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评《“醒着或者睡眠的意义”》 ·

诗十九首

适应

梦中，一个梦想被撑破，醒来

仙山上的神仙过于拥挤

每一个，脑袋肿胀，聪明透亮

因急于发表意见，面红耳赤，甚至口吃

我梦见了一部经书

来不及开卷，醒来

我竭尽全力睁开眼睛

扑入眼帘的是黑夜

我的眼睛本是为了光明而生

无意识地，舒展

被睡眠捆绑的双臂，僵硬

几声挣脱，从关节里喷涌

轻松像瘫睡一般轻松

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

2019.8.9

悬空寺

几十根棍子，支撑起佛陀

造像，太上老君，慈眉善目

在恒山上，造山运动的后裔

超乎想象，躲避危险

最胆颤心惊，难道是几百年

早已失去生命的生长的棍子

它们从岩石中挺拔而出

不带丝毫犹豫，向上

无论多么绕口，神与人

必然，一心一意扎根

必须信任的北方的山

丝毫，不能懈怠，即便是

坚硬的岩石，抛弃一切

棍子，绝不能离去

像一贴膏药，治愈人类

紧紧地贴在古老的伤痕处

豆灯，企图照亮山谷

甚至，不可言说的尘世

行走的或者静坐的，灵魂

吸吮大山，雨露或者精液

虚构，陶渊明的，有酒世界

一个寺，攀援

一代又一代的人，像逗号

省略号，诉说

风怎么能吹走，千百年

不能低头，不能俯视

只能仰望，光或者无光的天空

涧谷，炫耀山的神秘

而人，正在证明，人的渺小

2019.8.12

荒原

蚂蚁走过的路，是不是路

只有同伴，听得懂风语中的方言

大象迁徙在思想的荒野上

衰老的那条粗糙的尾巴，指示方向

水獭湿淋淋的脑袋，装满了真理

两只眼睛，对视无知的异类

角马长征，扔下一条条惊心动魄

河流，完全无视枯木般的鳄鱼

长颈鹿创造了草原，将人类驱赶

让人直立，从非洲出走

狮子王，正在绞尽脑汁安抚与征服

多情的异性，挑战，挑战者的引诱

老虎因为人类的屡屡抚摸而忧郁

唯一不能忘记的是怒吼，以及远方与诗

2019.8.17

符号

所有的，言语都是符号，而符号

是醒着，或者睡眠的意义

你的沉默，是精神的海洋

当你开口时，声音是汪洋里的一叶舟

颠簸。我们寻找北斗星，以及所有

可以定位的，星座

无论双子，巨蟹，还是狮子

借那些闪烁不定的星光，以校正

方向。准确的错误，提供

僵硬的标本，伏羲的“一”

解构了自然，并将人的命运拆散

是谁踩住了命运的脚跟？也许

仅仅是一个阴影，算命师

预言家，像哲学家，总是说正确的话

一旦话语变得准确，小舟

获得新生，一旦被符号固定

笔画像坚硬的钉子，像锚

紧紧地抓住海洋的泥沙，或者岩石

不准呼吸，意义还在随波逐流

2019.8.17

暗物质

你不能否定，你是透明体

每一毫秒，不能计算的

无数物质，微子，正穿透你

它不是光，它是隐身的高手

它不惊扰任何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

粒子，它只是无意识地，想穿透你

它不带一丁点的电，它不和

任何一个肉体，或者物体，纠缠

它是看不见的中微子，它必须穿透你

你不能和小，和它们争夺主流

与无穷的中微子，合影

你只是，一个裸露在光里的透明体

2019.9.6

停云

霭霭停云，

蒙蒙时雨。

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陶渊明

你怎能锚住，那朵云

以每一滴雨，将它固定

你穿戴着孤苦，将影子

长久地投射，印在东轩的窗上

你以温热的目光，温暖

抚慰，那一坛春天，冻酒

东园里，鹅黄色的，柳树

结满无数的方言土语，吐出句子

那一双，心中装满自由的画眉

歇息在彼此的眼中，诉说前世

你手足无措于，那朵云

搔首，还是紧紧盯住它

你是云，还是云是你

心事的门窗推开，望见

难道你的沉默，如云

飘泊，在空空的，空中

2019.9.15

楼兰美女

一丝微笑，在她的唇上凝固

她以三千八百年的毅力，等待

企图以死亡，照亮未来的路

她的爱，以化石身份

提醒，水的流向，幻想

复苏，沙漠的心跳

她微闭的眼睛，不是保护

鲜活的眼神，而是避免

看到战争，瘟疫和无谓

争吵。她的耳朵，仍在

倾听，流星划破苍穹的

声音，留下一个个巨大的

空的，漩涡。她保持着

做梦的睡姿，欧罗巴的神

追逐她，她的祖先，向着

太阳，逃难。这里的干风

风干思想，窒息每一个

细菌。只有沉默，活着

2019.9.16

河之广

谁谓河广，

一苇杭之。

谁谓宋远，

跂余望之。

——《诗经·卫风·河广》

这枚锈迹斑斑的张望

苦涩的目光，蜘蛛网般

网住深秋的露水，结满眼睛

你怎能用流水，丈量距离

或者如雾一般弥漫的时间

在启明星下吸吮，呛醒了往事

你为何扔掉滚烫的故事

如那座城，墙一般沉默

并以太阳的余晖，证明遥远

其实，我踮起脚尖，就能望见

你长长的影子，岂不是漂泊的

对岸，你怎能以蜉蝣的生命编织

扁舟，我乘坐一枝枯黄的芦苇

便可渡过，你假定了几千年的历史

难道这条大河，竟容不下一叶

独木舟，事实上，每个自由的早晨

我以手指为桨，已经，划向彼岸

2019.10.7

夸父

口渴，口渴，提起九曲的

翻滚的河，迟疑了一下，饮干

连来自天水的水，也一饮而尽

一个巨人，他的脚印轰响

五岳在颤抖的余悸里，仰望

他的双耳，挂着幼龙的耳

每天，东方分娩一个太阳

每天，西方埋葬一个太阳

他在正午，玩弄两条蛇，企图冰凉

那两条挥舞的阴凉，怎能驱赶

炎炎的光？光的流淌

让大地如此荒凉

他发誓，要狩猎阳光

追逐光线，驱赶太阳的影子

到大荒的山的边疆

以挥汗如雨，他祈祷雨

他晕厥在拔除阳光的路上

他的拐杖，化成了树林

2019.10.23

她与祭伯城

她用眼神饮醇美的酒，自言自语

吐出眼光与烛光交织的古老焦虑

积木般的一幢幢挂满水泥袋旗帜的烂尾楼

张着四面八方的嘴，以风的语言安慰自己

她伫立在饱经沧桑锈迹斑斑的脚手架下

方向不明的潮湿或者晴朗的问号高高飘扬

一座管城熄灭在一座商城的回光返照里

另一座祭伯城里响起了儿童的哭声和歌声

她迷惑于流浪的王旗，郑国车马填满呼吸

一个村庄扎根于国君的宫殿生死相依相偎

她能否扯下月光的微笑献给阳光和黎明

将河的灵魂捞起吹奏骨笛，她难道不能？

2019.11.28

填海的鸟

她从无的世界，飞来

我们依据目光，她唯一的可能

是一只鸟，两只脚，由红色染成

她的头，被神潦草地涂绘，多姿多彩

她洁白的嘴唇，拉长了的纯洁

演变成了喙，一纳米一个世纪

但，她的灵魂散发着少女的心的跳动

现在，支撑她生命的是，远古的爱

然而，时间的真相，却是她溺死在了

海的美丽里。她在波涛上迷了路？

还是，海的王子的笙，熄灭了？

她踩着太行山的云朵，只为了送几片海的舌簧？

为什么，阳光吹散了云朵？

或者，王子的呜咽，惊醒了云朵？

她是神的女儿，她以永恒的翅膀

衔起微小的树枝，试图拯救，王子

她的信念，从未褪色，连同一粒粒石子

她又来到了，有的世界

2020.2.11

瞧，云受伤了

“瞧，云受伤了”

我放牧的目光

陷入这个孩子唇上

无限的忧虑

一只巨大的鸟

突然，放声歌唱

它，震裂了

荒原上的苦菜花

脸色苍白的云

躺在空空的空床上

等待，夕阳的光线

缝合，然后，消失

我的头，率领一群翅膀

流浪在，破碎的光里

任一无所有的风，拆散

最后一滴幻想，噢，上帝

2020.3.18

删除

我们，正在雨下躲雨

不要指责那片云朵

还是，这片，它们带来了

同样的故事，同样的诉说

他在爱中，删除了爱

以白发般的沉默

以波涛汹涌的记忆

去选择，淹没，更长的故事

“不”，她说，“不”

她以理智决定自杀

她拒绝了两个上帝的搏斗

我们，在空荡荡的城市

解放自由，演练，对着镜子

爱自己，犹如，无限地，爱你

2020.3.27

夏天·废墟

夏天已经进入衰世

但废都还不是废墟

我刚刚吹灭莲叶上水珠里的影子

可是你的微笑却开成了栀子花

我忘记了带上油汪汪的红雨伞

但走着走着，温婉的雨开始说话

我沐浴在七孔的雌雄并吹的骨笛旋律里

一觉的踉跄，在《诗》的清晨醒来

我和我的历史聚会之后，陷入巨大空虚

蝉的残唱三亿年来季节性掀起和歇息

那个被命名为“灵魂”的名词，却烟雾缭绕

为什么会一脚踩空，跌在，你的夏季

2020.8.17

占据

毫无疑问，你占领了我

那些影子，盘踞在我的时间之上

那些话语，临空，悬浮

不可避免，我已不再是我

你为什么，要成为，我

并且，挤坐在，我的灵魂旁边

让我的沉默开口，让得过且过的

躯体，蝉蜕在，天荒地老的记忆里

你为什么，还不，带走我

让我跟随你的手指，或者脚趾

不再慌乱地生长，不再以

后知后觉者自居，不再忍不住

要成为你。但是，那些要成为你的冲动

却，如同呼吸着纯真的河流，流着流着

就成为你的大海，我的困惑，也成为了

你，他们身穿同一个问号，仰望着星空

2020.10.11

时间的帝国

当时间变成了一种商品

日出和日落，不断瓦解

越来越精密的仪器，以及

沉重，悦耳，美妙，浪漫的

钟声，高悬在人类头顶

一宗新的统治，驱散传统

这是标准化的欲望

它以神圣的名义，规定

消灭无依无靠的自由散漫

让时间的浪子，找到方向

西方，谁是，时间的制造者

并且，试图做时间的统治者

他们携带时间、上帝和枪炮

征服美洲澳洲非洲亚洲

他们越过好望角

越过麦哲伦海峡

在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上

以经纬线分割地球和未知世界

他们以奴役时间的心态

奴役殖民地上的万物

东方，在月亮之下，测量生命

在太阳之下，给岁月文身

苏美尔人楔形月亮的阴晴圆缺

埃及尼罗河的泛滥，仰望太阳神

中国在伊洛河和大河的太极图里

以阴和阳，天干和地支，编织

二十四节气，在七颗星星的监督下

相生相克，相爱相杀，在闰月里

齐家，在朔晦中平定天下

时间在割据的王的治下，和谐

东方自治的时间，一次次错过

日食和月食，那个以太阳为校准的

时间图谱，自鸣钟的音乐，开始

在皇帝的卧室响起，一场场

关于控制时间的争论，将

雕版印刷的阴阳历沦为废墟

甚至，连一个朝代的自我了断

也未能，变更对天的控制

他们在皇帝的南书房行走

给大陆另一端的会长，汇报

伟大帝国皇帝的心思，康熙的

苦恼，是一连串的未来时间控制

时间在喜马拉雅以东的大地流动

或者，一个甲子一个甲子轮回

生命在花甲之年，变得无关紧要

反复练习仪式的坦然，让命运

不再被占卜惊吓，另一次生命

开始憧憬，在晚辈的磕头声中

获得圆满，时间的停滞和昏睡

让帝国失去了激情，一套关于

过去的知识总结，九亿九千七百

万字，被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了

七遍，时间在汉字的肩上成为往事

2020.11.2

治疗的冥想

坚硬而又破碎的，前景

微风吹皱一潭，此时的死水

布满创伤的，玄武岩石

挺胸，立在种子的，上方

在秘密时间的，花园

我种下一粒恐惧的，病因

我用清醒的憧憬，浇灌

内心大面积的，焦虑和疑虑

我的唯一解药，是狂想

从一个幻想开始起跳，到

另一个，向北，向上，撑杆跳

一个个碎片，化为时间的漩涡

所有的外部，包括那些，面目各异的

墙，上面画满了，危险的符号

那些树，睁着眼睛，诉说伤疤的

敌意，假装，单腿伫立

我毫无自信，信任内部

一阵风，将未来吹向现在

上面，挂着沙漠的铃铛

敲击着，内心无垠的寂静

冥想，凿开，一首歌的果壳

已经钙化的，那些，快乐

再一次，呼啸而过，彗星的尾巴

吐着流光，扎入，天空的虚无

不要停下来，巨大无比的，狂喜

突然，化为，阳光里的雨

我紧紧地攥住，唯恐，漏掉，心跳

现在，越来越沉的时间，窒息了它

一个词，预备，百米冲刺

跨越，一个个栏杆，然后，弹跳

我的脉搏，提高了声音

急剧地呼唤，血液痉挛，高音阶

所有的色彩，被黑色吞噬

在黑色的内部，五颜六色

黑色穿戴着雨衣，将门扔在身后

它在颜色的边缘，困惑，自己的阴影

我从乌合之众的腹部，逃亡

一无所有的纸上，留下了脚印

一条河流，接纳了我，继续

独木舟上的双桨，像鸟，飞起

被水切开的山谷，我的眼神

在上面，茁壮生长

我不想被这里的阳光，剃度

扎根危岩的泉水，摇滚，二重唱

月全食，一场三方的，面对面会谈

它们，在对方的额头，签名，

交换，嘶嘶作响的，思念

久别的，骨灰级的，光线交合

我在漂泊的湖边，像鸟一般

凝视，毫无征兆地，呐喊，

惊醒，水中，自由自在的鱼，野鸭

鱼的愤怒，是蹦向天空的动力

高高在上的亭子，四面漏风

它以自己的空洞眼神，瞭望

一批人，一批黄昏，退潮

一批太阳，一批信号塔，涨潮

我在雾中，寻找自己的影子

此时，听觉和嗅觉，像两根拐杖

超越视觉，像听到阳光一样，我

嗅到了，安全出口，在偏僻的一角

2020.11.16

抽象的他者

不要将嘴巴，分开安放

它不是两个，并且在同一张

脸上，即便是梦中，你也要避免

同一句话，被分裂，四处言说

那个自我，扎根于童年的游戏

他们聚在一起，被分配

每一张嘴，只批准，虚构一个故事

而我，只能白描，结巴的生活草稿

我，陶醉于观众的，一切角色

冷静的距离，用眼光解剖行动

甚至，甘心于，所有仪式的边缘

在探照灯的灯光之外，观看光的表演

有时，我穿戴着浓缩的时代背景

一批参考消息，外部，裂开一条缝隙

像借着闪电的光阅读，破碎而又剧烈

晃动，腥，但鲜，一股烧焦的味道

谁是我，我在混沌的红尘里

试图，组装一个抽象的我，他是

空的遗传，基因工程的一个标本

企图避免游戏，而又被游戏所创造

一个答案，正在清晰，我存活在

大数据里，一大批0101编织了我

那些输入的数字，通过天空，传输我

在另一空间，我被解析，我被接收

我是一个透明的光明的理性的破碎者

一个渴望被肉眼观察关注抚慰的行者

2020.11.17

崤崡古道

夕阳，润色着崤崡古道的傍晚

绷紧的云，松弛于，山脊

这批，暮色中的自由

像，对西行的迎接，或者，告别

古老的炊烟，在无知的野火

映衬之下，温暖着自慰

所有的小径，都熟知自己的终点

大河，切开大地，时而清澈

时而浑浊，它是山岭的

避难者，它是不断寻找前途的

行动者，它是自我的存在，悲欢离合

面孔善良的村庄，几千年，来来往往

颠簸起伏，它们的忠实伴侣

墓地，多姿多彩，这里是另一个

村庄，它的里面，住着，另一批意义

古道上的人，一如既往，回归到了地下

古河上的云，一如既往，回归到了天上

2020.12.19

“头条诗人”总第968期，《作家》2024年第6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