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只要大地上还有一个囚徒……
——关于曼德尔施塔姆,一种信仰诗学
“亲爱的科尔涅依•伊凡诺维奇,我必须向你提出一个最严重的要求:你能借我一点钱吗?你知道我别无选择,而我的妻子又找不到工作……”这是曼德尔施塔姆1937年初在流放地沃罗涅日写给科•伊•丘科夫斯基的信。信中没谈别的,除了自己的窘况,就只有那句声嘶力竭而又苦苦哀求的话在纸上低回:你能借我一点钱吗?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曼德尔施塔姆一直都是个穷人,“我很早就爱上了贫穷和孤独,/我是个贫穷的艺术家”。他对金钱其实没什么概念,他只是想简单活下去,但仅仅活下去也是艰难的。从1920年代起,他发表作品就变得困难起来,原因无非是“不符合时代要求”,“缺乏现实意义”。他曾找到老朋友、《探照灯》主编布哈林,希望能发表点作品,布无奈地对他说:“我无法刊登您的诗。您拿些译稿来吧……”后来,曼的妻子娜杰日达曾找到当时的文学显贵谢尔巴科夫(苏军上将,1934年起任苏联作协负责人),谢问她,曼最近在写什么?“在写卡马……”娜杰日达还没说完,谢的脸上便有了笑容:“写一个游击队员?”当娜杰日达解释说写的是卡马河时,那笑容便立刻消失了。“干嘛要写一条河呢?”这让他感觉诧异,也许他一直在等待曼德尔施塔姆的歌功颂德之作。
曼德尔施塔姆不是没考虑过转型,他也经历过一个“价值重估”的时期。他背负着旧时代的沉重遗产,并以革命的名义努力调整自己,试图连接起“两个世纪的脊椎”,以适应“新体制”的要求。尤其是在1920年代初,当阿克梅派作为“落后于时代”的典型被批判时,他也有些惊慌失措了。“与所有人相对,与所处时代相对,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娜杰日达)在震惊于自己“形单影只”的同时,他甚至试图切断与老朋友阿赫玛托娃的联系,以便追随集体的脚步。事实上他从来不曾做过政治上的真正的反对派,但他的气质和音调实在不符合“合唱队”(布罗茨基语)的要求,无论怎么努力,天生高贵的“嗓音”都让时代觉得刺耳;另一方面,当他试图与时代谈判时,却发现“时代对投降者的要价高得离谱”。在由激进主义逐渐走向恐怖主义的1920年代,他不得不停笔数年,直到1920年代后期,才重新找回了自己,在一种充满恐惧与重压的孤立状态中,勇敢地承担起一个独立诗人的使命。这副重担被他背负到生命的终点,即便是在苦难深重的流放途中,他也没有卸下来过。1937年,曼曾被迫在沃罗涅日做过一场关于阿克梅主义的报告,“以供批判”。在谈到阿赫玛托娃与古米廖夫时,他坦然相承:“我与生者和死者都保持着联系。”
起初,曼德尔施塔姆还能做些翻译工作,勉强糊口。到流放地后,他连翻译的工作也不能做了。在失去所有的生存门径后,他们开始四处求情,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的都是“请示上级”,然后心照不宣地石沉大海。哈耶克说:“在专制社会,不是不劳者不得食,而是不服从者不得食。”体制内多的是顺从的谋食者,一旦被体制视为异己,谋生的艰难立刻显现。在当时,个体生存的所有渠道差不多都被体制收回了,每条路都被堵得死死的。有一段时间,个人还可以在自家的院子里养头母牛过活。在走投无路时,曼德尔施塔姆也曾想养头母牛,但转念一想,母牛需要吃干草,而草料需上级批准,只好作罢;也可以偷偷地帮别人做衣服或打字谋生,但要冒极大的风险;最后一条道就是乞讨了,就像曼给朋友们四处写“乞讨信”一般。如果连乞讨也不能奏效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在克里姆林宫的城墙下哭泣”(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从1920年代后期至战前的十几年,是俄国历史上最为黑暗和恐怖的时期。阿赫玛托娃就是在这一时期“被夺走了一切生活”,并因而获得了“哀泣的缪斯”的称谓。这也是曼德尔施塔姆苦难深重的十几年,“精神加速度”的十几年——被体制踢出来,遭遇跟踪、审查和流放,最终丧命于远东的劳改营转运站。历数曼所遭遇的苦难似无必要,我们所能够想象到的一切——恐惧、栖遑、无奈、绝望、屈辱……凡此种种,加诸他身上都不为过。布罗茨基认为,曼德尔施塔姆不被体制接受的原因是他“精神自治的程度”太高,“我并不认为若俄国选择了一条不同的历史道路,他的命运便会有什么不同。他的世界是高度自治的,难以被兼并”。主要体现在他“语言上的优越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心理上的优越感”,这使他与主流和大众逐渐拉开了距离。曼也的确是骄傲的,他曾在《第四篇散文》中说:“在俄国,只有我一人借助声音工作,而周围全都是些涂鸦。”曼的骄傲足以使他召来一切打击,而在专制国家,“精神上的优越总要在肉体的层次上遭到抵抗”——其结果便是,“其声音愈清晰,便愈显得不和谐,没有合唱队喜欢这声音,美学上的孤立需要肉体的容积。当一个人创建了自己的世界,也便成了一个异体,将对抗袭向他的各种法则:万有引力、压迫、抵制和消灭。”(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
曼继承的是阿克梅派的诗学遗产,这其中不仅有整个俄国十九世纪的诗学积淀,更有“对世界文化的眷念”(曼语)。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学趣味迥异于时代,他对当时流行的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甚至未来主义等等诗歌流派不屑一顾。“对一个诗人是真理的东西,对所有诗人都是真理,组建什么样的流派都毫无意义,发明自己的诗学也毫无意义。”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真理”是什么呢?他感兴趣的是“词语”,而非“时代”、“政治”、“现实”等等主题。诗歌是“以不死的词语那燃烧的盐”组成的,是“将一个现象提升到它的十次幂”,而不是一个简单的现实主题。是“词语”本身,而非转化为“意象”,“意象”依然是现象级的,“词语”才是本质的,是一种“内在的意象”,它意味着敞开,揭示着存在,而存在才是诗人最大的骄傲。因此他才会说“写点无意象的诗吧”,“爱事物的存在更甚于爱事物本身,爱你自己的存在更甚于爱你自己”,(曼《阿克梅之晨》)“谁能像牧师高举圣餐那样把词语高高举向时间,谁就会成为第二个约书亚。”(曼《词与文化》)他也不认为“文学在进步”,“根本不存在当代诗歌比过去诗歌‘高水平’这回事,”他说,“文学中的进步论代表着学术愚昧的最粗鄙、最可恶的形式。文学形式在改变,一套形式让位给另一套。然而,每次改变、每次获得,都伴随着丧失。”(曼《词的本质》)比如,现在再也写不出杰尔查文或莱蒙托夫那种风格的颂诗了,因此,诗歌的进程更像是一种不间断的、不可逆转的失去,“失去的秘密多得像创新”。如汉斯•昆对当代艺术的质疑,“仿佛一切都得一再痉挛般地从零开始,仿佛每次改造都是一次伟大的更新。”这也让我联想到我们的“先锋崇拜”,似乎凡是先锋的就是对的、好的。先锋不是一拥而上,先锋是小道,是少数人的寂寞事业。更为关键的,不要为先锋提前戴上桂冠,先锋面临的最大可能其实是失败,先锋为我们积累了尸体和经验。
据娜杰日达回忆,在1930年代,曼已不再关注二十世纪的诗歌,他曾跟妻子娜杰日达说:“你知道吗,如果有过一个黄金世纪,那就是十九世纪。”他的书架上存放的只有安年斯基、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和俄国十九世纪的诗歌,以及一大批拉丁语诗人,如奥维德、贺拉斯、提布鲁斯、卡图鲁斯……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博闻强记的阅读者,而是一个口味刁钻的、一根筋的、刺猬式的阅读者,“完全没必要拥有很多书,一生只读一本书的读者才是最优秀的读者”,他曾对娜杰日达说。那本书是什么?是《圣经》吗?曼德尔施塔姆说,“也许。”当然,也可以是但丁的《神曲》。他总是随身带着《神曲》,即便是去劳改营的路上。他可以背诵《神曲》里的不少片段。这样一位趣味卓越的诗人,与时代的冲突几乎难以避免。“个人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也就愈自由——尽管有可能他愈不幸。”(布罗茨基《诺奖受奖演说》)趣味这东西最难骗人,政权只需嗅一下味道,便知道是不是“自己人”。作协的领导法捷耶夫有一次对娜杰日达说,“要知道,帕斯捷尔纳克也是外人,可是他离我们毕竟稍近一些,还可以和他共事……帕斯捷尔纳克让我们感觉更轻松一些,他那里有大自然。”法捷耶夫无论如何算是个行家里手,他知道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中有与革命文艺相通融的东西,至少不会产生冲突。而曼德尔施塔姆则完全没有这些。他的诗里有希腊,有但丁,有俄国十九世纪的黄金时代,就是没有普罗大众的革命文艺。
曼德尔施塔姆与“大众”、“时代”的偏离不仅仅缘于他的艺术趣味,更因为他孤绝的艺术信念——他对可作为交谈者的“时代”的听众,尤其是“同辈中的朋友”充满了恐惧和不信任。他不认为诗歌有什么具体的交谈对象,取悦于时代的读者,对未来做出某种预言或在道德上作出训诫,那是文学家干的事情。文学家离不开具体的交谈者,文学家的书桌前永远坐满了听众,而诗人只与潜在的交谈者相关,他不必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必发出任何道德训诫,他所怀抱的仅仅是“一种想用自己的语言让人吃惊、想用那预言的新颖与意外让人倾倒的愿望”。因此,诗人“没有必要高于自己的时代,优于自己的社会”。比如他所喜欢的那个弗朗索瓦•维庸,“就远远低于十五世纪文化的中等道德的精神水准”。诗人更应该关心的是“距离”,因为讨好时代的大众无异于与邻居的泛泛而谈,简直就是“无休止地、令人厌恶地在自己的心灵上钻孔”。真正的诗歌永远是朝向一个未来的、未知的接受者,“自信的诗人不可以怀疑这样的接收者的存在”。(曼《论交谈者》)曼在本质上是一个孤独的天才,他不善于处理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不会与平庸的邻居打成一片,对人际关系和日常世界束手无策,因他过于关注本质性问题。在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传统中,“民粹主义”一直颇有市场。如别尔嘉耶夫所言,很多卓越的俄罗斯人都“没有源于高山的激情”,面对黑暗、广阔如大海般的人群,他们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会天然地投入这个集体的漩涡之中去寻找温暖和认同感。在这一点上,连“深不可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未能幸免,这也是他在本质上不同于欧洲天才尼采的地方。曼德尔施塔姆无疑是沿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铺设的那条复杂的、精细的形而上学之路走过来的,但他却没有陀氏的民粹梦想。要知道,曼在写作《论交谈者》一文时才22岁,也就是在他写作刚起步的时候,就确立了自己孤绝万仞的写作路向,这一路向注定充满了孤独与艰辛。
我冻得直哆嗦——
我想缄口无言!
但黄金在天空舞蹈,
命令我歌唱。
(荀红军 译)
这首诗写于1912年,曼刚刚21岁。他几乎甫一开口,就显示了自己独特的嗓音——尖利的、高亢的、美声的,或如布罗茨基所说的,“有些像金丝雀的颤音”。他的歌唱完全旁若无人,因为是一种天上的声音在“命令”他歌唱。天上有什么?有黄金在舞蹈!这黄金是他的希腊,是基督教的上帝。曼早期的诗作大多是指向这两个具有黄金质地的主题的——一个在远方,一个在高处。因此,接下来他才会说:“去痛苦吧,惊惶的歌手,/去爱吧,去回忆,去哭泣”,面对无限的高处与远方,一个诗人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唯有痛苦,才是一个天才的必修课;唯有爱,才可能得救赎。但作为一个“惊惶的歌手”,曼德尔施塔姆依然是幸福的,因为他尚有一个希腊可供哭泣,他尚有一个上帝可供吁求。
你的形象令人痛苦且模糊不清
你的形象令人痛苦且模糊不清,
我无法在雾中辨认。
“上帝”——我失口说道,
我自己本来不想说。
上帝的名字像一只大鸟
从我胸中飞出。
浓雾在前面翻滚,
空鸟笼子在后面。
(荀红军 译)
当一个抒情诗人拥有了自己的吁求对象,他的脆弱也是坚强的,他的哭泣也是幸福的。因为那至高无上者可以拯救你的灵,可以赦免你的罪,可以抚慰你的苦难,收留你的泪水。如果没有一个希腊,我们的回忆至多是苦涩的。而如果没有这样一位至高无上者,想想看,你所有的呼喊都将是人间最绝望的呼嚎,无以蒙恩,无以抚慰,你的呼喊又有什么意义?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位上帝的形象——即便因一时的浓雾而让人难以辨清,但“空鸟笼”意味着那只大鸟的永恒存在——曼的诗歌便具有了承纳一切苦难的基础。
苦难,几乎就是俄罗斯人的精神底色。别尔嘉耶夫在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俄罗斯人的灵魂深处有一种陶醉于死亡的启示录般的悲剧境界,“它很少珍视什么,很少持久地眷恋于什么”,它不像欧洲人那样与文化和宗教产生稳固的联系,并受制于传统和习俗。俄罗斯人的灵魂“向所有的远方敞开,它很容易挣脱一切根基,在自发力量的风暴中飞驰而去,到达无限的远方。它迷恋在俄罗斯大地无边的旷野上流浪。形式的缺失,约束的无力,使得俄罗斯人没有真正的自我保存的本能,他轻易地就毁灭自我,燃烧自我,消失在旷野”。(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这段话用来评述曼德尔施塔姆也大差不差。曼就是一位高贵的、多血质的、时刻处于精神亢奋中的毫无遮掩的抒情诗人,他的心灵是无盔甲的,吁求是赤裸裸的,当然才华也是赤裸裸的。这种“高速度的、暴露精神、有时甚至暴露秘密”的诗,使曼时常陷入一种自杀式的、完全无法自保的危险境地。“像那只鸟一样,他成了他的祖国慷慨地向他投掷各种石块的目标。”(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如果说在1930年代之前,曼德尔施塔姆尚可沉醉于对古希腊的回忆之中,尚可向模糊的上帝吁求,进入沃罗涅日时期后,他的声调一下子变了。紧张,急促,惊悸,随时会尖叫,而赤裸裸的恐怖也成为唯一的主题。
放开我,交出我,沃罗涅日
放开我,交出我,沃罗涅日:
你将丢掉我,或者错过我,
你将失去我,或者归还我,
沃罗涅日是胡闹,沃罗涅日是乌鸦,是匕首……
(汪剑钊 译)
这是曼德尔施塔姆刚进入沃罗涅日时写的一首诗,急促,错乱,任性,不像是呼救,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自毁般的叫嚣。像是从希腊众神中走过来的一位尊贵客人,沃罗涅日,我命令你,“放开我,交出我”!因为,“沃罗涅日是胡闹,沃罗涅日是乌鸦,是匕首……”但有谁听?在这里,只有“一片鸭绒似的白雪茫茫”,只有“冷酷的阉人四处分发毒药”,只有一个苦难的旷野可供面对,“哦,这是一个多么滞缓、气短的旷野!”在这种极端的苦难中,在这种嘴唇的嚅动都可能被剥夺的时刻,诗人何为?陷入沉默和虚无是简单的,但那不是伟大的天才所为。“你们夺去了我的海我的飞跃和天空”,但“你们无法夺去我双唇间的咕哝”。曼德尔施塔姆写道,“只要大地上还有一个囚徒”,诗人就不会停下手中的笔,就不会停止“嘴唇的嚅动”。
像是阴柔的银子在燃烧
与氧化物和合金斗争,
——这银制品的安静,犁铧的
铁尖,诗人的声音。
(王家新 译)
王家新从英文转译的这首小诗,与汪剑钊译自俄语的版本差别极大,如后面两句,汪译为“而安静的劳动给铁制的犁铧/和歌手的嗓音镀上一层白银”,两相比较,几乎就是毫不相干的两首诗。也许汪译更接近原诗的节奏,而王译在经过英语的梳理后,逻辑上更可解。我们永远无法期待能呈现一个完美的汉语的曼德尔施塔姆,曼只能是属于俄语的。但俄语里的曼德尔施塔姆却可以通过一种变形记的方式,给当代汉语诗歌以启迪。比如对苦难的书写,不是叫嚣,更非沉默,而是“像是阴柔的银子在燃烧”,这种斗争既有“银制品的安静”,也有“犁铧的铁尖”,这才是真正的“诗人的声音”。曼德尔施塔姆在对苦难的书写之所以没有走调,没有陷入非诗的、直白的怨艾中,一方面缘自上文所说的“个人趣味”的保障,趣味一旦形成,向下的路径就被堵死了;另一方面,他在个人风格上有一种对苦难的压缩和加速装置,这也和他对“词语”本身的强调有关。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仅仅停留在苦难的现象上,而是通过诗句的“压缩”或“加速”,将苦难转变到“存在”和“本质”的高度。他很少写具体的现实苦难,但他的每一行诗句都包含着浓缩的苦难,是苦难的“十次幂”。如:“让密谋者们在雪中穿梭如羊群/让易碎的雪冠嘎吱作响/冬天对某些人是难闻的烟和夜宿处的苦艾/对另一些人是胜利的伤口的粗暴的盐”。(黄灿然译)曼德尔施塔姆对诗行的推进更多的是依靠“声音”和“节奏”,而非一个个意象。“是内在的意象赋予诗以生命,”曼说。那“内在的意象”是什么?是“鸣响”的声音,“没有一个字出现,但诗已经发出鸣响。鸣响的是内在的意象,触摸到它的是诗人的听觉。”(曼《词与文化》)曼也是在这一意义上肯定他的大师但丁的。“但丁是一位诗歌乐器的大师;他不是意象的制造商,他是变形和混合的战略家。”(《曼《关于但丁的谈话》)在这首诗里,“密谋者”、“一些人”、“另一些人”是现象的而非具体的;“雪冠”、“易碎”、“苦艾”、“粗暴的盐”并非具体的意象,而是安插在诗句中的一个个“变形”或“混合”的加速装置,将诗句推进到一种“精神加速度”的效果。他也偶有具体的、有所指的讽喻之作,但基本上都是浓缩的、抽去了具体背景的,如下面这首小诗:
曾经,我的国家跟我说话,
溺爱我,轻轻训斥我,不读我;
但当我长大,成为目击者,
它立即注意我,立即像一块镜片
使我着火,用海军部大楼的闪光。
(黄灿然 译)
短短五行小诗,浓缩了曼德尔施塔姆与国家的全部争吵。“曾经,我的国家跟我说话”,的确有那么一个时期,国家以为他尚可改造,甚至“溺爱”过他,但极为短暂,继而就开始“轻轻训斥”。在被国家“轻轻训斥”的时候,曼德尔施塔姆也曾试图做出改变,但没有成功,于是陷入长长的沉默。训斥不成,国家开始“不读我”。不读,也就是放置一边,以便于遗忘。很多体制异端的消失,并非在肉体上被取消,而是“被遗忘”。不让他发表作品,不出版他的书,不让他的话传播出去,一两代人之间,对他的记忆可能就消失不见了。布罗茨基在他的诺奖演说中曾说:“……在这些罪过中,最深重的不是对作者的迫害,不是书刊检查组织等等,不是书籍的葬身火堆,有着更为深重的罪过——这就是鄙视书,不读书。由于这一罪过,一个人将终生受到惩罚;如果这一罪过是由整个民族犯下的话——这一民族就要受到自己历史的惩罚。”俄罗斯对它的诗人的遗忘方式,也曾被我们所效仿。在国家开始有意将他“遗忘”的时候,曼德尔施塔姆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不寒而栗的“萧条”,谈到俄国十九世纪的诗人时,他曾有感而发:“这些由各式各样的粘土做成的诗人多么不同凡响!他们全都是俄国诗人,不仅是昨天或今天的,而是永远的。这样的诗人是上帝赋予我们的。一个民族无法选择他的诗人,正如一个孩子无法选择他的父母。一个无法给其诗人荣誉的民族就只配……不,它什么也不配!”(曼《萧条》)这不仅仅是诗人的骄傲,而是诗歌本身的确具有这种力量,配得上这个光荣。诗集无法出版尚可忍受,因为还可以抄在笔记本上,还可以存放在记忆深处。如果写出的诗歌没有一个读者,就仿佛无人对饮的独醉,无人共舞的欢场,其寂寞凄凉最难消受。“我跟在他们后面叹息,/对着某一个结冰的木筐叫嚷:/我只要一个读者!一个谋士!一个医生!/站在交谈多刺的楼梯上!”(汪剑钊译)在沃罗涅日时期,曼德尔施塔姆已经完全被体制冰冻了,不仅没有一个读者,甚至都没有敢和他面对面讲话的人,整个社会陷入“耳语”时代。有时在半夜写完一首诗,他会跑去隔壁的印刷厂,为自己的新作寻找听众。上夜班的排字工人们很高兴见到他,年轻人已习惯于用《文学报》上的口吻来评判他,而年长的工人们则会让那些年轻人闭嘴。“在困难时期,年老的工人们默默听完曼的诗,然后与曼东拉西扯地聊上几分钟,他们中的一位则趁机跑去商店,最后,他们会把一袋食物交到曼手上。他们工资很低,他们的生活大约原本就捉襟见肘,可是他们却认为‘不能眼见一位同志遭难……在这种时候……”(娜杰日达《回忆录》)每每读到曼夫人这段不动声色的回忆,总让我情绪难以自抑。一个迫害与流放它的诗人的国度是丑陋的,而在这丑陋之中,总还存在着最基本的善,纵然很微弱、很隐秘,但已足够让在难中的诗人喘口气。娜杰日达说,诗歌在俄罗斯一直扮演着一种特殊的角色,“诗歌唤醒人们,塑造他们的意识。知识分子阶层的生成,如今就伴随着对诗歌的空前热爱。这就是我们价值体系的黄金储备。”曼亦深知诗歌的力量所在,诗人有时是脆弱的,但诗歌却是顽强的、倔强的,就像彼得堡的石缝里钻出来的青草,有时还具有某种权力——虽然这权力可能就来自诗歌本身的后坐力,从而将诗人误伤。曼德尔施塔姆就是因写了一首讽刺“克里姆林宫的山民”斯大林的诗而惨遭流放。这简直就是曼为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他利用了那些独裁者们对诗歌“过分的、近乎迷信的爱好”。他时常说:“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只有在我们这里才有人爱诗,爱到因为诗而杀人。要知道,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因为诗而杀人的……”诗歌的这种“权力”太让人苦涩了,它可以强大到让政权害怕,也可以反弹回来取消诗人自身。“但当我长大,成为目击者,/它立即注意我,立即像一块镜片/使我着火,用海军部大楼的闪光。”说的就是诗歌的这种反弹力。海军部大楼,曾是苏联秘密警察的总部所在地。
曼德尔施塔姆在谈到他一生的导师但丁时说:“但丁是一个穷人,但丁是一个内在的平民知识分子,是一个罗马古老家族的后代。谦恭有礼绝不是他的特点,倒是有点恰恰相反。谁如果没注意到在整部《神曲》中但丁不懂得如何待人处事,不懂得如何行动,不懂得说话,不懂得鞠躬,那他就真的有眼无珠了。……内心的焦虑、痛苦、烦人的笨拙一直陪伴着这个缺乏自信的男人的每一个脚步……而他实际上的同代人薄迦丘,却在同一个社会制度里如鱼得水,浸溺其中,嬉戏其中。”(曼《关于但丁的谈话》)曼的这段话多少有点夫子自况。他就是那样一个在体制里完全混不下去的人,一方面在精神上是那样精英、高傲,另一方面在性格上又是那样笨拙、焦虑、纯真。“我对世界还有一丁点儿惊奇,/惊奇于孩子和冰雪,/笑容绝不做作,恰似道路/也不像仆人那样顺从。”(汪剑钊译)即便在流放地的苦难中,在求生无门的惶恐中,曼的内心依然是纯净的,向善的。“眼前咯吱作响的冰雪,纯洁如新鲜的面包”。幸运的是,在苦难的人生中,但丁有他的贝雅特丽齐,曼德尔施塔姆有他的娜杰日达(俄语“希望”的意思),正是这些“永恒的女性”,引领他们上升。
人世凄凉。一切是空虚和平庸。
唯有女人和花朵给我们安慰。
可是,你把两种奇迹合而为一:
你是女人!你是玫瑰!
(汪剑钊 译)
太深情了!这首小诗写于1920年代,是曼发自肺腑的赞语,而娜杰日达,这位伟大的女性,像十二月党人的女人们那样,完全当得起这赞誉。她不仅在肉体上保护了曼,尽量延长了他的生命,更在精神上支持了他,提升了他。如果没有娜杰日达,很难说还会有一个真实的曼德尔施塔姆,至少是不完整的。正是她,这位诗人的遗孀,“在地球六分之一的表面上东躲西藏,紧握着一只翻炒他诗歌的长柄锅,在深夜背诵下这些歌,以防它们被手持搜查证的复仇女神抄走”。(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
在苦难中直接书写苦难,或在专制的国度里主动承担起一个诗人的良知,在很多诗人看来会有一种滑向“非诗”的危险。在这些人眼里,似乎只有“纯诗”才是安全的。这就把“诗”看得太小了,无非是针尖上的那点真理而已。把边界缩小,无疑是最为安全的。但诗的边界很大,如果诗的胃口不够大,诗人的消化能力不够强,诗歌也许早已成为艺术化石了。汉语古典诗歌曾承担起“巫”、“史”与“宗教”的功能,西方诗歌也曾与宗教密不可分,浪漫主义诗人们曾希望以艺术替代宗教,甚至到十九世纪时,诗人在思想和信仰领域依然具有一定的引领作用。“雨果在法国,惠特曼在美国都是人们的典范。这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前卫形象,即他们走在前面,这个形象与人们的觉醒、进步、解放以及能力的复苏密切相关。”(阿兰•巴丢《世纪》)但自文艺复兴以来,一个总的趋势是,艺术越来越强调其自身独立的合法性,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也使艺术自律获得了某种哲学解释的根基。诗人成了“失落的思想的残余物”,仅仅保留了“有限的行为”,那就是——语言的守门人。康德有一个悖论式说法:无目的之合目的性才是美。也就是说,艺术本身不具有目的和用处,它不关涉利害,不具有用性,它“拥有一些它自身中就得以表明的东西”。(汉斯•昆《艺术与意义问题》)但目的与意义是两回事,“无目的”并非“无意义”,艺术的自律与艺术向各种可能性的敞开之间并非完全对立的,而是处于一种辩证的张力关系中。试图用一首诗去推翻一个政权自是走火入魔之举,但在一个充满危机与苦难的情境中,如果“作为精致的地震仪”的诗人竟毫无反应,那也过于奇怪了。“艺术有社会的牵缠,每一件艺术品实际上都是对社会、公共关系的作为与回应。”作为宗教学家的汉斯•昆,面对意义不断丧失的当代艺术,依然强调以意义来对抗虚无,以“基本的信赖”对抗“基本的不信赖”。“归根到底,艺术品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在于发生、朗现。”他说,“艺术是游戏,但不只是游戏”,应当将艺术的意义问题放在一个总体的语境中来观察,“所谓总体语境,我指的是:艺术与生命的意义”,而不是从纯艺术的或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出发。
曼德尔施塔姆的例子告诉我们,伟大的诗歌不仅仅是“语言的守门人”,它可以承受一切苦难。即便最痛苦的嚎叫,也不会让人觉得刺耳,也没有打破艺术的自律。诗人唯一要记取的,是尼采的警告:当我们看深渊太久,深渊也会深情地回望我们。不要被你强大的对手扼住喉咙,不要被苦难的深渊吞噬掉。有苦难就会有恶,但恶是无法避免的,具有自我意志的人的精神深处,总有一个善与恶的交锋之所,那是上帝与魔鬼相遇的地方。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言,恶是自由的孩子,恶是人具有内在深度的标志,它和善一样,是与个性、自由和人的自我意志相连的。恶并不可怕,因为与恶相连的还有罪与罚,“在人性的最深处,罚注定等待着人”。由恶所带来的苦难同样不可怕,在基督信仰中,苦难正是一条赎罪之路,人在苦难之中焚烧罪恶,净化和提升自己,“这符合人最高的尊严,符合他上帝的儿子的身份,只有通过苦难人才可以上升”,因此说“苦难也是深度的标志”。(别尔嘉耶夫)无论如何,恶是“自由人的命运”,如果无视恶,不承认人身上善与恶的分裂,就是一种伪善,会将人引向“圣贤”、“人神”、“超人”的歧途,最终导致专制、虚无和毁灭,导致一种更大的恶。这一切的关键是,人需走在通往上帝的路上,走在“神人”的路上,走在真理的路上,由恶所带来的痛苦才会把人引向赎罪。上帝存在,是因为恶存在,恶是上帝存在的证明,如果世界是绝对的善,就不需要一个上帝。如果上帝消隐了,善与恶的最终审判者消失了,一切都是允许的了,那人就不具有绝对意义了,因为没有人对恶负责了。
你不曾死去
你不曾死去。你仍是独自一人,
只要讨饭的女友和你在一起,
平原的伟大,迷雾、寒冷
和暴风雪都会让你感到愉悦。
豪奢的贫穷,强大的匮乏,
你安详、平静地生活——
那些日日夜夜无比美好,
而悦耳的劳动多么纯洁。
作为他影子的人多么不幸,
被犬吠惊吓,被风扭曲,
半死不活的人多么可怜,
他向影子去乞求施舍。
(汪剑钊 译)
首先需要搞清楚的是,这首小诗里的“你”是谁?从前两节看,我将“你”读作诗人的第二人称。诗人抽身出来旁观自己的命运,迷雾、寒冷、暴风雪,甚至贫穷和匮乏都没有将“你”击溃,“你”依然是愉悦、美好和纯洁的,因为有“讨饭的女友”和你在一起,你依然日日夜夜从事着那“悦耳的劳动”——写作。这尘世的一切美好已足以应付一切灾难,给人以希望。这是曼德尔施塔姆的伟大之处,他没有被灾难击倒,没有被深渊吸附。在这方面,他是伟大的前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门徒。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深入到“罪与罚”的人类精神的最底层,并“引领我们穿越黑暗”。别尔嘉耶夫曾说,陀氏的伟大就在这里,“他的最后一个词语不是黑暗。他的创作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完全不是阴郁的,没有出路的悲观主义,在他那里,黑暗本身携带着光明,基督之光将战胜世界,照亮所有的黑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陀思妥耶夫斯基战胜黑暗最终依靠的是“基督之光”,事实上曼德尔施塔姆亦是如此。第三节的“他”是谁?是第二人称的变调?还是另有所指?而“影子”又是谁的影子?王家新的译本将第三节译作:
而那个活在阴影中的人很不幸,
被狗吠惊吓,被大风收割。
这死揪住一块破布的人多可怜,
他在向影子乞求。
(王家新 译)
这里面只有一个“他”,在逻辑上似乎更可解,“他”就是“你”的变调。而“影子”只能是上帝的影子,就是那个“你的形象令人痛苦且模糊不清”的上帝,而不可能是别的。曼德尔施塔姆也曾希望得到“尘世的影子”的怜悯,从沃罗涅日回来后,居无定所、一无所有的曼夫妇,曾四处找人借钱度日,但大部分人都拒绝了他们。走投无路时,曼甚至想到了帕乌斯托夫斯基,写《金蔷薇》的那位老人。虽然他们不认识,但他想试试,“他会给的。”他对娜杰日达说。但最终她没有借成。“那你们为什么没来呢?”帕乌斯托夫斯基后来有一次问娜杰日达。“没来得及,因为曼被捕了。”在文学圈里,还流传着曼借钱不还的传言。娜杰日达非常愤怒:“曼在莽撞的青年时代的确有可能欠债不还,而在斯大林时期发生的一切,则不能叫做‘借钱’,那是赤裸裸的乞讨,是国家使他陷入乞讨的境地……”
在众神隐遁、“上帝死了”而尘世间又苦难遍地、道路以目的时代,曼德尔施塔姆依然紧紧抓住了上帝的衣角。除此之外,他别无可求。一个当代诗人还需要“上帝”的救赎吗?也许无神论者无法理解“上帝”在信仰者心中的位置,当你遇到巨大的困境时,你会发现你没有一个求告的对象,无告的人生才是最大的悲剧。如果没有上帝,就无法解决善与恶的问题,无法解决生与死的问题。而如果没有永生,没有“不死”,人就不值得活。诗歌最终必然会触及这些终极问题。但不是说要重新回到一种宗教诗学,回到一种田园牧歌般的宗教情调里去,而是,在面对深渊般的苦难,面对挤迫我们的荒诞、虚无和无意义时,诗人必须对世界(世俗的和属灵的世界)抱持一种基本的信赖,建立一种敞开的、具有内在超越性的、面向人类幸福图景的信仰诗学。这不仅仅挽救了人,也挽救了诗。诗与宗教纠缠了千年,诚如汉斯•昆所言,“诗与宗教是同一的,这也是寄希望于一个新的未来的主题——在一个能够产生诗的时代里,伟大的神学和伟大的美学在诗中以示范性的方式重新结合在一起。”(《诗与宗教》)曼德尔施塔姆以他黄金般的诗歌质地,为我们树立了这一典范。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一行诗,身世不明,被贬黜到此地。
无所哀求,这造物也不可改变。
它只能是这个样子。无人可以评判。
(王家新 译)
1940年初,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接到一份通知,让她去邮局领取一个退回的包裹。“收件人已经死亡。”邮局里的姑娘对她说。何时死的,死在了哪里,一切都成了谜。那一天,报纸上刊登了一份长长的作家名单,首届斯大林奖金开始颁发。作家们聚在法捷耶夫的家里为国家的恩赐而干杯。听到死亡的消息,法捷耶夫当时还洒下了几滴醉醺醺的眼泪:“我们毁了怎样一个诗人啊!”他说。“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中间有谁能真正地意识到什么叫毁了一个人。”娜杰日达回忆起来依然悲愤难平,“要知道,他们大多属于重估价值体系、为‘新生活’而奋斗的一代人。正是他们为那个强大个性、那个专制者铺平了道路,使他得以独断专行……”然而多少年过去了,那些风光一时的成功者早已被人遗忘,那大地上的苦难囚徒、神秘的失踪者,却像一块天外陨石,重新陨落人间。诗歌的伟大就在于,“合唱队”可以取消一个诗人的声音,但那天才的声音终会被一些隐秘的耳朵和心灵铭记下来;政权可以取消一个诗人的肉体,但那一行行看似孱弱无力的诗句,终会“像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一行诗,可以身世不明,可以被贬黜被流放,但它坚硬倔强,无所哀求,不可改变。“它只能是这个样子。无人可以评判。”只有上帝可以评判,只有时间可以裁决。一块诗歌的陨石,终将超越多少闪光一时的玻璃。
转载自《喜闻:危险的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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