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我写过大量反映打工者题材的诗歌,我是其中的一员,亲身经历过这种生活,有刻骨铭心的记忆。我无法在我的文本中逃脱它带给我的影响,直到现在,我的亲人、同学、朋友还在工业区的工厂打工,我的根在这个群体中,这个群体的生活给我的写作带来巨大的影响。
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同时也是诗人。她们以柔软细腻的诗心,勾勒着生活点滴、倾诉着爱恨情仇。她们用人生来膜拜诗歌,也用诗歌温暖人生。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中国诗歌网最新推出“女诗人系列”访谈,带你近距离欣赏那一道道亮丽风景。欲知“女诗人养成记”,请随我们一起,探访她们的生活现场,感受她们文字中的温度。
郑小琼(诗人主页):女,1980年6月生,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2009年任《作品》杂志编辑,有作品散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迄今出版诗集《女工记》《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十部,其中《女工记》被喻为“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关于女性、劳动与资本的交响诗”,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西班牙语、土耳其语等语种。
主要出版:散文集《夜晚的深度》(2006年)、诗集 《黄麻岭》(2006年)、诗集 《两个村庄》 (2007年)、诗集 《郑小琼诗选》(2008年)、诗集 《散落机台上的诗》(2009年)、诗集 《人行天桥》(2009年)、诗集 《女工记》(2012年)、散文诗集 《疼与痛》(2009年)、诗集 《纯种植物》(2011年)、诗集 《玫瑰庄园》(2016年)。
《女工记》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关于女性、劳动与资本的交响诗”
——林贤治
郑小琼的写作更是如此。她突出的才华,旺盛的写作激情,强悍有力的语言感觉,连同她对当代生活的深度介入和犀利描述,在新一代作家的写作中具有指标性的意义。或许,她的语言还可更凝练,她的情感陈述还可更内敛,她把握时代与政治这样的大题材时还需多加深思,但就着一种诗歌写作所能企及的力量而言,她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尊敬这样的写作者。在一种孤独、艰难的境遇里,能坚持这种与现实短兵相接的写作,并通过自身卑微的经验和对这种经验的忠直塑造来感动读者,至少在我的阅读记忆里,并不多见。
——谢有顺
她的词语不只深及生命与个体的处境,同时也插进了时代的肋骨,带有疼痛、寒气、以及晦黯中又亮闪闪的性质。特别是,它们还具有了某种身历的见证性——她用在场的书写,以一个曾经的女工身份见证了这些作品,使它们焕发出了真实而确定的力量。而这些,在别的诗人那里则是不具备的。
—— 张清华
“郑小琼的诗句中总蕴含着地下岩浆般的爆发力,叙述凝重、细腻、尖锐、粗粝,像手术刀或显微镜,让我们看清生活的真实本质。”
——郁葱
“嘶哑、锋利。她的诗让不幸和疾病在灯红酒绿下出声,真实地表达了被压抑的生命激情。” ——唐晓渡
1、花语:你的诗集《女工记》被喻为“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关于女性、劳动与资本的交响诗”,序言以“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做标题,说的是固定在流水线上、三班倒的一线女工!我是从纺织厂出来的,我深知半夜犯困,又不得不在流水线上换线接头,一分一秒熬到天亮的辛苦、悲哀和无奈!当我看到目录中98个女工的名字,就猜想那是你曾经的工友,在你离开工厂多年以后,要描写她们,一定费了不少周折,你是真的一个一个找到她们,从她们的现状里理出头绪?还是仅仅凭着记忆,从往昔岁月的光盘里剥离出诗句?
郑小琼:2005年,我陪工友去医院做人流,了解很多女工到私人诊所做此类手术,有的因此永远丧失了生育机会。我想做一个女工生育的社会调查,以前呆过的工厂女工偏多,我联系了工友、她们的邻居、同事、老乡等。调查进行了一个月后,我觉得应该写一本有关女工的书,决定做更深入的田野调查。2006年上半年,我离厂,当时东莞文学院要签一批作家,我计划做好前期的调查,申报他们的项目,很不幸,我的申报没有通过。下半年,我只能重新回到工厂,在樟木头一家塑料厂做宿舍管理员,调查做了四五个月了,我觉得应该更深入下去,我一边上班一边做。2007年,我到一个五金贸易公司做业务员,业务员不像流水线工人,工作时间相对自由,我一边做业务一边调查。直到09年,我开始整理这些年的交流对象,她们是我的工友、朋友、以及工友的老乡、她们换工厂后交往的新工友等,我与她们进行更深入的交流,陪她们回老家等。几年来,与一两千人进行过交流,有一百多人成为我的创作对象。刚完成时,我把初稿寄给李敬泽与张清华两位老师,李敬泽老师建议我将人物进行一下简单的梳理,张清华老师建议加些交流时的背景记录,不熟悉这种生活的读者能更了解她们。
2、花语:2007年,你的组诗《黄麻岭》获得东莞最高文学大奖——荷花文学奖的年度诗歌奖。那之后,《黄麻岭》几乎成了一种标记,看到它就会想到你、流水线上的打工生活, 据说,你曾在黄麻岭的五金厂工作五年,每天机械地在机台上取下两斤多重的铁块,再按开关用超声波轧孔,你一天最多打过13000多个孔。诗人何超群说“《黄麻岭》不是郑小琼在《人行天桥》上愤怒的嚎叫,而是无奈生活的纪实。”那时的艰难困苦,是否消磨过你的意志,对你来说,黄麻岭是否是一道坎,亦或财富!?
郑小琼:黄麻岭是东莞东坑镇的一个村庄,我在这里生活了差不多六年,在塑胶厂、五金厂以及这个村庄邻近的家具厂打工。2003年,我开始写这里的生活,同年,我创作了《人行天桥》与《完整的黑暗》等一批长诗。这里,有数以万计如同我一样从中国内陆来这边的打工者,凤凰大道两边都是工厂,毛织厂、五金厂、玩具厂、手袋厂、塑料厂、电镀厂等,我们在这些工厂打工,面对加班、欠薪、罚款、怀乡等。面对生活的无奈,又不能不接受这种无奈的现实,幸而有诗歌带给我内心的安慰,它让我在灰暗的打工生活中找到了微光,这些光是那样地脆弱,但它照亮了我在黄麻岭的日子。我每年都会回黄麻岭走走,感受我青春遗失的地方,感受它的变化,它是中国南方村庄的缩影。对于我来说,黄麻岭不是一道坎、也不是财富,它是我曾经生活的一部分。青春丢失在哪里,人的一生就会牵挂那里。黄麻岭于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不得不接受它带给我的疼痛、悲伤、喜悦、幸福,以及背井离乡的打工者的无奈、不幸、眺望、憧憬,它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3、花语: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2009年的西安中国诗歌节,我印象里你斯文、腼腆、低调又容易亲近,像乖乖的邻家小妹,你在诗集《玫瑰庄园》附录里说“我更愿意成为我自己”,你所向往的自己是怎样的?你所坚持的人生理念是什么?
郑小琼: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我都会坚持自己。诗集《玫瑰庄园》是2003年开始写的,那年写了前八首,寄给周发星,他发表在民刊《独立》,因此获了首届“独立新人奖”。这本书今年即将出版,从开始写作到现在,十三年时间,这十三年,我的工作变动,生活变动,但一直没有中断这部诗集的创作,我对这部诗集充满了信心。我是一个坚韧的人,在写作上我是一个很犟的人,三头牛也拉不回,朋友常常这样戏笑我。我的人生理念是正直、坚韧、悲悯,要有立场,写作也一样。
4、花语:你参加过《诗刊》杂志社第21届青春诗会、第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同时获2005年度华语传媒文学最具潜力新人的提名、诗选刊2006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等重大奖项。你创作了大量关于打工生活的诗作,有人称你为“诗歌产妇”, “打工文学的代表”,你怎么看?
郑小琼:我在很多对话中谈到,我成为了自己的反对者。我在《女工记》多次表达过,我不愿成为某种标本,也不愿成为某种代表或典型,我只属于独立的个体。我深刻地感受到在代表与典型的背后站着无数沉默的人,他们的处境让我心存恐慌。写作上的名与利对我来说,只是偶然,我不会因为这些偶然之物而停止自己的步伐。我写过大量反映打工者题材的诗歌,我是其中的一员,亲身经历过这种生活,有刻骨铭心的记忆。我无法在我的文本中逃脱它带给我的影响,直到现在,我的亲人、同学、朋友还在工业区的工厂打工,我的根在这个群体中,这个群体的生活给我的写作带来巨大的影响。
5、花语:“异乡人的内心焦虑和精神迷失”,是很多打工者诗歌写作的源动力! 为何会写诗?你曾经说,“我们是这个珠三角城市所发生的事情的见证者,应该把见到的想到的记下来。这是一种底层打工者在这个城市的耻辱感,这种耻辱感让我不会麻木”。现在,随着你工作环境及社会地位的改变,这种耻辱感是否已消失?你又为何写作?
郑小琼:这句话应该是评论家说的,写诗没有那么复杂。当初想换一份好点的工作,换一份文职工作,不愿一天十多个小时呆在流水线,工资低工作又累,在打工杂志上看到一些人因为写作改变了命运,我开始写诗。慢慢地越来越深入,对写作与社会有了新的认识,有了写作的责任感,也有了生活的耻辱感。很感谢发星,认识他,我的视野与写作变得开阔,2003年,我完成了代表作《人行天桥》,开始写作《玫瑰庄园》《黄麻岭》等诗集。
6、花语:2007年,你获得人民文学奖,一度成为最受关注的80后诗人,之后,你拒绝加入作协引起不小的争议。不知现在的你,是否依然没有加入作协?
郑小琼:获奖时,我处在失业的边缘,东莞作协的人对记者说曾有意愿叫我去那里上班,主要写公文和处理杂务,我实在不愿意进作协写公文等,认为它们对自己的写作有损害,便没有去。后来记者问起了这件事,我也是如此说的,结果报纸出来后,变成不愿入作协了。
7、花语:你的诗歌节奏感很强,但是在节奏之间,跳动的是疼痛、是真实的残酷和血淋淋的倾轧最本真的呈现,是有悖人伦的常规对底层的压榨发出的声音。在某个意义上,你对诗歌和生活的态度,更像是一个群体的缩影。你的诗歌充满了对世界不公平的挑战和蔑视,是对底层困境和打工生活进行的深度审视和思考,再现和升华了底层文学题材。深刻的洞见,并蕴含着疼痛!你认为好诗应该具有哪些质素?
郑小琼:能深入人心,打动人的都是好诗。好诗歌是一种感受,诗歌没有一、二、三、四条固定标准,当你说出诗歌的标准,这种固定标准对诗歌是无效的。我写了很多节奏感很强的诗歌,也写了很多内在节奏很缓的诗歌,疼痛的与非疼痛的都有,它们都属于我诗歌中很重要的部分,很感谢你对它们的评价。
8、花语:你有很多诗歌以一个字,或两个字做诗题,是一种习惯吗?
郑小琼:我没有刻意的习惯,诗集《纯种植物》中不少标题只有一个字或者两个字。刚写诗时,对技术与想象的训练,我写过很多同题诗,对某一事物,从不同角度各写一首诗,这种训练让自己在写作时更为精准,从不同角度寻找事物的细微差别,我还探索过不同行数的体例训练,一百首诗全是十二行,几十首全是十行诗等,这为我写《玫瑰庄园》奠定了基础。《玫瑰庄园》写了八十首,每首二十四行,四行一节,一首六节的体例。
在尼泊尔学院
9、花语:你从2006年到现在,共出了诗集和散文集11本,是什么支撑你如此坚决地笔耕不辍?写了那么多年,又写了那么多,有没有在某个时间段,感觉写不动了?你有没想过放弃打工文学,尝试别的风格写作?
郑小琼:我说不上勤奋也说不上懒惰,一直在坚持。我属计划性很强的人,也是上面说的很犟的人。我花十三年写《玫瑰庄园》,也花接近七年时间写《女工记》,《黄麻岭》花了五年时间。不同主题、不同方向的诗歌交互写作,直到完成,让我不会懈怠,当一个主题遇到瓶颈,可以换其他主题继续写,试着从别的方向别的题材中找到灵感。打工题材只是我写作表达的一个方向,我写作的一部分,我出了十一本书,纯粹打工题材的只有《女工记》《黄麻岭》,而《玫瑰庄园》《两个村庄》《纯种植物》等与打工无关。
10、花语:写长诗,需要整体的构架能力和长长的气息,要保持上下节连贯、使整体风格一致,很不容易,而你却乐此不疲,是基本功太扎实,还是有什么小窍门?
郑小琼:我写过一系列长诗,长诗很讲究气息,气息不能断,一断就脱节,架构不能乱,一乱就散了。我最早接触的诗人大部分都写长诗,周发星在寄我的那些书中,大部分是长诗,自己对长诗也进行了有意识的训练,后来我加入上海的活塞群体,大部分都写长诗。
11、花语:我对巴山蜀水充满好感,请描述你的家乡和童年记忆!
郑小琼:我住在嘉陵江边一个很小的村庄,童年留给我最大的记忆是嘉陵江,夏天涨水,江面变得很宽。我觉得嘉陵江是最大的河流,常在江边洗衣服,逢集坐船去龙门古镇赶场。坐船是童年最深刻的记忆,赶场对儿时的我充满诱惑,现在看来,机动船巨大的轰鸣显得喧哗,座位是长条凳子,有些脏,乌篷子有些陈旧,这些老旧的事物留给我深刻的印象。坐在船上,看江水流动,两边的树木与行人,牛羊与庄稼,江中有人用搬罾搬鱼,有客船过去,浪花扑岸,船中都是村上的熟人,大家聊家常,虽贫寒,却和谐而温馨。它是缓慢的,温情的,带着中国传统气息。
在日本与濑户内寂听
12、花语:你多次参加国外的诗歌交流,包括2012年参加土耳其亚洲诗歌节、2013年应美国太平洋大学与俄克拉何马大学两所大学邀请,前往两校开诗歌朗诵会及研讨会,2013年应邀参加台北诗歌节等;诗作多首被译成德、英、法、日、韩、西班牙语、土耳其语等语种,在国外多家杂志发表,这种交流是否对你个人的写作是一种提升?你最喜欢的外国诗人有哪些?
郑小琼:去过十几个国家,因不懂外语,需要翻译才能交流,很感谢邀请我的朋友,他们将我的诗歌译成不同的语言。去不同的国家用不同的语言朗诵自己的诗歌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去美国交流时,碰上一位哈佛大学的教授,他听了很感兴趣,后来将我的诗歌带入他的课堂。有不同国家的学生以我的诗歌为对象写他们的论文,比如莫斯科大学的李莎将我作为她毕业论文的对象,我们在互联网上交流,她告诉我,她也去俄罗斯的工厂,帮助受伤的工人,她觉得是一件很意义的事情。我的诗歌受很多外国诗人的影响,可以列很长一串名字。
13、花语:你的诗集《女工记》中的诗歌在德国著名戏剧家马蒂亚斯•贝克的戏剧中上演,诗歌被美国女作曲家Rachel.谱曲在田纳西州的那什维尔的音乐会展出,对你而言都是荣誉!今后是否还有更高的梦想和期待?有没有想过去拿诺贝尔文学奖?
郑小琼:德国戏剧家马蒂亚斯•贝克看到我的翻译成德文的诗歌,他不懂中文,对中国的事情很感兴趣,便找了我的一些译成德语的诗歌,把它们放入他导演的戏剧中。Rachel.也是读了我译成英文的诗歌,她觉得可以在她的音乐中呈现,于是把这些诗歌引进了她的音乐会中。诗歌可以做很多有意思的探索,台湾有艺术家做艺术展览时,在一个展馆展出我的诗歌,纽约新博物馆做双年展时,也收录我的诗歌,这种形式上的探索很有创新。我期待诗歌与装置艺术、魔术、建筑艺术一起呈现出来。
14、花语:女性主义、女权主义,你喜欢什么主义?
郑小琼:我更倾向于女权主义,女权主义更多强调女性的权利,而非权力,女权主义是从社会根源寻找为何性别不平等、社会性别的形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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