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老虎（组诗）

绝顶之虎

在最高、孤悬的岩石之上，它站立

俯身向下，身体上的黄金条纹像水流

涌动雷霆的沉默

它的头颅探出了岩石的边缘

探出了孤绝的边缘

它的尾巴甩动：

一圈一圈火的符咒，不断地收紧命运

疼痛勒紧了自己……它俯视着——

自己的深渊，万物的深渊

它低头怒吼，落日隆隆地滚进山谷——

虚幻的老虎

      ——仿博尔赫斯

我房屋的墙壁上，总会是出现

一只老虎，一只虚幻的老虎，我猜想

在墙壁的内部，生活着一只老虎

一只巨大的老虎

它漫步、奔跑、倒卧、酣睡、沉思

它活在一个隐秘的世界里

一个坚实的世界里

仿佛与我们的世界，毫无关联

但有时墙壁里会弥漫

森林里树木的气息

青草湿润的气息，夹杂着老虎

口腔大张时，那喉管深处的散发出的

腥臭的气息

有时飒飒的风声，在墙壁上掠过

作为一个不切实际的

心不在焉的听风者

我甚至不明白，那是窗外的风

还是墙壁上的风，还是心里的风

是现实的风，还是虚拟的风

还是在现实与虚拟之间，吹过的风

墙壁上的老虎，有时会

恶作剧地出现

在我的世界里，留下蛛丝马迹

当我拉灭灯光，在陷入黑暗的瞬间

它巨大的面孔，大张着嘴巴

摇晃着，咆哮着

突然出现在墙壁上，让我

吃惊后退，差点步入陡峭的深渊

在黎明的鸟叫中，我起身

骤然看见，半只虎脚卡在墙壁间

我揉揉眼，再定睛看去

却又消失不见，仿佛虚幻和梦影

在下午，雨声滴沥

宛如时间连绵不断，谁也无法

找到其中的空隙

而在墙壁上，我看到屋漏之痕

是老虎的斑纹，奇特、斑斓、静默

隐约，像古老龟甲上的巫辞

昭示着命运的神秘

等待着先知的片面之词

老虎藏在墙壁里，在另一种秩序之中

在另一种想象之中

在另一种遗忘之词之中，消磨

寂寞和痛苦。它和我隔着石灰：

一种消解本质之白，对峙

但我们彼此不能看见

只有一种张力，在空气中

隐藏着紧张的弧度。它向壁而啸

灯光，纷然而下，铿然落地

我听到身后的玻璃破碎

但我回头，镜子依旧完好无损

只是照见的身体之中，奢侈的灵魂

碎裂不堪。一只老虎

它以我的阴影为食；一只老虎

它以我的叹息为食，塑造自己的形体

它的成长，我无从知道

它的威仪，我无从领受

有时我在漆黑的房间里，发现了

那美妙的、如冬日雪地里留下的巨大的

梅花形的脚印，我震惊于这神迹

而执迷，而出神，陷入巨大的恍惚中

天空之虎

一个失败的人，偶然抬头，看见

落日在天空咆哮，如一只巨大的老虎

在高处瞪视他，散发着凛惧的光

傲岸的光

他失魂落魄

在光芒中四处乱走，找不到出路……

老虎下山

山鸡的翎羽骤然凌乱，仿佛恐惧

把颜料泼在了它的身上

百灵鸟停止了歌唱，仿佛恐惧

把羽毛塞进了它的喉咙

蟒蛇停止了扭动，仿佛恐惧

把它盘成了一团，让它不停地收紧

猿猴停止了搔痒，仿佛恐惧

在半空中捉住了它的手

羚羊停止了奔跑，仿佛恐惧

穿在了它的脚蹄上

狼群停止了嚎叫，仿佛恐惧

把嚎叫凝固成了石头

鹰停止了飞翔，仿佛恐惧

让天空变成了空无

老鼠不停地往地洞里奔蹿，恐惧

是跟在身后，甩不掉的尾巴……

老虎下山，它并没有通知世界

只是给世界，带来了它自身……

“头条诗人”总第965期，《草堂》2024年第5期

“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里尔克的话，既像是揭示，又像是忠告，又像是谶言，将写作者命运隐然透露。

想起了一句诗：“院静闻疏雨”（明·何景明《雨夜》）。

“院静闻疏雨”，这是一种自然的景况，但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写作态度。静，宁静、平静、沉静，才能辨别自然的风声，窸窸窣窣；才能听见滴落的雨滴，稀稀疏疏；才能捕捉细微的心灵的悸动，似有似无；才能感知事物的变化，万象纷繁。环境的宁静，心灵的沉静，才能如里尔克所说的那样：“像一个原人似的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在黑暗中，在宁静中“收视反听，耽思傍讯”，才能由小院、由写作的桌子扩展开去，“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打破事物的边界，情思由朦胧而逐渐清晰，物象由遥远而逐渐逼近，在心中、在笔下、在纸上，呈现出完整的形象。

静，让诗出现：“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里尔克）

在不能完成时完成，在未抵达处抵达，在完成中去追寻未完成。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未完成。

诗歌是寂寞的事业。要耐得住寂寞，要守得住寂寞。“院静闻疏雨”，没有喧嚣，要耐得自身的宁静；没有热闹，要听得惯命运的疏雨。

写作是孤单的，对于一个写作者，当他写作，他是孤立无援的。夜深人静，只有他一个人面对屏幕，面对纸张，敲下一个个汉字。

他永远是单兵作战，孤军深入。他可能突出重围，一骑绝尘，在词语中狂奔而去；他可能身陷泥潭，万劫不复，在一滴墨水中沉溺不起。

静，回归到内心，回归到内心的宁静，才能听到“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听到那清越的声音——那是生命的回响。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