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为主题的现代诗歌，旨在构建诗歌中的“海洋精神”。而人类地球上的海洋，是水分子组成的澎湃世界。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一书中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水是变成了无意识的精神。”“是那本能之躯中的液体。”“是充满着激情的肉欲”。海洋比陆地大，但海洋诗在现代诗歌中显得很小众。正因为海洋之大，而我们人类对它的了解知道得甚少，要想写好海洋诗，并非易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海洋代表世界的一部分，而诗人想写出人与海洋的关系，只能依靠诗人自己的人生历练，去理解与诠释海洋。普希金《致大海》中，被流放中的诗人，表达了反对暴政、反对独裁、追求光明的决心；杨炼在《海边的孩子》中，它既有写实的现实画面，同时又象征了新的生命形态和新的精神历史的开始；舒婷《双桅船》中，双桅不是表示内心矛盾和感情复杂，而是渴望交流，期待友情，诉求沟通与理解……海洋在诗人笔下，折射出包罗万象的“海洋精神”，有无意识的人类精神，有原始人性中的生命本能，有充满灵与肉的裂变……威尔赖特在《原型性的象征》中也认为：“水既是洁净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维持者，因而水既象征着纯净，又象征着新生命。”我们是否可以从海洋诗中，推论出有关“水”的深层意蕴：即“水”既是对无意识精神的象征，也是对生命本能的隐示。因此，水成了诗歌性幻想的原型，成了新生命产生与繁衍的原型，也成了创造生命力的原型。诗人只有从自己内部找到属于自己的海，才能写出属于自己的海洋诗。

最近，我读了新时代诗库·第二辑：汤养宗诗集《伟大的蓝色》（中国言实出版社 2023年7月第一版），我从另一个层面，读到了另一种“海洋精神”——伟大的蓝色！这本写海洋的诗集，分四辑，收入120首短诗，1首长诗。记得多年前，汤养宗跟我谈到写作状态时，说：“我会在某个阶段结束时，用一首长诗压轴、概括和总结。之后，进入下个阶段的写作。”诗集《伟大的蓝色》，是他一个长时间写作的阶段性成果。同时，可以从中探窥他这个阶段的写作状态：他从隐秘的海洋中，抓住蓝色，凸显伟大，使生命与艺术存在于一个伟大的蓝色中。

汤养宗不仅从小在海边长大，他还当过水兵，且退役后一直生活在海边小城。他对海的熟悉程度，可想而知。他用诗人独特的眼光，找到一个概括性极强的词汇——蓝色，来把握海洋的真实，用一种颜色的直觉去感应诗歌。他运用蓝色表现诗的艺术，顺从“伟大”为原型，致力于表现存在于海洋内的生命意蕴。诗人将心灵驻足于大海的蓝色中，点燃灵感的火焰，在湛蓝的大海中立足于伟大的蓝色之上，抵达精神的宫殿。

汤养宗的海洋诗，遵循生命本真与艺术本真的相互融入，成为他诗歌创作的显著特征。他在诗集《伟大的蓝色》中彰显的生命本真，包括一个诗人对自然、人类情感和人生经验的表达。使他的诗歌，具有真挚、朴素和深刻的特质，反映出一个诗人对现实社会和生命的思考与释怀。汤养宗从海洋的蓝色中，运用各种意象呈现生命本真的多样性，对海洋的描绘，对情感的抒发，对经验的反思，以及对社会现象的揭示等，渗入他的诗歌中，汤养宗眼中的海洋，既是伟大的，又是微小的。因此，汤养宗不是单纯地写海洋。

汤养宗的海洋诗善于讲究艺术本真。通过蓝色为基调，对海洋诗歌形式上的探索和创新，以及对语言的精妙运用，形成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他诗歌的节奏、意象、象征等方面，使得海洋诗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好的诗歌显然不是在用说教的形式，取悦于人。诗人是生命的个体，诗歌是他表现生命个体的形式。还有一个艺术的个体，承载着诗人的理念与价值。恰如他在《底气》一诗所说：服从大海的拂动，不动声色，不怒自威！

生命本真与艺术本真，在诗歌创作中如何做到融会贯通？我认为，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二是情感与表达的交融。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方面，诗歌中的生命本真和艺术本真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生命本真的表达需要借助艺术本真的形式来实现，而艺术本真的创新又需要生命本真的内容来支撑。在汤养宗的诗中，包含了诗人想象中的海洋与世界。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诗的本质必得从语言之本质那里获得理解；诗从来不是把语言当作一种现成的材料来接受，相反，是诗本身才使语言成为可能；我们在谈论汤养宗的海洋诗，探究其诗歌生命与艺术的融合，事实上，就是在探究他表达诗歌的语言，从而理解他诗歌的本质。

以汤养宗《一个少年在海边看到多次的日出》为例：

年少时我在海边看到一天中五六次的日出

蛋剥开又是一颗蛋，天空剥开皮

里头还是一颗接一颗新鲜的太阳

惊讶于这样的多出来

很是不得要领，无法读懂天空与大海的秘籍

感到热血在被添注热血

好多命要加载于我命中

我自很小的时候就与魔幻的文字关系很纠缠

当在那个清早，看到了多次的日出

日出被巧妙地比喻为蛋剥开，而天空则像另一颗蛋一样被剥开，里面露出的是一颗新鲜的太阳。这种独特的比喻方式不仅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理解少年眼中的日出。诗人想象中的日出，也是他心中自己的日出，代表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诗歌中的“少年”代表着纯真和朝气，他在海边多次看到日出，寓意着生命的崭新和不断更替。这种思想与海明威的名言“太阳照常升起”有些相似，表达了对新的一天的期待和对生命的敬畏。

天空和大海作为诗歌的背景元素，寓意着生命的广阔和深邃。天空象征着无限的可能性和未知的未来，而大海则代表着生命的广袤和丰富。这种背景元素的选择不仅为诗歌增添了浓厚的艺术氛围，也表达了诗人对生命的深刻思考。诗人喻示的日出，是他少年时心中涌现的对未来的渴望，对“魔幻的文字”的憧憬，是理想的萌芽……

诗歌中的“热血”一词表达了诗人对生命的热情和投入。这种热情和投入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它代表着疑惑、思虑、努力和进取。诗人通过这个词汇表达了对生活的敬畏和珍视，以及对未来的期待和追求。汤养宗的这首《一个少年在海边看到多次的日出》，不仅展现了诗人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思想内涵，也为我们提供了对生命的新的认识和理解。

其实，诗人在情感与表达的交织方面，诗歌中的生命和艺术是相互交融的，形成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生命的情感真挚而深刻，艺术的表达则精妙而富有创新。这种情感与表达的交织使得诗歌具有了更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每片海域都有神经末梢

波纹的细致处，也有森林中的鸟鸣与落叶

整体的疼痛来自具体的疼痛

鱼用通身的火焰漫游着

火在四面的水声中，鳞光闪闪，灼疼了

养活它的海水

一条鱼的疼就是大海的疼

他的骨骼刻写着波水中火焰的形状

每条鱼都是火的携带者，又都是海的阴影

交错着火和阴影，水深里的疼

传遍整个海域，那疼痛的地方

说出来有，摸上去却说不出具体的位置

这首题为《一条鱼的疼痛就是大海的疼痛》，通过对鱼的疼痛与大海的疼痛之间的关联，表达了对生命的痛苦、挣扎和抗争的深刻思考。

诗歌中“一条鱼的疼痛”代表了生命的痛苦和挣扎。鱼的生存环境是大海，而大海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生命的归宿。鱼的疼痛与大海的疼痛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体现了生命的脆弱性和抗争性。

一条鱼与疼痛，一个大海与疼痛，两个意象非常细致且富有象征意义。波纹的细致处、森林的鸟鸣和落叶都是疼痛的具体来源，这些意象营造出了一种独特的氛围和情感。此外，鱼的骨骼与水波的形状、交错中的火和阴影以及水声里的疼等意象，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生命在疼痛中显示个体的现象，但是生命又是世界的分子，个体的疼痛彰显了社会的疼痛，是一个从个体到大众的普遍问题。所以说，一条鱼的疼痛就是大海的疼痛。

这首诗语言简洁而富有力度，表达了诗人对生命的遭遇与社会的普遍性有着深刻感悟；意象的运用非常巧妙，既具有视觉效果，又具有情感色彩；诗歌的结构紧凑，层次分明。可以说，诗人在写鱼和大海，是在表达一种生命与灵魂的疼痛，远远超出自我的疼痛。

我的故乡是蓝的。我的方言也是蓝的

满嘴的海藻味也蓝得很。向波浪学习呼吸

风生水起中，将广袤的海比作蓝色的牧场

我全部的家当都来自蓝色。他们问我

在你的族群中，蓝相当于一种什么地盘

答：除了生命底色，蓝还是种本能

一次献血中，我竟输出了纯蓝的液体

从此相信，自己一直在使用着大海的血浆

浩瀚的太空，只有一粒星球是蓝色的

这是被我染出来的，我霸道地涂刷着我的血浆

另一个诗人说，一切都约等于蓝

这不行。在我这里，一切，只能全部来自蓝

这首题为《蓝》的诗，汤养宗将蓝比喻为故乡、方言和海藻味，并将蓝视为生命底色和本能。在诗人心中蓝是故土与根的象征。这里的“故乡”和“方言”都是对故土和文化的归属感和认同感的拟人化比喻。“海藻味也是蓝”揭示了蓝与海洋之间的紧密联系。海藻是海洋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海藻味”的“蓝”则暗示着海洋的广阔无垠和神秘深邃。此外，这句诗也暗示了海洋文化对人的影响，就像蓝这个颜色一样，深深地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和文化中。

“生命底色”、“蓝还是一种本能”，蓝色在自然界中广泛存在，如天空、大海等，这些都是生命的源泉和生存的环境。因此，这里的“蓝”可以被视为生命的象征，代表了生命的力量和坚韧。

“只能全部来自蓝”表达了一种包容和接纳一切的态度。这里的“一切”代表了多样性，而“只能全部来自蓝”则表明了对多样性的接纳和尊重。这种态度就像蓝色一样，宽广、深邃、包容万物，没有偏见和歧视。蓝含盖了诗人的所有情感和抱负。

《伟大的蓝色》既是诗集的书名，又是收入书中唯一的一首长诗。

在长诗《伟大的蓝色》中，蓝色这一意象，将生命、艺术联系在一起，展现了深邃的艺术魅力。蓝色既是生命的象征，也是人性的隐喻，更是一种哲学思考的体现。在表现生命本质与艺术本质时，诗人将蓝色贯穿始终，达到了人性与精神的高度融合。

可以说，蓝色这一独特意象，凸显了海洋之所以伟大的全部内涵。《伟大的蓝色》彰显生命本质与艺术本质在艺术中的巧妙融合。蓝色既是故乡的化身，又是人性的象征，使得主题更加鲜明。诗歌通过水手的视角，展现了他们在大海中经历的种种挑战和磨练。这里的海洋象征着未知的冒险和无尽的挑战，而水手与海洋的接触，则体现了人类面对未知时的勇敢和坚韧。这种体验深层地表达了人类对自然界的敬畏，以及对自身勇气的肯定。

长诗《伟大的蓝色》，写诗人在海边，望着浩渺的海洋，展开了无尽的遐想。这里的海洋成为诗人思考人生、探索哲理的载体。诗人对海洋的凝视，实际上是在寻找生活的答案和人生的真谛。海洋是人心不可测量的，既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它象征着人类对未知领域的探索，以及对内心深处的挖掘。这里的深度意象表达了人类对自我认知的渴望，以及对生活本质的探寻。诗歌中提到了许多在海上的事物，如水手、孤独的牧羊人、潮汐、天书等。这些象征着生命的无常和命运的无情的意象中，它们提醒我们，生活充满了变数，我们要珍惜当下，更要勇敢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

汤养宗在这首长诗中吟诵：“热爱大海就是去就义，就是给永恒许诺”、“要怒放，用那鼓荡的魂和不安静的香”、“灵魂却一直携带着生命的蓝”、“说大潮如歌，来自这万古如初的歌喉”、“一生替大海牧羊，出没于自己的蓝色牧场”……“就义”、“许诺”、“怒放”、“不安静的香”、“歌喉”、“牧场”……这些词汇要表达的意境，使诗歌从多个视角认识和诠释了海洋，从不同角度审识海洋。这些视角的变化使我们对海洋有了更加全面、立体的认识。同时，它也暗示了人类在面对同一事物时，视角的变换会带来全新的理解和感悟。

汤养宗的诗集《伟大的蓝色》，始终围绕人类与海洋的关系，对生命与艺术用诗歌的形式作深刻探讨。通过对其诗歌的仔细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蓝色意境在诗集中扮演了一个核心的角色，为诗歌赋予了独特的魅力和深刻的内涵。汤养宗似乎要表达宏达的蓝色之伟大，却用诗歌语言营造了一个艺术的海洋。蓝色代表着生命与艺术，又揭示了人性与裂变。诗人以蓝色为载体，传达了对生命的眷恋、对人性的反思，以及生命历程中的喜怒哀乐。蓝色作为一种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颜色，在诗歌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蓝色具有哲学层面的意义，它既是社会与人类之间的纽带，也是生命本质与艺术本质的桥梁。“大海聪明/用自己的逻辑组合理由/既拥有光怪陆离的时间/也牢牢把握着身不由己与变幻无常的伟大的蓝”（《光影霞浦》）在汤养宗笔下，海洋的蓝是诗人思维中具有逻辑的事物，它的变幻与反复，正是构成伟大的内在动力。蓝色作为诗集的核心意象，使得整部作品呈现出一种被蓝色所簇拥、履盖的诗意世界，韵味独特。这种韵味既体现在诗歌的抒情性上，也表现在诗歌的构思与表达上。读者在欣赏这部诗集时，不仅能感受到生命的伟大，还能体验到艺术的美感。

在汤养宗的诗歌中，对生命本真的追求是另一个重要的主题。他通过对自然、人类、社会等多元的生命形态进行观察和思考，试图探寻生命的本质和意义。这种追求体现在他对意境的运用上，海洋作为一种象征生命、社会、宇宙和无限的世界，为他的诗歌带来了深刻的思考和感悟。“在一个/老水手盱眼里，所有的陆路都通向波浪”（《老水手的清晨》）一个与海洋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水手，他披荆斩棘的道路就是义无反顾地“通向波浪”；“声音里世界显得永没有尽头/只有时间在呼吸，依然是古老而新鲜”（《夜里，大海会像一架钢琴自己响起来》）我们似乎从大海这架钢琴上，从每一粒盐和腥香的海水中，听到了钢琴响起来的节奏；“在波水间一层层地掀开自己，像剥开了/自己的皮，说只有潮起潮落这条命”（《语言》）写海、表达海，离不开波浪、潮汐，海洋诗的语言就是要在汹涌的海浪中，找到语言所要表现的海洋。同时，也在诗句中，领悟海洋揭示生命本真的艺术魅力。他行云流水般的意象，简洁的语言和深邃的哲理，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以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展示了艺术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蓝色包含非常繁多或非常简单的意义。它是一种颜色，又不仅仅局限于颜色本身。

在汤养宗的诗歌中，蓝色意境的运用体现了生命与艺术之间的融合与辩证关系。一方面，蓝色作为一种生命的象征，体现了诗人对生命的敬畏和思考；另一方面，蓝色作为一种艺术的意象，展示了诗人对艺术的独特理解和表达。这种融合与辩证关系，使得汤养宗的诗歌在蓝色意境中提取了最有效果的艺术元素。

通过对汤养宗诗集《伟大的蓝色》的解析，我们可以看到生命与艺术在诗歌中的运用与隐喻。生活那么让人难以置信，诗人的生活更是让人感觉到不可思议。汤养宗已经拥有自己的写作习惯，他写海，写蓝色，写覆盖在湛蓝之上的一种状态或角度，他诗歌的海洋是他自己的，在他持续的灵感中，成为独特的艺术。汤养宗诗歌中的蓝色，展示了生命的多样性和艺术的丰富性，因此这个“伟大的蓝色”，构建了属于汤养宗式的“海洋精神”。

张贵泉，笔名：张弓，男，1963年出生于福建省连城县新泉镇人，在连城县中心法律服务所从事法律服务。福建省作家协会、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手机：15659009796；诗歌、散文随笔、文学评论在《诗刊》《星星》《诗潮》《文艺报》《中国诗人》《福建文学》《浙江作家》《海峡文艺评论》等省内外几十种报刊杂志发表，评论获主题征文银奖。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