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朋友中,她不时附在信中的韵文或诗歌让她享有诗名,艾米莉·迪金森惊人而秘密的创作却一直不为人知,直到1886年她去世之后,她妹妹在她的柜子里发现了大量手稿。有些以她仓促、简写的字体整齐地抄写,并松松缝成小册子。其余的诗在创作中途的各种可能状态中——对她的编辑来说,这是个大问题,梅布尔·卢米斯·托德夫人和米利森特·托德·宾汉母女[1],在1890年至1945年期间,不断为公众编纂诗选。艾米莉·迪金森的外甥女编辑了其他选本,这样到1945年时,所有的诗歌都已出版,但多少都是重手编辑过的样子。除了艾米莉·迪金森常常难以辨认的手迹,和她在一首诗的关键地方列出数个可选用的词语或诗行,而并不明示她最终喜欢哪个的习惯之外,对这些编辑来说,最大的困难是把她简明的破折号缩减成更正统的某种东西。他们率意而行,却并不让所有人都满意。以此为本的尝试的结果便是,极富感受力和同情心的批评家约翰·克娄·兰色姆[2]没有注意不断增强的一种意见,艾米莉·迪金森奇异的破折号是她的方法和风格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不能被翻译成逗号、分号和其他符号而不阻滞这些诗歌奇妙无遮的电压。
因此,T.H.约翰逊重新编选的诗全集集注本,尽可能接近诗人所留下的样子保留了一切。这样在1955年艾米莉·迪金森的诗歌第一次以没有编辑修正的面貌出现,而且是完整的全集。1960年,T.H.约翰逊为普通读者编辑了一本删去手稿中不同稿本,每首诗只保留单一文本的诗集,同样尽可能根据他自己的判断遵从诗人的意愿,这是品味和鉴赏力的卓著成就,现在这本诗选得益于这本选集。最后要提的是,全部诗歌总数1775首。艾米莉·迪金森只看到其中六首出版,而且在当时它们也被编辑重手修改,以适合当时的品味,以至于她似乎就此将自己托付给身后或一无所有。
她是文学史中最奇特最让人困惑的人物之一。1830年她出生在马萨诸塞州艾摩斯特市。小女孩时她滑稽的机智和活泼的别出新颖在亲友中众所周知。但是她极少表现出要闯荡世界的意愿,而且随着时间这种倾向越来越弱。甚至在只有二十四岁时,她就说,“我不离开家,除非紧急情况牵着我的手。”最终,渐渐她演变到几乎完全自我禁闭在她父亲的房子里,回避所有的探访者。她父亲是这个小城的头面人物,一个知名的律师,积极参与当地政治、社会事务,交际广泛有众多朋友,其中有些在国家公共生活中占有显要位置。而尤其对艾米莉来说,他表现为一个严厉、令人敬畏的男人。“他的心灵纯洁而可怕,我想没有任何像它一样的心灵存在”,或许通过他所关注的事物和交往,他内心热烈的女儿偷听着世界。
当她与访问者见面时,她并没有给人胆怯或孤僻的印象。T.W.希金森[3],她曾给他写信请他对她的诗歌提出批评,在1870年拜访了她,虽然他们长期的通信已经让他对不同寻常有所准备,他还是被他所遭遇的极度的热烈、比喻和隽语的密集程度震惊而不知所措。后来他描述他这位“半不正常的女诗人”的谈话为“放纵的过度”,并且说“我从来没有和任何这样耗竭了我神经力量的人接触过。”她从来不试图掩藏她对生命心醉神迷的喜悦。“我的事业是爱......我的事业是歌唱,“以及“我在活着中找到狂喜……仅仅活着的感觉就足以是欢乐。”可以想象她从世界隐退必然将这种性情推向可怕的高压,直至任何兴奋都变得具有爆炸性。“星期五我品尝了生命。那是一大块。一个马戏团经过房子——而我仍然能感觉到我的心灵中的红色。”她对希金森描述自己为“ 小小的,鹪鹩一般,而且我的头发很硬,像栗子刺果——而我的眼睛,就像玻璃杯中的雪利酒,被客人剩下的。”在她的诗中,她这样呈现自己:“长着雀斑”并且“像个吉普赛人”。
1860年左右,某个具有决定意义的事发生在艾米莉·迪金森身上。到底那是她自身中多种东西成熟的自然节点,还是多大程度由外部事件促发,不为人知晓,尽管各种可能性被无穷无尽地讨论过。但是那后果却让她内心燃起了熊熊大火,使得她在六年之内创作了上千首诗歌,占她诗作总数的一半多。1862年一年之内,据统计她写了366首诗。这些年也恰值内战全国动荡不安时期,随着她自己心智的成熟,以及开始进入三十之龄——或许她意识到她异于常人对爱的奉献将无人求取。而这些诗歌的中心主题給很多读者暗示,关键的事件是她在这一段时期,对一个特别的人的爱中极度而最终的失望。有两三个人可能是这个人物,书信中有某些证据。这个理论假设当她以绝望的能量,从这个失去的人身上,将激情转换到他唯一可能的替代者——有着神圣面貌的整个宇宙。她确然无疑在她的诗中数次描绘了这种运作,让人很难不去相信类似的情况确实发生了。在此之后,在现实世界被否认的婚姻,走进了精神世界——从她这方面——就像她许多诗所见证的:
神圣的称呼——是我的!
妻子——而没有标记!
在她的想象的熔炉中各种力量至此汇聚一起决定了她的伟大。最具重大意义的情境之一,也是最有意思的,是正如有着神圣面貌的宇宙成为她的“丈夫”的镜像(mirror-image),事实上,同样在那个最关键的历史时期,新英格兰地区整个的宗教困境,也变成了她与他的关系的镜像——也暨她的“婚姻”。因此她精神化的爱和它的艰难几乎变成最宏大尺度上时事、宗教的争论。
在那个时候,新英格兰诸州旧的加尔文教在与新时代的精神公开斗争——消解圣经的高端批评[4];超验主义开阔、自由化的影响;在美国,在拓荒者和自由攫取者夹带进来的国际范围的仇恨所具有的无情、选择性的实用主义的强烈抵制下,普遍的科学的怀疑主义加倍猛烈。而在另一方面,极端清教徒复兴运动将艾米莉·迪金森的亲友从活生生的世界席卷而去,就像一场瘟疫,在朋友中只有她在独自抵抗;而乔纳森·爱德华兹[5]宣称可见的世界是“上帝创世纪的欢乐的流溢(emanation),万物因顺从整体之美而得到赦免,即使它杀害它们。”除此之外,内战将整个国家熔入全体自杀或统一而复兴的形而上学的孤注一掷中。印第安部落和如海汹涌的野牛在处女平原上等待着,而达尔文写着他的书篇。艾米莉·迪金森追求和谐的努力的力量并不比破坏并重造美国的力量弱。
在所有这一切中,正如同她的诗作证,她保持平静。不管是神圣的“你”,她的诗常常诉说的对象,是一个潘神/基督;还是逃遁的查尔斯·沃兹沃思教士大人,耶和华/大自然或是不可接近的奥蒂斯·P.罗德先生,马塞诸塞州高等法院的法官;或是一个完全黑暗的迷,都无法判断,但是不管是哪个,他们在她心里有一个艰难的精神上的“妻子”。她很虔诚,过着隐士的生活,穿着白色,适合精神的新娘,她每天都写着读起来如同祈祷的诗。但是她首要的是忠实于自己和自己的智慧。不管是教堂还是科学,她都不会接受任何道听途说或权威之言,尽管她在各个方面都受到诱惑。她让自己保留在某种判断的最终悬浮状态中。因而她的诗不仅纪录了她狂迷的虔诚,也记录了她尖锐、富有怀疑精神的独立性,她的疑虑,以及不断在她的狂喜之下展现的——她的失望。
不管她爱的生命,以它所有的艰难,对她的诗歌有多重要,还有另外一种体验,也相当重要,它似乎经常对她发生,而它和她的外在生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她一些最伟大的诗的主题,她所有最好的诗歌都触及这个主题。它是将那热烈和令人寒颤的典型的灵光投射到她的思想和形象上的事物。她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它。它放佛一种身体状态一般一再复发,几乎是一种恍惚附体的状态。在这种状况下,有一种幻景为她敞开——最终的现实,她自己的灵魂,在宇宙中的灵魂——在她对其性质的所有描述中,她从来没有擅自对它命名。那是她最深、最神圣的体验:它也几乎是最可怕的:无时间、致命的、巨大、强烈。它几乎是在她的生命中信赖和热爱的一切的对立面,它几乎是最终显现的可怕的彻底虚无——
绝大部分——像大混乱——不可停止——冷漠
没有一个机会——或门栓——
或甚至一个为绝望开释的
国度的报告
——正因如此,悖论的源泉正是她诗性的自我,贯穿漫及她的情感、她的思想、她的语言、她的比喻、她韵诗的技巧,以所有的方式。任何时候她都有可能感觉到它将自己引导进来,带着电光风暴,对事物升华的忽见,宇宙奇异的敞开——
风起,尽管没一片叶子
在任何一座森林被惊动——
对此保持忠实,她无法对任何事物下定论。它终其一生凝视着。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中记录它切近的冰泠泠的颤栗,她不知道要怎么想。她确信的一件事,就是它在那儿,而它的言辞就是诗。在它的光明中,所有其他的忧虑都摆脱终极目的自由飘飞,只与她的艺术游戏相关,受其影响。它是一种神秘,她只依赖一样东西来解决它,那就是死亡。死亡令她着迷,作为能够在她的想象力之外带给她那必要的一步的行动。死亡将带着她和她的睿智完好穿过迷宫。她将她所有的问题搁置留待死亡的解决。因而这三者——超越她令人恐惧的幻景之外的任何事物,拥挤、挚爱的围绕她的造物,和死亡——成为她的神圣三位一体。她对它们的神圣的领悟是她对他们的诗可能的领悟。而正是在她对这三位一体的虔诚中,而不是在任何她那般自由、熟练使用的更正统的术语中,她成为了“美国所产的做伟大的宗教诗人。”
在某种程度上,她对语言的精确感觉,是诚实的一部分,让她保持在悬置的判断的这个缺点中,并让她避免了容易的进一步抽象而进入哲学和共享的宗教的境地。而在她对词语的天赋中,她所有的才华和苦难的痉挛得以凝聚。她能够掌握如此巨大的主题,让它对我们变得非常重要,纯粹因为她诗歌的风格的力量和天然。
她使用了缓慢的小音步,一种把每个音节都带入特写的手段,就像在一个显微镜下;也有深刻、稳定的专注,所有的词语都精确而又在相对自由的关系中布置,这样单独的音节似乎就在将要滑入全然崭新的意义中的临界点上,全都挤迫着要显现;也有马赛克般、象形文字般专注的想法,她在其中编码了一种火山般猛烈的想象,一种天启式的幻象;在她的破折号中有恍惚的悬置和有意为之,以及猜谜一般、间接的艺术策略,莎士比亚的语言质地,因隐喻而坚实,渗透了最家常的形象和经验;异想天开的血与神经矛盾的拉丁风格的生动;音乐的游戏——对立、平行、镜像、中国谜语、全部关联世界的和谐与对位;而且在所有地方都有对俗世生活丰富的狂欢。要穷尽她诗歌才华的独特艺术和愉悦是很困难的。以颂歌和谜语,这两个小小的家常手段,她抓住了事物的“中心”和“外延” ——用这两个她最喜欢的表达来说 — 就像人类有史以来的想象一般确然。
编选这本诗集并非易事。她独特而富有启迪的诗歌相当众多,也非常多样化。这本选集的限制让它不可能是代表作选集。最终,我挑选了在我编选时最喜欢的一些诗,并且非常清楚对我也是对任何读者都来说,在那么多强大魅力的诗中,这个选择远非最终选择。
译注:
[1]梅布尔·卢米斯·托德夫人(Mrs. Mabel Loomis Todd)和米利森特·托德·宾汉(Millicent Todd Bingham)母女:梅布尔·卢米斯·托德夫人1881年进入狄金森的生活,她是狄金森哥哥奥斯汀的情人。狄金森的妹妹委托她编辑出版狄金森的诗歌,她编辑出版了狄金森最早的诗歌集。她女儿后来继续她对狄金森诗歌的编辑和介绍。
[2]约翰·克娄·兰色姆(John Crowe Ransom,1888-1974),新批评派奠基者之一。他对狄金森的标点、大写字母等的分析参考:John Crowe Ransom, " Emily Dickinson: A Poet Restored," Perspective USA, No. 15 (Spring, 1956), p. 6.
[3]T. W. 希金森(Thomas Wentworth Higginson,1823-1911),一神论牧师、废奴主义者、社会活动家、作家。1862年4月15日,狄金森在读到希金森在《大西洋月报》发表的文章“给一个年轻作者的信”之后,給他写信并寄去四首诗,请他批评。他对她的诗提出批评,并建议她推迟出版。狄金森自此断绝了寻求诗歌出版的念头。他们成为朋友,通信多年。
[4]高端批评:OED释:圣经批评,研究一个文本书写的历史情境。
higher criticism n. [after German höhere Kritik (1815 or earlier)] now rare = criticism, esp. of the Bible, which examines the historical context in which a text was written; also with the.
更详细的解释:这个术语是指以德国图宾根中心的一些圣经学者,包括弗里德里希·施莱尔马赫(1768-1834)、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1808-1874)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1804-1872),在18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开始分析从基督教和旧约时代起中东的历史记录,以寻找与圣经相关的事件的独立的确证。这种研究的想法令人震惊:如果说大多数基督徒相信圣经中的每一个字是圣启的,它的真实确凿无疑。显然,这些批评家认为真理是上帝留给人类来发现的,这样他们的神学与福音派就有明显的冲突,这使得他们成为洛克、休谟、康德、莱辛、费希特、黑格尔、和法国理性主义者的智识继承者。
他们的思想首先由柯勒律治传达到英国,更直接的传播是经过乔治·艾略特翻译的施特劳斯的《耶稣的生命》(1846)和费尔巴哈的的《基督教的精髓》(1854)。施特劳斯是第一个完整描述耶稣的历史的人,有时这个运动也被称为施特劳斯主义。事实上,费尔巴哈更为激进,他认为上帝的思想由人创造,来表达内心的神圣,宗教的开始、中间和宗教和结束都是人。
http://www.victorianweb.org/religion/higher.html
宗教百科词典将此术语与“低端批评”比较,后者也称为“文本批评”。
http://www.theopedia.com/biblical-criticism
[5]乔纳森·爱德华兹(Jonathan Edwards,1703-1758),宗教复兴运动传道人、哲学家和公理新教神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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