可说好玩么,若说是有趣,我以为还是少说为妙。请你谅解!她看待外界和常人的感知的是不太相同的,当然,她活到快97岁,的确已活出了另一番境界。
8、花语:你从80年代就开始写诗了,时至今日,你的“诗生活圈”,还有哪些诗人朋友还活跃在当下?
童蔚:我的“诗生活圈”?我没这样的概念。不过,我想起一句俏皮话:“人还在心不死”。就是说,所有80年代写诗的人都有不死的诗心。写不写,另说了;写了,拿不拿出来给朋友看,另说了。80年代是一代诗人的青春期,属于青春的回忆似乎活跃在当下,这说明那一代诗人有点老了,是不是这样呢……
1988年参加青年诗人朗诵会。
9、花语:“在童蔚的诗中,抒情遭遇了不抒情,内心的暖流遭遇了世界的冷。她悄悄地独自打开这冷的世界,一直走到它如梦境一般的幽寂的深处。”这是对你的诗集《嗜梦者的制裁》 的概括,请介绍下你的这本诗集!
童蔚:我先来理解一下诗人西川的这段话,大约有三层意思。其一,“抒情遭遇了不抒情”,就是说作品介于抒情与不抒情之间;其二,内心的暖流遭遇世界的冷。这是对其一的补充,反过来说,其二也证明了其一的成立。因为世界的冷,阻碍了内心的暖流顺畅地抒情,所以变得不抒情。第三层意思,“她悄悄地独自打开这冷的世界,一直走到它如梦境一般的幽寂的深处。”这是对人与诗的概括,这里:“独自”,“梦境”,“幽寂”,都是关键词。我想说的是,西川才子,读诗阅人,入木三分,正所谓旁观者清。顺便说一句,那年还有周瓒君、唐晓渡对我诗集的推荐,我很感激。一位老诗人对我的批评与鼓励,我虽不能完全理解但我懂得他所阐明的主旨,即,白话诗的这个“白”字,可真是一种很难达到风格。
我自己的看法是,在“嗜梦”那本诗集里,有些想象力抓住了文字,有的句法具有语言的试验性,有些诗作就像周瓒君说的是蕴含着回忆和渴望的白日梦。
10、花语://总是围绕,天上的窗户淋入谷雨/又到了冷暖不明时/亡者你安息在山谷吧/在死亡里,有一种快乐攀升的梦想//,稍慢或许很快,清明节后/嫩绿将缓缓移向窗口:如果有一天我闯入纯粹的黑天/在黑暗的日子里,会见到真相//,这是你的诗歌《星星的脚步踩亮了死亡的残酷》,写到死亡和残酷,关于死,你怎么理解,你怕死吗?
童蔚:这首诗,收入《嗜梦者的制裁》。我对死亡的理解始于童年。那些年,我居住的清华园,跳楼的人们经常集中到我家旁边的那座楼,那些大学者接二连三地跳,以至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小孩经过那栋楼,都用眼睛紧盯着楼顶的女儿墙,生怕被哪位从天而将的“阶级异己分子”给砸死。再有,同学放学后一起结伴而行,穿过树林,忽然就撞上一位同学的父亲上吊了,舌头掉出来老长。这样的童年经历还不算数,还有我们班的工人师傅来家访时,我会迅速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就是不出来,一种莫名的恐惧完全笼罩我,后来得知,这个人的小孩死了。那时候,我像动物一样对死亡很敏感。不这样也许我不会写作。诗歌有时就是与死神短兵相接。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本质上的联系是对死亡的感受。
童年,我所经受的最严肃的课程,就是死亡。我很喜欢的一个小男孩,有一天在离家最近的小卖铺,我非让他给我买巧克力,不知道他那里来的钱,给我买了,那种玉兰牌天蓝色糖纸包着的一大块巧克力,让我很得意。吃晚饭时,他父母来我家讲我的“罪大恶极”。我父亲连忙还给人家钱。现在每到夜晚我吃巧克力就会做极为惊悚的梦。死神,是一个真正的原创者不断翻新版本。那个小男孩,后来很快就死了,我是在他离世后才知道他患了很严重的病。那种震惊,我当时所经受的就是人还不太懂事时,天要塌陷的感觉……死亡是我感觉很有难度的主题。特别是人其实活在生死之间,更难写好;你活在其中,无法妄说怕与不怕,况且每一个生命的离去带给你的感受又是如此之不同,文学在表现这些差异方面,古今中外都已达到过极致。
11、花语:对我来说写诗就是为灵魂寻找出口和落点。对你来说,写诗是为了什么?
童蔚:恰好在这点上,我俩的观点完全一致。写诗源于生命的信仰,艺术是我的宗教。
1998年,在诗人简宁的黄亭子酒吧朗诵,诗人高星/摄影。
12、花语:你最喜欢的外国诗人有哪些,你读他们的诗,是读翻译过的,还是直接面对他们的原文?
童蔚:我最喜欢的外国诗人有美国女诗人:艾米丽·狄金森、自白派的女诗人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顿。俄语诗人:曼杰斯塔姆和茨维塔耶娃,阿根廷女诗人皮萨尔尼克,德语诗人保尔·策兰、德国女诗人巴赫曼(这个名单可以继续写下去……)
我读保尔·策兰的诗,一定用视觉倾听德语的声音。我以为,有些诗在翻译的过程中使诗人的原声,不得不失真,很可惜。我基本上阅读译著,但对我来说最好的译本应该是双语的,那样才能保留下诗人的“声音”而声音与诗人灵魂的关系最为直接。
13、花语:在每个诗人身上,多少都存在着一些怪癖,诸如偏执,固执,多疑。你是否也有?
童蔚:“偏执、固执、多疑”,这些个缺点上了岁数的人多半都有点吧。如果说到怪癖,也许我本质上有孤僻倾向?这种孤僻瞬间发作,可能会误伤了朋友。可也说不准,也许我由于孤僻才喜爱创作呢!
14、你怎么看待哲学对诗歌的渗透,介绍下你最喜欢的哲言。
童蔚:“哲言”具有神秘而愚蠢的引诱力,那是聪明人玩的有深度的语言游戏,不可轻易相信。中国古代诗歌文明体现出的顿悟,如禅宗,那是极高超的智慧。哲学,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如同理工科的数学,属于纯理论范畴。在最高层次上哲学与禅宗具有同等的能量,但作用的场域不同。人类最终极的智慧之根是彼此相连的,在表面上又是绝然分离的,经过漫长的分离也许片刻可以再次交织。那时候,世界的景物全非,语言也不是现在的语言,无法辨识。
我喜欢禅宗,那是一种思维方式而并非几句经典永流传,当然,没有文字的意念也能传导,那更为神秘。禅——接近于诗歌的感悟层面。哲学,自有一套繁复缜密的论述系统,其推导的过程如解数学难题,使其思考者,乐在其中披荆斩棘为了得出一个结论——如一个“无”字,必要写上洋洋洒洒几十万言才可暂且了结。这样的思考模式,如何说对诗歌产生渗透?我想,那只能说诗意与哲思本来是合二为一潜藏于语言深处的;推理,也蕴涵于一切艺术创造。
2016年11月,参加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举办的纪念新诗百年朗诵会。 女摄影家胡敏/摄影。
15、花语:从何时开始画油画的,是受了某种启发,还是发生了什么故事就去突然画画了,是否有边画边想写诗的时候?画画对写诗是否也有帮助?
童蔚:2013年的一个夏日,我和女诗人马兰吃饭,闲聊时,她拿出手机让我看她的画,然后她像个教授,开导我,让我也画画。随即,她口授了一个单子,让我买一些颜料、笔和画布。我经过她的十分钟启蒙,于是开始了作画。现在回想起来,80年代,我看过诗人多多的油画,印象很深,有些画面至今过目不忘。我记得有一幅油画如某种诗歌那样难懂,我看了老半天恐怕自己没看明白让他觉得我的眼睛有问题,就不敢看了。还有一年,老北岛送给我一幅水彩画。我还让黄锐画过肖像画,可惜丢了,不然可视作收藏。沈睿、王家新的儿子王岸画的儿童画,一直挂在我的老屋里。还有,我母亲的姑姑擅画;我祖父画建筑水彩,非常杰出;我的前弟妹习练各种绘画,于是乎关于绘画如同冥冥之中的事情在我周围反复出现,直到有一天马兰点醒我,我拿起画笔……感觉到绘画的放松状态,驱除了语言的束缚,是一种别样的艺术表达。我想把写诗比作春天,绘画就如同夏天。只是我绘画要等到我母亲睡着了,很晚了才开始画,我画得不够多,我的“夏天的夜晚”让我享受到愉悦。绘画就是有画面的写作,写诗是用文字绘画吗?我想,这样讲真的不够全面。
16、花语:你经历过诗歌探索的三个阶段,你的新诗集《脑电波灯塔》与之前的《嗜梦者的制裁》诗集有何不同?
童蔚:新诗集《脑电波灯塔》追求诗风的相对统一,“嗜梦”里面,有些诗是我愿意保留的。现在说两者的不同,时间很近但也许没有决然的断裂。以绘画的眼光看,新诗集色彩更厚重些,“嗜梦”里有些口语之类的。新诗集的确尝试“语言突围”式地写作,希望字的效果达到极致,之前没有这样的自觉意识。之后我还是会有风格的变化,我无法预期效果如何。艺术上我比较喜新厌旧,也比较喜欢多样化。有些名人就是画一辈子牛、鱼虾,得以名传后世。我必须称赞那样的定性,而我的灵魂被各种艺术实验的可能性诱惑着,总写同一主题,同一种风格会感觉创造力受到摧残。我知道就是历经一切辗转也不应该浪得虚名,只求运用本能去写吧,只须回到一个深夜写诗的状态——对得起自己的真心并以为艺术真的挽救了自我……(笑)
17、花语:如果此生能重新来过,你会对自己的少年,青年时代做何设计?
童蔚:这个话题类似“如果有来生”那首流行歌。你也“中毒”了?活到我这岁数,不会再想这类问题。若说此生遗憾,我最大的遗憾是我的童年没有生活在我祖父身边,否则我会受到类似私塾的中式古典教育。那我的一生将会是截然不同的。童年就是一切。在碧玉池水中绽开的白莲,一定会有庄严色相,必会超凡脱俗,会有求仙道的志向。退而求其次,就是出污泥而不染。你看汉语多高妙、进退自如且有圆润的回旋余地。你问如果重新设计青少年?我想,四处旅行。我还可以将一生预设为:功名有望,事业有成,钱财获利,婚姻美满……这样的设计,人人都可想想,但无疑于人世间最贪心的设计、最轻率的奢望。
上世纪70年代初,美籍华裔汉学家刘君若教授来华访问时,用“拍立得”为童蔚留影。这是她的第一张彩色照片。那个年代,全国人民都是素颜照。
18、花语:口语诗,为传统的诗歌写作注入了新的活力。但是口语诗要写好并不容易。你怎么看待口诗,在你看来,何为好诗?
童蔚:口语诗歌的优势是,犀利、节奏感强、一语中地;囊括鲜活的生存感,多数读者也比较容易接受。但不能说,只是写下口语就行了,还须工匠一样的手艺。写好口语诗,有时依赖个人内心情感冲动到了那种份上,有心事,非吐露不可就易写好,无病呻吟泛滥矫情之类,也是一类,那需要更多的艺术装饰音,不过,没那种“真”的本质,缺乏想象力,仅凭借辞藻的得瑟,我个人还是不太能欣赏。口语诗,有的运作大量粗鄙之词,或性方面的暗示,那肯定吸引读者或爆的了读者的眼球快感,可最终,耗费了自己的语言荷尔蒙……说到底,一个诗人是否适宜写口语,还真是天生的造化。
19、花语:我看过你的小说和影评,架构玄幻,穿越,语言伸缩自如,很美,在小说家、专栏作家和诗人之间,你更喜欢哪个身份?
童蔚:你还真看了我的小说和影评,感谢。我现在完全没有写小说的条件,我记得那段时期,利用十一小长假在一间小屋子里写,几乎一口气写完,然后到街上散步,感觉心情很平静。可是现在时时面临各种干扰,写小说需要合适的场所,自由的作息时间,一种对这门艺术无条件的爱与耐心。写诗,灵感来了就来了,没有灵感挤牙膏式的写作,效果不行。各种艺术和各种缘分一样,有缘还要有分。我希望哪天我还能继续写小说。影评就是一种散文体,写给朋友看着玩的,我更喜欢创作……
20、花语:请推介十本好书。
童蔚:以下写的,是一般推荐并不一定是给我自己开的“营养套餐”。
诗经
博尔赫斯的小说
王小波的小说和散文
保尔·策兰的诗歌(德文和英语的对照文本)
红楼梦
曼杰斯塔姆诗歌的中译本
史记
曼德斯塔姆夫人回忆录
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
圣经
注:这些书名可能并不准确但是一个大致的提示。
童:谢谢你。每一次访谈都好比呈现出一段相互交织的脑电波,感谢花语的访谈。
2017-2-18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