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向:“我相信孤岛的现实,因为,对于我,‘孤岛’不是一个假想,它是我最初的生命之地,我童年的寄居处,我曾如此描述:‘我是那个被驱逐的孩子’,直到后来我知道,那恰恰是诗人的命运。”
[编者按]
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同时也是诗人。她们以柔软细腻的诗心,勾勒着生活点滴、倾诉着爱恨情仇。她们用人生来膜拜诗歌,也用诗歌温暖人生。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中国诗歌网最新推出“女诗人系列”访谈,带你近距离欣赏那一道道亮丽风景。欲知“女诗人养成记”,请随我们一起,探访她们的生活现场,感受她们文字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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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女诗人”系列访谈 【第9期】
宇向(诗人主页),70后。著有诗集《哈气》(民间赞助)、《给今夜写诗的人》(不是出版基金)、《宇向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我几乎看到滚滚尘埃》(美国Zephyr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向他们涌来》(重庆大学出版社)、《女巫师》(中国青年出版社)、《其他的事情》(法国Caractères出版社)、《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台湾秀威出版社)、《口袋里的诗》(山东文艺出版社)等。她也作为视觉艺术家参加艺术展览。
首届宇龙诗歌奖授奖辞(节选,2006)
本年度宇龙诗歌奖授予诗人宇向,因为她以独特的语言方式、强烈的抒情性和极具个人魅力的姿态,形成了一种高贵而敏锐的诗歌品质。她特立独行于各种派别之外,选择一种孤寂的文字生涯。她那自由的生命气质与她独立的精神视野相契合。
她的写作一开始就深入到个人内在的音域之中,并与诗歌建立起一种深刻的关系。她的诗带着她对生命的最深切的体验,爱是她最初的也是永恒的母题,但她从不把它廉价地说出。从她最初的《低调》,到最近的长诗《给今夜写诗的人》,承载的情感容量日益增强。她是那种将自己完全投入诗作里的诗人,毫无保留,敢于焚烧自我。在对命运的领受与抗拒中,她显示出令人惊异的勇气和技艺。她对生活的感悟力、她呈现矛盾的直接性、她略带神经质的语言方式、她在自闭倾向中突然爆发的内心独白,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她的近作愈来愈富有质感和张力。她那优秀的诗歌品质,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尤其显得可贵,并对同时代的诗人构成了激励。
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 诗人奖授奖辞(2016)
宇向是语言的巫师,也是沉湎于形而上迷思的现代艺术家。她的诗歌,纯粹、简约,意旨清晰,语言节省。她长于写日常事物中的疼痛,持续把个体现实置放在广阔的思想疆域中重新定义,以期更好地遇见那个忧郁的灵魂。她出版于二〇一五年度的诗集《向他们涌来》,精神肃穆,诗艺整全,生与死、在或不在、相信还是诘问的对话,一直响彻在她的诗篇之中,而那些隐藏在生活事象中的细微转折,既是对诗歌修辞的精微探索,亦是对生存信念的孤绝坚守。
宇向,2014年陈曦摄影
专访:
1、花语:济南是一座我没有去过的、传说中的泉城。谈到泉,便多了几许诗意和浪漫,济南是你的家乡吗?是否还有更多、想去的、你心目中的诗人的城市?
宇向:我不是一个故乡感很重的人。我很难说出我想长久居住在这世上某处。我常想漫游,借租于一处公寓、客栈,不知何时来,何时去,不知来处、去处……。我还有更多想去的地方,不断重去的地方,就像一些书。不再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也意味着我有可能接受在我想离开的地方待得更久些这个事实。更何况现实不是头脑里的想法,孩子不能老转学呀,家人也要照顾。还有,写作为我打开了新的空间,不断地,不同的。
“传说中的泉城”,“传说中的他乡”,“传说中的民国”,“传说中的”……,这个月我重又走过南京、苏州,都有“民国风情一条街”,后者还未完全建完,不会有还原,仅仅是“风情”的,撩的。大白天的,我走过这样的街区,那些简体字恍恍惚惚换化为繁体,妄想进入了台北的某处,而不远处总统府石门上光秃秃的旗杆刺进苍茫……
我被生在一个巨大的天问里。无论是现实还是精神内部,无论何时何地,我总会有“异乡”之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家在济南,干燥的,几乎没有春秋天的北方盆地,少有平缓的天气,它是地理焦灼的部分,也是让我更思虑虚无的现实场景,让我有安定感的主要是这里有一些相爱相惜,互相尊重的人,有惦念,有不需要刻意维护,因而超越世俗的情谊。而平日我喜欢安静,待在家里,观察着天气:我的小孩,这个冬天我们去哪里避霾?
1997年,济南
2、花语:你得过很多奖,优秀诗歌的持有量可观。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何时开始发表作品?最初的情形如何?
宇向:给予和接受,后来我把这视为一种知音,缘于对“写作”的认识和理解上的彼此认同。我有写过“我对竞赛写作不感兴趣”。我感动于我所信任的写作者们(评委)在我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推荐我的诗,分析我的作品,对我的诗认真讨论、选择,直到最后需要通知我时,却找不到我的联系方式。
2000年左右年开始尝试写,那时还没有放弃画画的想法,可是工作忙,天天加班。我最早的诗收录在2001年一本《七人诗选》里,大概不到十首。因为这本书,我的诗被私下里传播,很快约稿不断,可我只有很少的作品。当时我得到很多来自诗人的鼓励,这令我感动,默记在心,他们督促我写下去。
3、花语:多年不见,你对语言的掌控能力已经到了能把诗歌写到飞沙走石,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地步(笑)!较之N年前,你现在的诗犀利、敏锐、抬手快意恩仇;转身力透纸背,具有刀锋般的穿透力和灯火般的影射力,感知度极高。是如何做到这些的?你认同的好诗标准是什么?
宇向:哪有,我不是武艺高强的人啊。如今生活和成长使我早已没有太多欲求,希望写作本身自始至终顺其自然,而自然是要写好的,自己先喜欢。就我个人而言:“好诗的标准在于它几乎更多地说出更多不可言说的。”
2001年1月,巴黎地铁
4、花语:“我相信孤岛的现实,因为,对于我,‘孤岛’不是一个假想,它是我最初的生命之地,我童年的寄居处,我曾如此描述:‘我是那个被驱逐的孩子’,直到后来我知道,那恰恰是诗人的命运”,你曾经这样描述。是怎样的孤岛?可否说下“孤岛”与你写作的关系?你的童年到底是怎样的呢?
宇向:没有电影里那么荒凉,岛上有渔民,有少量农耕,在80年代中期,那里修建了一条填海公路,连接了陆地,于是“孤岛”止于童年,也给了我很多隐喻和联想。我在写作时尊奉的道德就是个人的声音不因不诚实的社会合作、集体以及他人言论而变调。就像真理总是危险的一样,“孤岛”也是危险的,它邀请一个和另一个个体去反思与超越,而那冲击着你的巨大汹涌的海浪有时仅仅是个景观。
我童年记忆最深的是外祖父母等老家亲戚,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一株孤单的月季,几只猫和门口的一块石头……那时,空气的味道就是大海的味道。我有写过一篇文《在石头下面》。
小时候,外祖父盖房子,院子里一下子堆满石头。朴素又好看的石头是人们从海边的山崖上采来的,带着旧年海蛎子的残骸。外祖父说这些石头已被他计算过,不多不少,正好够盖一间厢房。
近一个月的时间,人们把形状各异的石头拼凑起来,不得已才去改变石头原来的形状。他们是能工巧匠,这点从那些长长的补抹石缝的水泥条纹就可以看出,那些过于曲折的条纹像极了蛇的痕迹。
房子盖好后,院子里多出一块石头,接近正方形。外祖父把它搬到墙根去,摇着头说,它是怎么多出来的呢?它是怎么多出来的?我想着这个问题,外祖父不再提这事。那块石头在那里,好像它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一样。也许在外祖父看来建成了房子的石头才是真正的石头,这一块石头不是真正的石头。
我喜欢废弃的东西,因为它们会被我记住。这块石头成了我的凳子和桌子,玩累了我就坐在上面歇息,它吸引我也一点一点吸走我的体温,我在上面捏泥人、一个人过家家,当我趴下用鼻子闻一闻它时,它就散发出旧海水的味道。有时,我坐到对面无花果树粗矮的树杈上,很长时间盯住它看,或者看看其它的东西偶尔也看看它,并想一想它是怎么多出来的。
终于有一天,我把石头半掀了起来,光线一下子照进去。我看到一群西瓜虫、蚂蚁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名字的小虫子,它们飞快地逃跑,向更黑的地方——我掀不动的地方。小虫们跑进黑暗,光线下暴露着腐烂的草根、虫皮、死虫子和玉米饼的渣子……后来我就经常去掀动那块石头,看慌乱跑动的虫子,我一边吃力地干着这件事一边想我长大以后就能搬起这块石头,看小虫们跑到哪里去了。
大约在我6岁的时候,爸爸从城市来到乡下老家,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我掀开那块石头一样掀开了我的生活,强烈的光线一下子进来,我睁不开眼睛,我想和那些小虫子一起逃跑,跑到黑的地方去。而我没有力气再将那块石头掀开得更多,那更黑的地方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最终我还是被我的爸爸从石头底下拽出来,带到城里去了。我被彻底地暴露在我不熟悉的光线下,开始了我并不健康的成长。
我后来的绘画和写作都和我的不健康有关。我写作,它是我目前为止可以找到的通往我的石头下面最隐秘的一条路。
这里,不禁想起你前面提到的“传说中的……”,我怀旧的时候,也是想类似“我老家已经不再是这样的了”这种事情的时候……
2002年,与爱犬
5、花语:一首诗放在口袋里/如果挨着钥匙/它会和钥匙链一起发出不安的声响/如果和硬币在一起/也不会变成钱/它更像糖,变黏并散着甜味/如果和纸巾在一起/它会被揉皱并磨烂了边/如果和另一首诗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怎样/但如果它挨着避孕套/它们就形影不离/这多叫人高兴/只有它们是为爱情留在了那里//一首诗放在口袋里/跟其它东西一样/好像不是诗/容易被忘掉/写诗的人不愿这样/他希望随时有人提醒他/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在硬币、纸币和避孕套之间/让他担心和恐惧让他感动/让他兴奋的是一首诗/一首诗/一首诗什么都能干
这是你的《一首诗在口袋里》,看到最后我笑了,你的文字很强大,它让我看到你骨子里的狠和无所畏惧!你貌似在写一首诗,实质是在写坚韧、不怕受伤又心怀忐忑的爱情,怎么想到写它的,立意是什么?
宇向:好厉害!从哪里找到这个连题目都不一样的版本。这首诗其实是这样的:
《口袋里的诗》
一首诗放在口袋里
如果挨着钥匙
它会和钥匙链一起发出不安的声响
如果和硬币在一起
也不会变成钱
它更像糖,变黏并散着甜味
如果和纸巾在一起
它会被揉皱并磨烂了边
如果和另一首诗在一起
我想象不出怎样
但如果它挨着避孕套
它们就形影不离
这多叫人高兴
只有它们是为爱情留在了那里
就把它们放在一起吧,现在。就当是两首诗,我也回望下15年前的自己。你说的“狠”就是敢言吧,在写作里无所畏惧其实也不是刻意的,倒是做得还不够绝,有时会手软一些,因为语言的歧义太多,难免惹事生非,这是不是他们说的“控制力”一种?我的写作没有计划,想哪写哪,以前人的口袋里会夹杂着信件啊便签啊涂鸦啊借条啊情书什么的,很正常,所以这首诗不需要什么太特别的想象力呀。
6、花语:著名诗人于坚形象地比喻你为“祈雨的女巫”,这里提到巫,你是否承认自己具备这种特质,是否相信玄学和易经?
宇向:诗人于坚如是说大约十来年前了,我把这看成是一个我尊敬的前辈诗人对后来人的鼓励。我理解的或我提取的“女巫”含义,是被文学化的那个部分。主要是奥秘,包含着超验、暗示、冥想、寓言、启发等等。巫术也许是指更好地理解语言的暗示并运用它们,准确又迅速地接住语言,同时她也对那神性之力提出她的问题、诉说她的困境。是可见和不可见之事物之间的沟通与神奇转换。从这一点来讲,“巫”契合诗人,如同“祭司”“灵媒”等词一样。我具体写到的诗就有《女巫师》、《烧女巫》、《最后的女巫》。现在,你不问,我是不太想提这个了。
我一定是相信什么又不绝对,不然我就不写诗了。
7、花语:你和孙磊是国内诗歌界被看好并被祝福的诗歌伉俪,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对你们的爱情充满好奇,能否透露一下你们的故事?
宇向:一个人的一生过去就过去了,如果有语言能够如实客观的伴随并留下来,这个人一定会复活,之所以我为什么不爱读传记和自传,读也是当小说读。我不感兴趣别人的私生活部分(包含着我不相信对“私生活”的描述),也不会用我的私生活来打搅别人。感谢花语,做为非常普通非常正常的夫妻能接受的当然是你以及像你这样的祝福的声音。
风景
风景
8、花语: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诗人和画家这两个头衔你更喜欢哪个?
宇向:画画是小时候的理想,但是没有画也没能学。06年出去写生就直接用油画材料画风景了,很多人喜欢,我也开心,就够了,画画的理想也早放弃了。有时间就读读书,写点字,实在想画时就涂几笔。
风景
风景
9、花语:有了小孩便会多些生活的色彩,小家伙在调皮的过程中是否经常惹你生气?他是否给你创作的灵感?
宇向:儿子很幽默,更多是逗我开心。带孩子、母爱泛滥时,肯定是没有写作状态的,有得必有失嘛。但因他的到来而改变的,会影响到我的作品。
10、花语:你写过一句话,“当我的儿女们长到十三岁,他们将把孤独还给我”。我是否能理解为他们在十三岁之前对你过重的依赖和占有?当他们慢慢长大,具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那种依赖会减弱,你希望孩子对你言听计从么?或者允许他有思辨的,特立独行的能力?当你拥有丰盈的家庭生活和丰满的爱,你还会孤独吗?
宇向:是的,可以啊。还有妈妈和孩子也是相互依赖。当然是要他具备独立思考、清晰判断以及自由的能力,要不然我怎会这样写?十三岁是一个临时界点吧,也许因为一直陪伴着小孩的缘故,现在估计要17岁了,(笑)。我是他的亲人、助手,而不是他的禁锢和负担。
只要是你和你旁边的人都是成年人都具有独立思想和人格,那你就是孤独的,孤独是一种品质,保证着精神的自由,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彼此相爱与尊重。
11、花语:我知道你在写诗画画之外,还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叫弱电工程,能否说说它具体是干什么的,你喜欢它吗?
宇向:弱电工程有关电子专业,当年我被家长安排学习电子。我的工作最早是基建的一部分,审图纸,然后戴着安全帽、对讲机和图纸在工地上检查机房、竖井,预留线路管道等等。多年的工程完工后,怎样安置这些干活跑腿的家伙们呢,就留下来做设备维护管理吧,只有他们对施工过程和设备线路一清二楚啊。再后来,特别是怀孕之后,不再那么累了,就做维修调度了。那仅仅是个工作而已,可以说我对它几乎没有挑剔!就像说我是一个保险公司经理、我是一个宿舍看门的,都是一样的。
12、花语:我知道你有几本诗集在网上热卖,能否介绍一下出版和销售情况?你觉得诗人靠卖诗集能支撑现实生活吗?!
宇向诗选
《向他们涌来》
宇向:《宇向诗选》是“长江诗歌出版中心”2012年成立后第一本品牌书,主要收录早期的诗,网上应该还能搜到一些。这一本下架后,青年文学出版社出了《女巫师》,包含了大部分早期的诗。“楚尘文化”的《向他们涌来》收录的是近几年的诗包括对存货的修订。《口袋里的诗》是应“身份共同体70后作家大系”的一本精选集。更具体的出版信息网上比较详细。
出版都是约稿,销售情况无需我过问。这几年不想再出个人诗集了,起码三年之内不出。其实你知道,除了极其个别的情况,诗人是要靠其他劳动来养诗的,诗人也是纳税人,除了现实方面的,诗人还要向赐予他精神的那个世界纳税,用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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