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乡村行（组诗）

   
       村口也不知跟着去了哪里

几孔黑眼窝一样的窑洞
一直远远地望着绕来绕去的公路

村口本来站着一个人的
因为站着一个人才知道那里是村口

但地上起黄风了
天上好像要下大雨了

站在村口的那个人一转眼就不见了
村口也不知跟着去了哪里



      荒草地

野草在村子里荒乱地窜来窜去
苦苦菜在寻找苦苦菜

心比草荒  黑夜的黑比锅底还黑
每一个梦都是那么潦草

袄袄不知里外  五颗纯银的纽扣
找不到五个惺忪的扣眼

一村子的狗娃已经懒得出声
一只鞋撵不上另一只鞋

该走的人走了不该走的人也走了
走不了的人比野草还野



      天黑了

天黑了
但灯亮了

人稀了
但星稠了

山静了
但虫子叫了

梦说来就来了
但瞌睡走了



      两个穷村子的比喻

一个叫黄蒿掌村
一个叫杨西掌村

右手掌还抓着一把黄蒿
左手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一直朝天伸着

一个巴掌拍不响  睡梦里
一个总是能搧疼不争气的另一个

上面的干部下来要握手哩
两个粗大的手掌前后左右
没处放了

一双手  又脏又笨的
黄蒿撒了一地



      归来的打工者

在那些蚂蚁眼里
我是一个擎天的巨人
但在那些摩天大厦的眼里
我是一只蚂蚁

每天  蚂蚁在它们的缝隙里穿行
我穿行在我的缝隙里
我在摩天大厦的脚下
蚂蚁在我的脚下

蚂蚁每天可能提心吊胆的只是我
而我每天提心吊胆的除了那些摩天大厦
还有脚下那些忙碌的蚂蚁

在城里人的城里
不论是蚂蚁被我突然踩在脚下
还是摩天大厦意外把我踩在了脚下
都是不用伤心的



      一个村子快没人了

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
连炊烟都奄奄一息

甚至  山谷里一阵惊雷的回声
也是有气无力

那么大的一个村子
看上去只剩下天和地两张皮

人没了  没人了  没了人
村子就一了百了了



      文盲女

别人认识我  我不认识别人
一个文盲女如是说

没文化的人
一句深刻的话把有文化的人
说得没文化了

原来  睁眼瞎虽然伸手不见五指
但心里却亮着一盏如豆的灯

被扫盲遗漏的一个盲人
半辈子在光明中不认识别人
却在黑暗中认出了自己

她是从生命最复杂的内部
看清了命运的残酷



      天上下雨啦

一滴
又一滴
又下了一滴
天上一共断断续续下了三滴雨

遍地干裂的嘴唇儿
雨腥儿都没沾上

其实
天还是挣扎着下了第四滴雨的
只是没落地就被一只麻雀叼走啦
天上一旦下什么好东西
都是这样的

一村子的人都看见了
雨真的下啦下啦下啦下啦
但都下在了天上



      有彩虹的日子

想出来就出来了
想进去就进去了  已经无人知道
村子上空那道弯弯的彩虹
是干什么的

说是一架彩桥吧
从来没有见走上去过一个人
也从来没有见走下来过一个人

说是一个彩门吧
从来没有见人从那里出去过
也从来没有见人从那里回来过

或许只是哪一个神仙随手乱画的
什么东西也不是

所有的传说都消失了
那道彩虹成了村子可有可无的摆设
有彩虹的日子和没彩虹的日子
都是很平淡的



      人不吃盐不行

人不吃盐不行
穷人吃的盐都长在了骨头里

穷人吃的盐有多白净
骨头就有多白净

穷人吃的盐有多硬朗
骨头就有多硬朗

谁一辈子吃的盐比别人吃的饭多
谁在人堆里咳嗽一声
都会理直气壮



      农夫与农具

八十岁的农具们
都在一个博物馆里享福了
但一个八十一岁的农夫
还在田间里劳苦

八十岁的牛车说
我和他从小在一起
八十岁的犁铧说
我和他是老搭档了

头顶烈日
农具孙子的孙子
和八十一岁的农夫
在一起劳动
离不开他的是那块黄土
嫌弃他的也是那块黄土

八十一岁的农夫
里里外外都是苍凉的
今世  有人在大量收藏老农具
没有人怜悯一个老农夫


     金木水火土里的日子

找一个风水先生打桩划线
看一个黄道吉日
动土

吆喝一帮子好匠人
夯基  砌墙  吊梁  上椽  铺瓦
开门开窗  盘炕垒灶
然后抱柴生火

七亩地种庄稼就够了
养猪放羊  房前屋后种花栽树
必须挖一口深井
汲水

还要经常抬头就能看见南山
靠啥吃啥  星稀月明夜
偷偷去伐木

一辈子只搂一个胖老婆生儿育女
一个嫁人  一个留着养老
箱底还要压一个家训
一字值斗金



      经过县城

那么多的生人都见到了
那么多的熟人
也碰到了

甚至连几头进城的黑毛驴
和几头出城的黑毛驴
都遇到了

穿过几条老街又穿过几条新街
就是把唯一的一县之长
没有见上

不知道县长是男县长还是女县长
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整天在干什么

绕过几个大写的拆字之后
县长的县政府闹中取静坐南朝北
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





作者简介：
高凯，1963年生，甘肃合水人。出版《心灵的乡村》《纸茫茫》《乡愁时代》等诗集，曾获1983年度《飞天》文学奖、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首届闻一多诗歌大奖、第二届《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十二届《作品》诗歌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