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子

我小心地叩开你家的房子

在一个蝉声低吟，蛙声清响的月明之夜

一滴清露在指尖滚落

像水：渐渐洇开，发散，并且无限扩大

手心，一粒莲子握得发烫

满眼都是前世的荷塘，青青的月光

秋风紧

一阵紧似一阵，刀刃沾着白霜

落叶拭去一层又一层

拭不去经年磨亮的寒光

葵花已伤，菊花已黄

秋风呐喊着，追杀一片落叶

颓然坠地的，是旧年的疤痕

天空抬高三寸，与大地疏远

一粒萤火趁着夜色，前来接替

被吹熄的小黄花的灯盏

秋风孤独

秋风孤独。浪迹江湖之后

归隐山林，带着它的暗器和咒语

盘踞在树梢与山石之间

内功收敛，屏气，深呼吸

节令逐渐苍白而语气哆嗦

山林自上而下被寒霜依次刷白

对手隐身不见，徒留一抹淡淡逝痕

秋风拈弓搭箭，百步穿杨

将满山的树叶，一一射落

一只水鸟凌波微步

在掠过的风中，它高高竖起的尾翼

像一个骄傲的靶标

夜过慈云禅寺

一匹流水拍下蝴蝶的影子，然后漂远

金黄色的庙檐挑不动黄昏的落日

深呼吸。深呼吸。释放内心的丁点儿俗念

黑色的壁虎背负一丝禅意

在壁缝里藏匿。夜色消除了它的痕迹

方丈的念诵与寺外的桃花一起开放

木鱼把夜色敲得越来越浓

月亮升起来了，禅寺被涂成一幅写意

月光娇媚：寺门外的香炉底下

一只打坐的蟋蟀挪动身体，避了避

一条上世纪的手帕

陈旧的爱情，蜷在杉木箱底

沉湎和怀旧相约：一起泛黄，色素沉着

压紧箱盖，把内心的桃红三缄其口

等待一场旷世之恋，唤醒火焰和泪水齐飞

偿还一笔没有利息的债

一条上世纪的手帕，淡淡的香气早已渗入纤维

骨骼里的纯净和傲气，深藏不露

它要找回它的三个愿望：不离，不弃，不散

它要继续等待，在这箱底的人间

——有朝一日，你打马归来，满身尘埃

初 春

春天在少女的腋窝里长出了嫩绿的绒毛

就像我青春期嘴唇上的几根羞涩的胡子

守不住发芽的秘密和几桩涨潮的破事

藏着掖着都不行。我也是醉了

指尖拈不住一枝桃花，只怪三月太顺滑

旧年的花的魅影，仍在枝头晃动

他们说花都开好了。是不是在等我？

我打开翅膀，羽毛散落一地

飞翔的是天空，以及没有方向感的风

一只鸟飞过

一只鸟从我的头顶飞过

一秒钟的事情，我还原了它的过程

一只鸟，饱含风霜的尖喙把风分开

成一条窄而锐角的路

双翅伸展，掠过秋天的果实和落叶

掠过尖锐的风，把风的锋芒磨钝

把所有能割破柔软的锋芒磨钝

一只鸟，是把天空装在翅尖上飞行

一根脱落的羽毛，呼啸着

在空气中嗖嗖作响

一只鸟飞过，它身后的世界成扇形

渐渐广阔，无边

山坡是斜的

我想要像一片叶子那样卷起来

像初冬的一片叶子，把自己抱紧

我的体温全给了别人：绿色给了春天

红色给了秋季。这枯萎的死褐色……我抱紧它

山坡是斜的，这我知道

我向上，正着生长；我走路也是正着的

而对于山坡，我是斜的

它力求把我扶正，结果我就滚了下来

我知道大地是无私的

我不能说些什么。我只能抱紧自己，卷起来

像失去了血色的一片叶子

与一片落叶一起回家 

与一片失散多年的落叶一起回家

我满身灰尘，它一脸憔悴

我步履匆匆，它沉默不语

好像是多年的朋友，或者情人

心怀默契。我们走着中间的主茎

而忽略两边的脉络

我们各怀心事，揣着寒冰和火焰

在分手的岔口

叶子回到枝头，我回到家门

春天有毒

在春天里守住灵魂，回避一片桃林

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一树含笑的桃花

就轻易碰散了我的眼神

小口小口的红，模仿爱情的气色

小口小口地蚀骨，入毒无声

小小的诡计，靠一片花瓣得逞

花落之后，我与春天同时染病

春天是把浸透暗香的命搭上

和你一起形销骨立

有人在三月的山坡上张望

有人在三月的山坡上张望

草尖上的一滴露珠照亮了他

风拦不住满坡的花香

三月的王攻城略地，用鲜花加冕

云朵在更高的地方张望

它们怀疑坡上散落的云影和羊群

谁比谁更真实，谁比谁更夸张

青藤的手是否会伸得比河流更长

一只断翅的蝴蝶

躺在山坡上。春天的伤口被风反复翻阅

张望的人和一只在劫的蝴蝶

被一大片愈加汹涌的草色同时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