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岗上》

山岗上
将军指挥着士兵前进，硝烟
锋利得像一条鞭子

山岗下
羊倌驱赶着羊群奔向青草，小河
柔软得像一把刀子

《破绽》

冷风一挥手，山川丰饶得像雨点
满山的夕阳划着弧线
落到秋天后面
天空的幕墙上，放羊的老汉赶着些
单薄的衣衫

《有孕》

阳光白得烂漫
一些横亘的绳索摁住了它

那个大肚子女人穿行在斑马线上
她怀揣着幸福，像一只笨笨的企鹅

《葵花》

蕾丝花边托着，一张煎饼大的脸
密密麻麻藏着些心事

“一节节爬高”，一节节炫耀
空空的行囊仿佛自带了掌声

说起明天，我不会像葵花那样明媚
我不会，整天仰着一张老脸

《只能数到二》

这个夏天，大雨
总共下了两次
一次，洗白了庙里的袈裟
另一次
垮塌了村南的教室

《从前有座山》

早起拜佛，山林起得那么早
鸟鸣尚在梦中，梯田
只来得及打开“半个目录”

半生清寒，从不指望大富大贵
晴耕，雨读  
养三尺闲云下酒
有客来访时，动手，杀鸡取卵

偶尔养猫，软软的
仿佛慵懒的女人
穿着三色皮裙

狗就不必了，除了狂吠  
它长得太像狐狸，我
还没有养出一只虎
供他倚仗

《山上有座庙》

那就住下来 
选一间西厢房暗渡辰光  
可以有树，可以有花  
可以有爬山虎绕着矮矮的墙

黄昏时洗漱  
葡萄藤下乘凉 
踩着木梯子
听隔壁的木鱼敲出三短一长

导游的小姑娘不妨唤作小红  
可以威逼，可以利诱  
可以绑在树上，挠她的脚心  
咍——  
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无边寺》

“屋檐还是那么矮”
蝉鸣却蹿起老高

一方浅浅的蓝补丁
深黄了菖蒲枝，掀开
小尼姑新剃的头

风吹过檐角，孤悬的铃铛
折断光线亮了亮薄霜

《闭关》

闭关多年，沉湎于竹篮
悬着的井 
夜深人静时
一声紧过一声的犬吠
钓上来的有朋友
有仇敌
也许只是个路人
沉湎于黑夜


《或许》

或许，只有一缕炊烟在超度天空
夕阳西沉
扯一把潦草的白云塞进灶口
在他乡的屋檐下
远行的人像只候鸟
只是要靠着墙打个盹儿
暖一暖乡愁



《落日》

教室里养着慢时光
一转眼就用完了

仿佛落日里的村庄，裹着余晖
渐行渐远

有时回过头望了望
有时只是想了想

《饮酒归来》

饮酒归来，村头的公鸡
睡得最晚，一轮哈欠
结巴得像个惊叹号

“月亮圆睁着那只独眼”，把
一地早霜稀稀拉拉
铺到阶前

《花开》

东风浩荡，早起的人尚在
途中。一页扁舟载不来
江南烟雨

女字旁的山河，次第铺陈
春雨惊春这些字眼
水墨丹青只缺一抹嫣红

莫道慈悲为怀，三千里
快马加急，敕令蝶舞
百花盛开

《眼前这只菜碟》

聊着市场，哪个人手段几何
谁谁心机沉稳，明灭烛光
就在晚餐前飘忽了一下

五尺圆桌，这回
围坐的是一群商人：
东城啤酒王，西城奶霸
南城卫生巾连锁
北城方便面集团
进攻、防守、合纵、连横
几柄刀叉仿佛暗影
招招见血封喉

坐庄的人抱着老酒
护住眼前这只菜碟

《癔症》

说起江湖，那个人
往往长身而立

素手一挥，剑气  
横扫家里的小时光 

楼前是少林寺    
楼后是武当山

几杆斑竹挑来杏花村
一汪雨水隐去黑木崖

上下左右分住着帝丐邪毒
新华字典里掩藏武功秘籍

一碗残茶仿佛烈酒
看四方来拜空中的王

《黑板》

张教员吃了一辈子的粉笔灰
出殡那天
纷纷扬扬的雪
落满他黑色的墓碑



《X光》

在人民医院
我看到一个歇斯底里的人
追着医生
索要他的健康
医生给了他一张X光片，说
它能照见你的影子
照不见心里的鬼

《蝉蜕》

秋天收敛了更多的光线
贮存于内心，使那些漂泊不定的事物
止于迁徙

喝醉酒的人小声啜泣，大口抽烟
吞吐之间
呼出的都是陈年的毒

像一节绿皮火车，走走，停停
许多年光阴
都蹭在生锈的铁轨上 
 
忘却是一只秋蝉遗落的壳
咸、甘，寒，无毒
主治：小儿惊痫，妇人生子不下

《渔家傲》

那几只倦鸟，扑拉拉
飞进了落日。秋天的湖面上
腾空些旖旎的光

渔歌才唱出一半
残留的后半阙未及转身
就被风吹远了

坐了一天的那个人
一伸手
把自己钓在光线上
《萤火虫在飞》

打破黑夜的，往往不是黎明
比如今天
只是一声犬吠

远行的人背着行囊出门 
举止笨拙，仿佛
背着一副厚厚的铠甲  

黑暗像潮水
更像敌营的羽箭
蝗虫一样围上来

秉烛夜行的那个人脚步不大
晕黄的灯火，看上去
像一尾萤火虫在飞

《喘息》

女高音在爬山，翻了一次
翻了两次，翻了三次
始终也没过了坎

几个音符，在空中
婉转了许久
像云层里藏着的雨
不肯落下来

调音师蹲在角落里
抱着一团乱麻，怎么也捋不直
跑调的闪电

 “耳麦坏掉了“，歌手在台上
发出些吭吭哧哧的声音
仿佛在挣扎
仿佛在喘息

《听常护士唠嗑》

养老院的常护士
说起多年的老病号
死的时候很平和
提前穿好的寿衣上绣着荷花
不像有洁癖的老县长
把攒了一生的屎尿
抹到脸上

她离开的时候，所有人
都瞧着彼此的脸
我回忆了一下
自己的童年

《没有故乡的人》

卸下出租屋
卸下流水线
卸下3000里外的炊烟
卸下江南的冷
除夕夜
这个没有买到车票的中年男人
把自己
卸给另一个
没有故乡的人

《令狐冲》

月光下抚琴  
看江山妖娆  

就着琴声下酒的，不是令孤冲  
他腰里的弯刀 
像悬垂着一根鸡肋 

深夜，江湖远 
我已醒来

《异乡》

女人身上裹了一件旧工衣
隆起的腹部圆圆的，像
藏着熟透的柿子
她双手捧着一纸B超单
小心翼翼的样子
仿佛端详一张婴儿的脸
男人啃着一个冷馒头，手里
还拿着一个
“要是个儿子就好了”
在冰冷的台阶上
他们已经坐了半晌
把一轮外省的月亮钓进了
高高的门槛
而接生婆已歇业多年

《我写下的越来越短》

我写下的越来越短
花椒树的影子越来越大
每到黄昏
蹦跶了一天的花椒籽儿闭上嘴
圆得像个月亮
等着露水来收割

《老杨》

抬了大半辈子花轿
这次中奖的是轿子头老杨
一杆长唢呐把他吹出了村外
下葬的人不得要领
还在叫着——
老杨  老杨

《青春路过天津》

袁海
18岁的士兵，他还那么小
转眼就被夜色吞没
仿佛高压炮射出的一朵浪花
一出膛，就
覆盖在天津的伤口上



《送别》

那天下午
死者入土为安
天蓝得像一汪冰水

穿白衣服的人跪着烧纸
新鲜的土堆前面
风吹一阵
火疼一回

《鞋帽店》

小老板
这次招徕的是一个老外

一顶新毡帽扣上客人的脑壳
他像一个蹩脚的大夫
捂住远涉重洋的伤口

《纸飞机》

第一次
我把叠好的纸飞机
投向蓝天
它笔直地撞到尿垫
坠落了

第二次
略高一些，也只是掠过了
晾衣绳

第三次
它像一匹白云
骑上了邻居的瓦

《老同学侯勇》

下岗返乡，赶上了老同学的
酒席
老婆生了儿子，新修的房子
阔得像个超市

小轿车戴着大红花
“女儿考上大学，全村都来喝酒”
村支书一伸手，把录取通知书
从大喇叭里递出来

《有刀》

命悬一线的，不只
被放倒在砧板上的头颅
鲜亮的颈项
还有风，风中鸣叫着的
薄刃
它落在地上的影子  
仿佛新鲜的奶嘴
又像一枚战国的刀币 
用来买生 
也用来买死

《有罪》

飞鸟之于昆虫
河流之于山川
太阳之于水

活着是有罪的
譬如人
之于万物

《有凤来仪》

大鸟挣脱鸟笼，从九千里外
俯冲下来
最先抵达的是青草和水
飞翔了好久，它需要它们
装满另一些水滴
 
——哦，涟漪
另一个牢笼
至少五层以上

《有光》
 
如此简单

如此多的小灯笼 
正被秋风逐次点亮 

像土坯墙上悬挂多年的马灯
重新被提在手里
安静、平和
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仿佛一个走惯了夜路的人
再一次
站在黑暗的门槛上

《有财》
 
雨停了
黄昏牵着火车
出山洞、过平原
开学的日子
隔着车窗一闪而过
 
一枝铜喇叭猛地戳出来
像一阵大风
把红头巾挂到树上
把一顶花轿
吹到了对面山梁上
 
坐在喇叭上的是有财他娘
女、46岁
闺名王兰花
守寡多年
丈夫死于矿难
 
跑遍了村、跑遍了镇
一纸通知书还差天大的窟窿
王兰花坐了一宿哭了一宿
把自己当作补丁
缝在村长他爹的酒席上
《有赠》
 
持灯人尚没有找到火种
薄凉的黑夜已经铺得很开
熹微的星光下，萤火虫
给这段静默的时光
安上薄如蝉翼的翅膀

《有时》
 
一个人走路
一个人抽烟
一个人望着巴掌大的天
 
立秋像一柄锤子  
把红叶钉死在窗前

《有邻》
 
五米高的围墙
加装了电网
中间是算盘那么大的天
 
噼里啪啦的雨珠子算计得精准
风泼不进
鸟飞不出

《有致》
 
你，爱有多老
就去老着
 
我，也是

《有牛》
 
家里的牛老了
老得像一大坨牛肉
屠户走进来的时候
它霍地站起来
哞——的一声
把我叫回了中年

《有乡》
 
风轻轻地吹着
夜空中白云悄悄翻转
隔着岸
观望山中的灯火
 
屯前打谷场上
传来些轻歌曼舞
那些藏起来的皱纹和老寒腿
仿佛一入夜就年轻了许多
 
走了许久夜路
返家的人
在黑暗中恍惚了一会儿
让泪水流了一会儿
 
《有羊》
 
山谷里的羊低着头走路
尾部浑圆、肥大
仿佛吊着一颗一颗老南瓜
 
跟在后面的羊倌低头
嗅着一束野草莓
黝黑的鞭子像女人的大辫子
拖在腰上
 
落日掉进怀里
砸出一地星星草，和
微微的喘息
 
远处逡巡着一匹孤狼
怎么看
都像合作社王寡妇养的狗
那么温顺


《水色苍茫》
 
暴雨倾盆
老教室、新公路、王美丽的新嫁妆，顺流而下
娘家的鱼塘大得像太平洋
 
小喇叭受了潮
把站在小船上的镇长
吹得越来越远
 
一条红腰带像尾蚯蚓
软软地趴在不知谁家的
梁上

《天坛》
　
天还是那么蓝
宝顶还是那么圆
蝴蝶扇动倔强的翅膀，依然
越不过空空的回响
 
哦，这只600年的坛子
盛满天空的骨灰

《小旅馆》
 
一扇木门外加一道布帘，相隔
你在里面洗澡、唱歌
我在外面扳指头，盘算
明日的花销
挂号费300
每个床位60块
药费也不是个小数目
 
我们藏在高烧的北京
下面



《祈祷》
 
当我们聚集在小教堂的时候
城池被攻破
日军像潮水，涌入78年前的南京
 
火光照耀着欧式的壁炉
枪炮声、爆炸声不绝于耳
手无寸铁的平民像牛羊一样被屠杀
 
新到的圣经还在手与手之间传递
字里行间，暗红的扬子江一度
被尸体壅塞而断流
 
纪念一个人，我们往往点起一盏灯
纪念一座城，一个国家，需要
点亮浩瀚的银河，在天上

《伏击》
 
天就要亮了 
黑夜停止了掩杀 
士兵蜷缩在河岸上 
数着空中行将没落的灯火 
跋涉了一夜 
很多兄弟倒在了路上 
再也看不到黎明升起曙光 
 
炊烟在河对岸缭绕青灰的光 
那是家乡的柴草  
烧烤着家乡的牛羊 
却要填饱异族强盗的胃 
好吧 
那就再忍一忍 
拂晓之前，请吹响军号 
送那轮惨白的太阳上路  
送那群强盗回家
 




《狙杀》
 
山林里蹲守、奔波  
昼伏夜出 
喜欢独来独往 
不喜欢说话
 
不喜欢牛羊一样被践踏
被屠杀 
举起枪来 
仿佛猎人消灭豺狼一样
 
不喜欢拐弯抹角 
像子弹一样直来直去 
喜欢枪口上瓦蓝的青烟
瞄准镜里盛开的血花
 
喜欢听 “红日照遍了东方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喜欢战斗结束时 
枪管上插着一束野菊花

《夜行列车》

1
列车驶入小站
卸下三两个疲惫的影子
 
2
车窗外，山峦起伏 
仿佛磕长头的人弓着身体
紧贴地面，蛇形向前
 
3
黑夜前面仍然是黑夜
一如道路之后依旧是道路
 
4
“如果不是星辰和月亮
天空就被风吹远了”
裁撤了春天
人世就像一场蒙太奇
 
5
列车像个蹩脚的裁缝
用铁制的针线
缝补皲裂的人间
 
6
那绿色的马缨花
在黑暗中轻摇羽扇
粉色的光阴转瞬即逝
 
7
暗夜里拾阶而上
仿佛遁入空门
高速列车像一枚流弹
射穿了跌跌撞撞的黎明

《凤凰山》
 
苍茫的山顶上 
飞过一些孤单的翅膀  
把大朵的阴影 
留给攀援的人
念他一程 
送他一程

《乌马河》
 
天色渐晚。那枚旧阳光浅淡、慵懒  
不知跋涉了多少年  
仿佛开满山脚的蒲公英 
怀抱忧伤，孤独地飞   
 
面孔黢黑的牧羊人衣衫单薄  
一伸手，扯几缕晚霞披在肩头 
而那株老槐，独踞狂沙里 
远没有参透春风 
 
好时光尚在路上。羊群静默
黎明前，没有人说出挽留
仿佛一眨眼，那条潺潺的溪水 
已经头也不回，闯入清徐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