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阔与浩荡（组诗）

微尘之光

无法说出它的光芒

它的影子在膨胀

以微弱的光亮驱逐黑暗

跃出自身的殿宇

照耀某种微渺的深渊

某个角落，某种眼神

某粒尘土的世界

某段歌谣，比歌谣更加古老的吆喝

某种渗透血液的呐喊

某种闪电般撕裂天空的声音

无法说出它的光芒

它确实融入了皮肤，骨骼

比皮肤骨骼还要柔软而坚硬的时光

它是海洋的哭泣，火焰的坠落

它顺着血管把大地的元素

汹涌成江河，塑造血肉身躯

它的光芒无处不在

悲悯

把目光温柔地贴向一条河流

风的絮语中凝视村庄的炊烟

白鸟飞翔，把灵魂涌上浪尖

把耳朵竖在荒原

聆听大地的渴裂，蜥蜴的穿梭

风尘远古的舞蹈

焦灼地期待一场细雨的滋润

蚁穴前缄默，洪流中忧郁

用阳光的语言，泉水的祝福

在世界的褶皱里流淌和照耀

为苍鹰尖厉的嘶鸣而喜悦

为蝴蝶艳丽的翅膀而哭泣

而谁闭上眼睛

看见消亡的命运里充满了悲悯？

此刻的幸福

此刻的幸福

就是泉水渗入沙地的欢畅

刚刚绽放的花儿迎来清晨露水的甘美

弃婴被抱入怀中的温暖

湛蓝的天空下飞翔一群白鸽的辽远和灼痛

翅膀触到云袖的颤栗

波浪碎在眼睛里的幸福

此刻的幸福

就是心灵感应到划过夜空的声音

额头触地时世界静下来的静

右脚迈进门槛时降临的喜悦

从掌纹间找到的欢乐

从影子里看到的痛苦

此刻的幸福

比西边天空的蓝更蓝

比吹动夏季的风更轻

时光

细细阅读时光的手掌

那里的风暴席卷大地

纹路与线条全是上帝的秘密

人类喜悦它的抚摸

恐惧它的博大

惊悸微妙的颤栗

它是时间在光中的旅行

平静中流淌，渗透万物的身体

一点一点地吞噬

撕裂，繁殖，拼接，甚至腐烂

无论黑暗还是微澜的水

它在匍匐，汹涌；在奔跑，照耀

潜伏在骨骼，血肉和皱纹之间

在黑与白之间

书写着简单朴素的使命

壮阔

再也不要叙述蓝色的忧郁

不要叙述孤独和死亡

时光之刀削平了世界

你重复书写的颂辞与挽歌

怎能填满发丝般细小的痛楚

我沉默：原来壮阔如此一览无余

火的独白

我在灰烬中诞生，烟雾中成长

我是孩童眼中穿梭的蛇

我是太阳的微笑与快乐

我是愤怒者胸中燃烧的刀锋

我是贪婪者眼中闪光的诱惑

我是温暖女人身体的语言

我是幸运者和毁灭者的抉择

我是孤独的男子，独坐夜空的星光

我是普罗米修斯的血歌

我是勇敢者断臂噬血的诺言

我是女人淋血的低语

我是焚烧，颤栗；我是照耀，温暖

我是另一方世界翻滚的海洋

是巨大的焰舌

是荆棘，是覆盖，是深渊和毁灭

欲望

比火焰炙热，比彩虹迷幻

它无限膨胀，燃烧

是艳丽的嘴唇，是陷阱，密织的网

它舞蹈，它纵情歌唱

喜欢酒的元素，喜欢人类狂欢

它教唆，它蠢蠢欲动

毁灭一个人的梦想

沦丧一个时代的辉煌

在男人的血管里汹涌

在女子的目光里澎湃

崩溃的世界再一次崩溃

颤栗的灵魂再一次颤栗

它是贪婪的目光，舌头和手

是火的翅膀，是覆盖

是水的利刃，是撕裂

潜伏于身体的深渊

一直在喷射，吞噬，冲撞和粉碎

白骆驼

是在倾盆大雨中丢失了它

是在黎明时分的草丛中发现了它

是在泉水中化成了石头

是在情歌中走进了藏女的心房

是在九十九次的阵痛后诞生了英雄

是在泉水的呻吟中砸碎了石头

涌出的血染红了撒拉尔大地

相关白骆驼的传说

我从不确信，但又天天叙述

故乡

是墙根下枯朽的树墩

是那堵墙，墙上斑驳的阳光

是苹果树，曲形拙劣的木梯

是泥沙路，是荒凉的田野

是花园，撒落脸上的月光

是夜夜狂叫的那只黑狗和它的目光

是纷乱芜杂的童年

是熟透的杏仁发出的光泽

和它散落一地的温暖

是足够巨大的欢乐，是英雄殒落的午后

是睡眠，是凝神的回忆

是躺在大地的安宁和温馨

风之手

能够编织云彩的发辫

装饰高原一侧的蓝空

编织雪山的发辫

点缀圣殿起飞的鹰翅

风之手，指引一种航向

撕碎一种希望，摧毁一座城堡

把整个世界置入高地

还涌起一场风暴

把河水开成浪花

轻轻掀开第一层花蕾

把我的情思吹到多瑙河右岸的残堡前

抚额沉思

一双似手非手的光

编制着宇宙的发辫

墓志铭

大地啊，请容下我的身躯

苦难的，大地滋养的身躯

容下沉默，冷情的脸

容下印在你胸膛的足迹

向你索取的无尽的营养和爱

容下我的手和它的贪婪伤害过的疼痛

容下无数次的叹息和悲哀

容下曾经融入夕阳的泪水和月亮里的思念

请容下我的血，容下血中的秉性

它的光荣与屈辱

容下我所能偿还的一切

“头条诗人”总第828期，内容选自《绿风》2023年第4期

撒玛尔罕

唐代诗人李商隐在《北青萝》曾诗:“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意思是大千世界都在微尘里，我为什么要有喜爱和憎恨？微尘虽然渺小，不能准确地说出它的形状和重量，甚至一阵风或者一滴雨将其吹散覆灭。但它就是一方世界，它有自己的轮廓、肌理和温度，也有自己波澜壮阔的山川河流。微尘的世界气象万千，既有斑斓璀璨的星空，渗透骨髓的孤寂；也有骨血横流的风暴，酣畅淋漓的歌声。我在它的世界里看到了鲜花、花园、天空、翅膀和太阳。深切感受过孤独，忧伤和焦虑。它是有形无形的整个世界和生活，是语言暖润的叙述，是辽阔的刀锋。

当我以倚天把剑之姿态，站在青海湖以西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时，挟带着沙砾的沙尘暴席卷而来，我顿觉悲凉，茫然四顾。眼前的景象犹如一匹白马腾跃而起，跨越遥远的时光，把我置入撒拉尔先祖背负使命、牵峰骆驼翻山越岭，寻求东方家园的大光阴里。他们毅然选择悲壮的东迁之旅，经历追逐，掠杀，饥饿，死亡，失望和悲痛，终在翻越第三十座大山之后的风雨之夜，发现走失的白骆驼化成了石头。从此定居青海黄河上游的积石山下，白骆驼成为撒拉民族永恒的精神图腾！

叙述这样一段历史，就是想跟你说：微尘是一种天启，微尘的世界里风暴连绵，尖锐的光芒激荡着天歌。或许弥漫整个身体，充斥整个世界微尘里，你能真切地感到一种温暖，仿佛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与大地有着某种契约，某种与生俱来的渊源。或许也是在这个光芒的照耀下，似乎沿着某种指引回到了远及天边的家园，那种像祖先的目光般扑面而来的亲切感、幸福感、满足感暖暖地照在脊背上，那样平和，舒畅。更像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所说的“伤口”和“风”：“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石头的生命不会终结/因为它死一般地活着/就连风儿/也希望化为蝴蝶牵引的辇车。”它是微尘的伤口里降临的风暴，是翅膀的风暴，蝴蝶的风暴，是石头的隐秘里活着的风暴，是纹理的风暴。似曾相识的面孔或者恍若隔世的梦境里，微尘伸展它的触角，横跨时空，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刺伤心肌，强烈地冲击视觉和肺腑。

如果心境足够辽阔，还能从微尘幻化的一棵树里种出百花争妍的花园，一丝翅膀的纹路之间劈出色彩斑斓的一方世界。从一缕炊烟，某人的侧身，表情，或者灯盏，尘埃瞬间的闪烁中，引发一场山崩地裂的洪暴，谱就吟唱不尽的人间颂辞与挽歌。微尘的世界里山岳诡异，森林涌动，河流纵横，旷世奇景，其中流淌的某种词语的河流，既可触痛心灵，也可温暖骨骼。

微尘还能铺开一幅辽阔的草原，帐篷和酒曲，羊群和彩虹，牧歌和舞蹈；汹涌一条壮阔浩荡的河流，彼岸和森林，村庄和炊烟，喷火的目光和飘飞的红纱巾。在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里，有形无形的生命自由地呼吸和成长，舒展四肢，用无比灵敏的触角抵近现实世界的纹理和脉络；长出彩色的翅膀，在无际的天空和峭壁的渊面上翱翔；苍茫的雕塑散发出无比厚重、美轮美奂的光泽。在众神慈祥的目光下，微尘更加辽阔，轻抚生命的微澜，跳动世界的脉搏。　

当我在青海的某座小镇阅读蝴蝶的翅膀，从中看清山水、花朵、上苍笑容的时候。时光的刀锋正在雕刻微尘的皱纹，花纹艳丽的波斯地毯日渐失去它的光泽，辉煌灿烂的敦煌壁窟也在风中斑驳脱落。祖父佝偻的影子，坍塌的殿宇，消融的雪山，另一方世界在微尘辽阔的大地上逐层展开。我强烈地意识到一种短促的呼吸，一种迫近灵魂的锋利，一种蚕食身心的恐慌！我垂首缄默，面对彩色的线条、清晰的影子、神秘的声音，陷入无限沉重的烦恼和痛苦。

用目光撞击微尘的墙，撞开墙就是门！我惊奇地发现微尘的世界极其辽阔，烦恼、忧伤、焦虑或者幸福、喜悦、快乐都被层层展开，让它们在血液里汹涌澎湃，在骨髓中艳丽绽放。它是从巴颜喀拉奔腾而来的河流和时光层层团团的苍茫里折叠的翅膀，是苦难的族群，在岁月中深深烙印额首上的密码和哲理。是忧伤的民歌，芬芳的泥土，是连绵不断的悲叹和颂歌。

我在西部高原的腹地，犹如刚刚走出洞穴的雪豹，尽情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徜徉微尘的雪山草地，穿越辽阔无际的雪原，寻找自己的生存脉理。更像先知，阅读微尘中的光明、黑暗、时光、河流；阅读眼睛和星系吻合的图像，脑际与山河重叠的沟堑；阅读更小的圆和圆圈，更加壮观的旋转。阐释微尘物质和浩瀚宇宙中隐藏的天象密码。

撒玛尔罕

一

我出生在青海东部黄河上游积石山下的撒拉人家，从小就得到了撒拉族传统文化的熏陶，接受了广袤深远的汉文化的洗礼，因此在我的骨子里很早就种上了两种文明的种子。我的祖父是一位荣辱不惊、从容恬静的宗教学者，他那种笃信神圣、崇尚清洁精神的情怀，包容各种思想和多元文化的胸襟，成为我人格构成的重要元素，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我用最熟悉的生活和撒拉民族的历史元素，繁衍生息的命运和黄河涛声、浪花、炊烟，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粉碎、研磨，调制成诗歌。按照自己理解的方式给生活和生命打上民族的、精神的烙印，把激发灵感的背影、泪花、姿态、上苍的恩泽和生死的认知以及具有生活属性的意象，统统熔进熔炉进行锤炼，构建自己的语言系统、意象体系和审美观念，锻造自己认定的诗歌，修筑心灵深处的那座神圣的诗歌殿宇。

审视一生热爱的土地和河流，书写世界的颂辞、人生的挽歌。我时时被那些凝思的眼神，上苍的眷顾，珍珠般散落民间的古老歌谣和古栈道上急驰的蹄尘，泛白的冷灰烬以及身边散发着自然气息的事物所感动。用诗的笔触降临它、叙述它、切割它，给它们赋予光芒、灵性和美，唤醒沉默、孤寂、威武、烂漫的灵魂。

二

为了抵达诗歌的精神高地，呈现它的辉煌和灿烂，我孜孜追求自己的创作主题和风格。在写作客体的关注取向上，沿着撒拉民族的发展历史逆向追溯：从黄河家园，祖先，白骆驼，遥远的民族发源地到人类的苦难和精神历程。在主题把握和追求倾向上，注重现时生存场景的叙述，追问历史、生死、人类命运等大命题的思考探索。我努力拓展视野，书写史诗品格的诗歌，思考精神关照下的生与死、罪与罚、苦难与救赎等人类生存奥秘，追求意境清明通透，语言纯净锋利，富含史诗元素的诗歌。

在这个精神行程中，我也曾陷入城市文明冲击下产生的心理落差，承受着汉语创作的民族诗人置身于异族语文中的特殊心理情绪的孤独，人类浩瀚历史长河中民族命运以及生命个体引发的焦虑。这种落差、孤独和焦虑迫使自己把创作的目光移向坚实的土地和父老乡亲更深层次的生存状态，发出沉郁的生命追问，以锐利的诗思触向民族历史和宿命血液的源头。

我以微小事物的观察和书写、微妙场景的描述表达世界万物的诸种状态，审视命运的跌宕起伏，延伸联想和思考，叙述精神与词语之间相依相偎、不离不弃的微妙脉象。以内省沉思与身体力行的融合表达，把悲悯情怀、历史风情的叙述与思辨，冥想与审度；纵深向度和多层维度的开掘，折射出的明丽时光，笼罩的幽黯忧思；生死纠葛的洞察，徘徊天高地远的高原风色，血脉相连的村庄，融入自己的生活态度和生存体验，缩影整个世界，筑成诗歌创作的主题长城。

三

从多层维度展开民族历史、生命家园、精神历程的现代诗歌叙事，发掘再现西部高原乃至撒拉尔神秘苍茫、波澜壮阔的人文历史风景。给地域、文化、民族、信仰注入新元素、新释义、新精神。用颂歌、忏悔、救赎、关怀呈现坦白与真诚，从而获得作品庄重肃穆的品质，呈示诗歌的辨识度和独特性。

不断融汇民族的、血缘的精神历史因子，深入扩展人类普遍命运和精神母题的书写。从黄昏、欲望、孤独、忧伤、时光等等意象中提炼人类的善良、热爱和美。把冷峻的思考引向生命的终极意义和血脉中的精神记忆，把进入撒拉族男子的集体心理向度引入民族精神的深度探寻。比如死亡这个痛感的词，在族人的视角里，无论一生富贵贫贱，还是经历怎样痛苦的忧伤和孤独，快乐和幸福，都要注重孩子的死亡教育，灌输认领死亡的意识，确信死亡是生命的另一次诞生，为极其遥远却又近在眼前的死亡涂上温暖的、平和的、期望的光芒。

诗歌是一种美丽的、期许的精神抵达，能够使我们从容投入到博大温暖的精神怀抱。是诗人个性文化的呈现和表达，是个体生命的隐秘符号和心灵写照，更是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刀山火海中不断积累的心灵图景和灵魂景象。

我坚定地认为：只有兼具火的才情和水的灵性的诗人，才能创作出渗透骨髓、燃烧血液的诗歌。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