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黑湾：伐木

结伴的队伍开进深山
以一场亘古的砍斫拉开深褐色帷幕

枞树，栎树，山樱桃树，猴板栗树
以枝条作通讯的触角
以土层之下的盘根互为支撑
想象不出上一场干旱以及上一场风暴
它们都长得很好，像排列的旗
斧头竭力辨认材质，然后
被高高举起：终于出击并奏出沉闷的音乐
响声惊起，邻树抖落几点白花
不过风波很快就平息了。旋即回砍三匝
一颗被选中的星子欣然陨落
并立字为据

免于这场刀伤的桦树紧闭嘴巴
劫后余生，将用来消受明天的太阳
或是一场仓皇的虫害

2.黑湾：劈柴

父亲说，劈开一个树群
就等于劈开了自己。这里的树
和老许家一样，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我说，它们一定比我们来得更早
父亲便不再说话：一把黑亮的斧头
闪电般地劈进圆木，接续而来的是破裂
是白花花的木茬从裂口处脱胎而出
父亲取出铁斧的时候，木头不禁惨叫
作为枝干的一环，它笔挺且顽强
却不再具有力量。多年以后
我也会像父亲这样，手握古老的利器
朝向另一个树群进攻，杀伐以后
大获全胜。所有无声的惨叫
只能从木柴堆的缝隙里散逸出来
此刻，那些即将被我劈开的站立
正瞻仰着一个带血的家族

3. 黑湾：大火烧过竹园

在大雪化尽之前，抱团的火
先行造访竹园，炸裂声哔哔啵啵
洼地腾出一片雾水：微甜

去年新生的关节向炙热臣服
委身于环立的三山，与落光叶子将秋冬
辞退的群树。十年二十年的经验
继续信奉刀耕火种的传统
脚掌下面苏醒的，除了黄髯盘根
还有从远古化来的土拨鼠

父辈与我的距离长过了北归的雁行
这里是血地，也是火烧之地
一场细密的春雨之后，禾苗和竹笋
会依次冒尖，所有事物都是新的

我将祖先用木匣子封存
旋即在火苗的外焰上展开铜翅

4.黑湾：三月的农事

黑湾的土豆
会在这个月探出脑袋
叫苦的鸟一飞回来
玉米就要下种。村民
接连采茶，晒笋干

农事自三月开始
锄头不再停歇
我曾一遍遍背诵农谚
印象中，晴雨多变
汗流无章

三月的农事繁重
四月正准备行进过来

5.黑湾：清明祭

祖父祖母很早就去世了
奶奶也是。更久远的祖先
我不知他们死于何时，埋在何地
清明，烧一把纸钱
就草草了事。他们也许会来
会在老屋的瓦脊上点一袋烟
会在古井旁稍作察看
他们甚至会通过木格子偷窥吧
看一看自己的儿孙子嗣
被召唤来的意义，也就在于此了
他们说的我们听不见
听得见的时候我们也未必听
现在，我们每年履行义务
管它叫清明祭。他们才不在乎呢
只要能再多点儿回来的线索
他们就会感到无比欣慰

6.黑湾：立夏

布谷鸟翻山越岭
给村庄送来一夜长调
作物都醒得早了
节气就是命令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
“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

在黑湾，引经据典
未被列入农具练习的范围
施肥、拔草
与松土、除虫
是同等重要的工序

父辈没有多余的仪式
他们唯一做的：
脱掉长衣、换上短褂
这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在黑湾，立夏
是个毫不特殊的日子
幺爷爷照常出工
大黄同样地睡觉

7.黑湾：土陶和爱情

乡间作坊的屋檐下，支架横列
阴晾着土陶的胚胎。每一个器皿内外
都被细致地揉捏平整：时间

你我相爱五年，却抵不住工匠的泥刀一闪
岸边的低洼地，比常年缺水的苔藓
更容易死去。我们临湖，还钻井取饮
当春雨迟迟不到，干涸激起抱怨
并以芦苇窜头的速度覆盖了以沫相濡

落日沉河，天地开始烧火
我们不过没有逃脱爱情与它的常见形态
而土陶的温度足以越过桃花和流水

8.黑湾：远遁

晨曦从山石的尖端开始。携一朵
倨傲的红花，在悬崖边兀自收放
即将举起双翅的鹞子，羽翼渐丰
绿叶和溪流敦促——你必须要走

远遁，类似千万急功近利的隐喻
一轮圆日浮出云层：漫游者回首
与庭院同岁的父亲站在原地。撑
竿而行的异乡人，仅剩一个光点

在每座城市掀起无数暴乱，然后
集齐装满愧疚的欣喜，信件往来
于无知的疆域，以善良制作屏障

借口总是悬而未决的工作和婚期
回乡之路比夜梦更长。当红月亮
沉入黑幕，火把点亮另一半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