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食节》
那一夜我们吃到的食物都不是
它们应有的味道。那一夜我们挤在人群中
我们的嘴唇成了众多嘴唇中的一副
我们锋利的牙齿在牙齿中排队
身体反倒成了寒光闪闪的齿轮的附属品
它们显得臃肿,笨拙,甚至多余
你叫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在叫谁
我的名字也成了多余的,在多余的身体之外
更遥远的多余。就像灵魂,在喧嚣中
寻不见回家的门。交通堵塞
满大街都是奔跑的味蕾,活着就是享受
食色性。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每一种美食都有一个香艳的名字
作为食客的我们,茫然,而又坚定
别人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哪里人多,就往哪里
携带着足够的货币和充分的信任
我们要对盘踞在夜色中心的这一片妩媚开放自己
那一夜我们吃到的食物都不是它们应有的味道
不好吃。嗯,一点也不好吃。难吃死了,还那么贵
腰包瘪下去,肚皮鼓起来。之后的
嘴巴还能说些什么呢?嘁嘁喳喳一片嘟囔声
回家。聚集之后的分散。被一只大手驱赶到狂野去
我们暂时没有力气渴望一杯纯净的清水
20161207于鲁院。
2
《安纳托利亚往事》*
案子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
真凶是谁并不重要
许多人都认为自己有罪
谋杀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发生
具体的起因和动机并不重要
被害者被施予了痛苦,而后又被解除痛苦
被害者也不是最重要的
他的荣辱,他所有的挣扎已经取消
他被潦草地埋葬(也许是活埋),他不会知道
野狗将刨开掩盖他尸身的浮土
差一点咬下他的耳朵
法医的助手将脱光他所有的衣服
剖开他的脑袋、胸腔、肚腹
被害者体内残余的血溅上医生的脸
他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好医生
长时间站在窗口,背对我们,失神,一次次
把我们带离案情。观众只想知道真相
你给我们说吧,快说,不要饶舌,不要停顿
__医生闭上嘴。医生也不重要
他和他离婚的妻子。警长。检察官。罪犯。每一个人
怎样走到了今天?
年老的,忍受;年轻的,逃离
哪里的风都大啊
每一个山梁上的草都不断地向大地屈身
风大啊,大得不时把电吹停
光与暗一接头,就产下一个还债的孩子
还了生父的,再还养父的
20161207夜于鲁院。
自注: 安纳托利亚往事,为一部土耳其电影的片名。
3
《庭院里的大师雕像》
晚上穿过庭院的时候
我又被吓了一跳,记不清
这是第几次了。低着头,躲避着
垂下来的树枝。(枯叶已经落尽
梅树,或者海棠。花事遥远。)但也许是
躲避自己。(唉,我太庞大了
浪费了太多的布匹,抢占了高处的阳光
请原谅,这一切的发生我身不由己)
这些雕像都很矮小,分散在庭院低矮的花木间
若童心发作,要同这些从课本上走下来的大师合影
我就必须弯腰,下蹲。他们是黑的
当光线全部内敛时,他们需要外面的光来照亮
外面昏暗时,他们也昏暗了
我总是忘记他们站在那里的事实,忘记他们所站的位置
夜晚从灯火里归来,一个自我回收了肉体的魂灵
被半堵迎面而来的黑铁撞得凌乱不堪
……在一片缄默的细枝末节里
20161209夜于鲁院。
4
《怀古》
告别。落日西坠,江河东流
曾经是,土成了城;现如今,城成了土
东山梅脱了刺,西山刺生了梅
风干的野果,护卫了核,牺牲了皮
冬日冷冽,笑声稀薄
伸出去的拳头迟延了三分之一秒
迷失于空荡荡的竞技场
夜归之人,遇见冰,一群白莹莹的鬼
正悄悄浮出水面
20161210于鲁院。
5
《西山》
让我们再向前一步
再向前一步
就能把猛虎苍凉的脚印留在身后
留在石隙里
除你以外
没有任何一张纸能包住它
然而
唇上骤起的水泡
还是泄露了火的秘密
峡谷深处,积雪点着小小的白烛
一根根,即将燃尽
20170102于霾都。
6
《再见,鲁院》
再见。地上的雕像和墙上的照片
再见。藏匿的雪和裸露的冰
再见。一团团和气的雾霾,遮蔽了彼此的分歧
再见。砸碎镜子,迫使另一个自己留在这里
再见。庭院的梅兰,时间郁结的花苞,仍交由时间打开
再见。镂空的先生,等待灵魂的弟子住进
天苍地黄,饿马摇铃,今夜一风净,唐僧杳无影
20170104于霾都。
7
《美杜莎》
溃……败。河堤
是必要的,在干枯的冬季,守卫之责
错误地交给一头蚁兽,愚妄
洞开
罪咎的黑斗篷
雾霾,残肢飞行。哦, 美杜莎
我们何时才能活得像个好人
从展台上跳下来
美杜莎,从每一个展台上跳下来
让羞愧与肉体一同破碎
20170107于霾都。
8
《租界地》
寄生者有令人讶异的聪明
虫卵预先潜伏在花心
这些蚕豆豌豆,这些面色深沉的栗子
在抗噬的艰难斗争中
它们坚硬的外壳派不上任何用场
把华丽披在身上,只是为了捂住
夜的啜泣。灯火绚烂。 点燃的是孤独
熄灭的也是孤独。 看厌了
唱念做打,扮相台步,戏剧人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干干净净的风
谁能挽留
20170111于霾都。
9
《夜之故事》
夜晚像泼出去的水,洇湿暴躁的都市
暮光幽微,映照在你眼中
久违的温情,令人不忍辨别虚实
温度计里的汞柱降到低处
浮在半空中的羽毛,粉尘,尾气
也降到低处。屋顶变得圣洁
如我们初次涉足时的样子
谁没有仰望过星空,在暗中许下诺言
若网络通畅,今夜我要将往事下载
某扇窗内有人醉醺醺地唱起歌来
路边的垃圾桶晃了一晃
又稳稳地停在原来的位置
20170111于霾都。
10
《一个人的路》
这样的路
更适合一个人去走
坡度平缓,无须彼此搀扶
叶未绿,花未开
不会有忍不住的惊喜
期待回应
山径两旁的枯枝,已经
黑到了这种境界
黑到只能与一个孤独者对峙
至深之处,静默无语
一个人的行走
可以快,更可以慢,可以回头
酷似理想人生的一次预演
一条这样的路,分明是一种补偿
走过这条路之后,人与世界
不再彼此亏负
20170113于霾都。
11
《纽西兰诗草(二)》
缓慢的国家,聚集起缓慢的国民
一株牧草,就能把白羊牢牢钉在山坡
海浪越过赤道之后就开始减速
要到晚餐时,温驯的浪花才簇拥到落地窗前
这里没有追赶舞会的灰姑娘等待装扮
南瓜已被主妇烹煮
高贵的马车不可能在午夜现形
偶尔浮云,如顽皮的小孩
奔跑,撒欢,一遍遍为新生造势
雨树摇晃,播下雨的种子
那时,一只稳重的金毛犬正在散步
邻居家好看的坡形屋顶上完最后一遍油漆
我刚刚翻好后院的那块菜地
20170122,Auckland.
12
《纽西兰诗草(三)》
坐在烈日下面晒一晒
满身的沉重会不会变轻
会不会像晾衣绳上洗净的衣服
暗暗改变下垂的姿势
遗憾。我走进风中
却无法成为风的容器
我也不是风车
闭锁的酒窖,等待风启
一切必将速朽
我容易疲劳的身体
我愈来愈寡淡的胃口
以及你,刹那间的爱情
别试图唤醒我
当我躲进厚厚的茧中
仿佛沉睡
一个背包客的背包内
有他的生与死,他全部的人生
我的蚌,我的养母
最后剥离的时刻近了
我也许只是你体内一粒偶然的沙子
害得你常常因我流泪
20170123,Auckland.
13
《纽西兰诗草(六)》
虚设的围篱。斑驳的
不知是日影,还是月影
飞鸟和野猫在树下逡巡
无视旧主和新主:
无非是寂静的人
无非是聒噪的狗
后院中心,玫瑰花瓣洒了一地
那些刺,一枚枚尖利的黑色图钉
保持着最初的野心,它们要
把自己钉进流动的空气
更多你曾经用心栽种的花草
我已不能识
花钱雇来的,是屠夫,不是园丁
他手持人字钢剪
将所有露出地面的头颅斩杀净尽
身子枯干,仆倒
涛声甩手远去,丢下烈日和风雨
老屋易主,看时间
怎样长出欣欣向荣的新人
20170201,Auckland.
14
《纽西兰诗草(十)》夜之静
最先静下来的是树
是远处的银蕨和辐射松
是近处的广玉兰、悬铃木、金合欢
是各家院子里的苹果和柠檬
当夕阳烧完最后一把火
将天空的薄饼分给众星
每一个风都必须忍住它们的翅膀
必须把所有的贪心,化成祝福
车声渐渐稀少
家犬们终于又度过了一个傍晚
淡蓝色的夜,这沁凉而温柔的海水
渐渐抚平了它们躁动不安的情绪
摇椅,越摇越慢,而后悄悄地停下
最后一道栅栏门也已合上
一个安谧的夜
将由一只只邮箱替人醒着,南十字星下
一张张脸孔愈发生动
它们内心平安,静静等待明天的信件
20170203,Auckland.
15
«时间止住了倾盆大雨»
夏枯草还没有枯
夏季依然茂盛
何处的花香,浓郁了
一整个早晨
黑鸟唱完难懂的一曲
悄悄落下来
跟在我身后,啄食
刚刚播下的种子
晨露满盈
此时,应该抬头,微笑
蓝天亲切
无须讶异:云之路
在东,在西
辙印,或者神迹
20170223,Auckland.
16
《丛林之梦》
高速公路
相遇是无效的
当黑夜降临
当我们侧卧床榻,身体向心蜷曲
当呼吸渐缓,脉搏渐轻
梦入丛林
小径虽如迷宫
我也会迎面撞见你
那时,我们不说:Morning
以免回到早晨
20170302,Auckland.
17
《惊蛰后》
万物应该安静下来
轻掩门扉
熄掉灯火和歌喉
让星空覆盖人间
让灵魂归位
谛听神明细小的声音
正如你的降生
一声惊雷
之后,慢慢止住了哭
你将练习更多必须的动作
比如蹲,比如潜
在上帝完美的创造面前
一再放低自己
而你获得的
永远不会比这些更多
20170307,Auckland.
18
《拿玻璃的人》
腋下夹着一块玻璃
穿过繁华的闹市,无疑是危险的
要躲开这个锋利的人
这块玻璃,是从一块更大的玻璃上
切割下来的。这个人
正在把自己从人群中切割下来
他晃动着双腿往前走
如果事先把玻璃包进纸里,就不会
厉光四散,使他成为焦点
就不会冒犯存在已久的平衡
仿佛玻璃全都变成碎渣流出来
扎痛了一个个昏睡的魂魄
他承受着所有怒目。他拿着玻璃
并不是拿着火,拿着太阳
甚至也不是拿着一面用于整装的镜子
仅仅只是,他的房间的窗户
需要这样一块玻璃
20170317,Auckland.
19
《如何之》
要么超凡
要么绝世
写几个漫不经心
或者吊儿郎当的句子
我们有许多风可以放飞
有许多花可以微距
至于记忆
何如大而化之
漫漫尘沙的现实
就让喻体铺张,掩埋本体
往事呼啸,驶过暗寐的隧道
万物,屏住呼吸
要听我:
为我的列祖,向儿孙道歉
为我的儿孙,向祖先
说——对不起
20170324,Auckland.
20
《三二五托孤》
(若亲眼看见有人确确实实活出了你梦想的方式,应该由衷地高兴,并满足。就像自己如此活过了一样。)
请你替我拥抱这个世界
请你澎湃的口腔,用牛的鼻音,马的蹄响
替我念出所有叠声词的城镇:
凯尔凯尔,卡瓦卡瓦,马塔马塔
帕帕库拉,帕拉帕拉乌穆
——请你替我在寂静的高处站立
然后一路跑过绿
直到与蓝平齐
——请你打开卧室的玻璃窗
替我回应夜空的繁星
(你离它多近啊!)
它们的呼喊,请你替我答应
天上的讯息,请你替我收起
那时,若你愿意,请你
替我献上一颗感恩的心,请你
替我,把余下的木柴头再往壁炉里推一推
2017,03,25-26,Pai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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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诗人孙方雨评论:
光与影:论张洁诗歌的可能性
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写道:“摇篮在深渊的上方摇动,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永恒的黑暗两极之间那道裂缝里透出来的一缕光。”这就很有意思了,我觉得这缕光恰巧就是从张洁这二十首诗歌里迸发出来的,中间作为一个分界线,逐渐扩大并覆盖向两极,一极通向北方霾都,一极通向奥克兰。其实,我更愿说这是来自张洁的一个生理反应或者心情变化或者是她自己的影子。一个人的写作无不受制于外部环境和内在心情,这是诗人与生命、生活经验的关系。在我看来,诗来源于生命本身的冲动,取决于诗人与人生、存在的第一手的关系。我和张洁相识多年,一直关注她的诗歌创作。我甚至更倾向于把她当作“知识分子诗人”,说是“知识分子”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诗学标准,来引导着诗歌站在高处,从而使自己的诗歌更靠近西方现代意识;但她又是当下的,因为她的诗歌是“说人话的诗歌”,它指向了日常生活。当下的周围世界、个人经验世界帮她获取了诗歌的可能性,是诗歌激活了知识,和前者的诗学标准相辅相成,而不是单一的,也不是相悖的。
我以前说过这样一句话:“写作的困境其实就是人的困境,人的困境也应该是写作的困境。”一个诗人不应该以写诗来获得世俗意义上的生存。她要写诗,就应该意识到诗人的境遇。
首先她是生活的人,然后才有了诗歌的可能性。从第一首到第十首“象”的反复,让能指的空间变大,“意”所指的空间缩小,那么直达一首诗的“核心”——我们的生存,外部环境,该多么令人沮丧。这样的意象通过直觉唤起感情,产生意思并激发除了那些可看到的东西以外的现实,让我们一目了然。我觉得前十首倒向是来潮前的张洁,是一个怎样的心情,《一个人的路》就是这组诗歌的一个总结。最后十首风格明显舒缓起来,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夕阳下缓慢散步,逃离的心情变得豁然开朗,你能想象退潮后的张洁又是怎样一个心情。
我一直以为张洁是个特立独行的优秀女诗人,不媚不俗,异于主流之外而不被主流抛弃,这几年取得成绩有目可睹。进步的之所以始终在进步,是因为她坚实地踏在了所指的大地上;而滞后的之所以滞后,是因为睡眠般地总悬挂于能指的天空且绝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