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本名张克良,男,1968年生,籍贯江苏宿迁,煤矿井下工人。出版有诗集《坐井观天》《地心的蛙鸣》等,曾获首届中国新诗发现奖、第二届桂冠工人诗人奖、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多种奖项。以底层诗人的身份参与过鲁豫有约等节目,纪实电影《我的诗篇》的主要诗人演员之一,鲁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结业。现居安徽淮南。此为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
地心一日 地上亿年(组诗)
蟋蟀
鸣叫声像从一副铁打的喉咙里
发出的。应该是是只苍老的蟋蟀
我扒开周围的木料垛,矸石堆
不见它的踪迹。继续
检修,打开惊愕的低压开关
刚接好个线头,又有几声鸣叫响起
再寻觅,仍无身影
莫非它刚从煤壁里柔软地跃出来,又
返回了坚硬的化石状态
史前的森林,腐化的落叶
一面亘古的湖泊拱得我体内发痒
童年的草垛,瞌睡的油灯
一场遥远的战争在土罐里发生
侏罗纪的森林漫过清风
石炭纪的池沼冒出水泡
地心的祖国旷远,悠长
古铜色的鸣叫继续从我眼前闪过
穿越古江南的绿地与塞北的城阙
声音忽明忽暗,一团为无限效劳的光点
是一个老矿工悠扬的魂魄在弹唱
宛如长矛戳击方鼎
索性放下手头的活,关上矿灯
像开关那样静坐。像铁轨那样压低呼吸
听重金属的演奏再次响起
狭小的巷道被扩充为空旷的山谷
整片的煤壁都按压不住内心蔓延起的
滚滚麦浪
地心一日 地上亿年
拿起乌黑的毛巾揩汗时
忽然在面前的煤壁上
发现一片羊齿草的痕迹
史前的森林,亘古的落叶
此刻,我发现面前坚硬的煤壁
在瞬间变得豆腐般柔软
忙停下综掘机,拿起钢钎小心翼翼地
将它完整无缺地剜下来
当钢钎在巷底上溅起尖利的声音时
这地心的一天就过去了
当这片炭化的落叶被我捧到地面
重见天日之时
这宇宙中的一亿年也就过去了
打透地心的苍穹
架好钻机,装上长长的钻杆
接上高压风,插入到地心的苍穹里
操纵机器一点点地往上旋转
一根到头了再接上另一根
就这么一直刺探下去,定能够
将八百米厚的土石层穿透
当地心的天空和地表的苍穹相连后
大家就会看见一丝遥远的蔚蓝
那时也将有一缕凉风,吹到大地
热气腾腾的内脏上
必须要在开春后用钻机打通地壳
这个厚重的盖
也是为了放一只蝴蝶和一缕花香
进入到幽闭的负八百米深处
开垦黑土地
这个刚下井不久的东北佬
一直把煤壁当成了
站立起来的黑土地。他拼命地拿起手镐
刨啊采呀的,只是为了使其变得疏松
撒上几粒种子。我的家就在东北松花江上
他刚哼出一句歌词,脚下的刮板运输机
就哗哗地开动,汹涌的电力
在一瞬间就把他开垦下的平原
拉了个干干净净。地心深处何其空空荡荡
只好继续地挥镐猛刨
又一片化石躺平为平原
有一瞬间,他站起来喝水
在巷灯下他的秃脑袋像太阳
反射出统治地心的光芒
这时,我看见地心的刮板机
电车头,钢铁支架等
似乎都在围绕他旋转
黑土不会辜负太阳的恩泽
当它们在地面上摊开
就会等待火焰的禾苗一棵棵地插上来
寻觅亘古的物象
前面的煤壁很硬,电钻吃不进去
本班三米的进尺任务肯定完不成,跟班队长
的语调里像是掺了低沉的闷雷
谁都怕被炸成几截
都在想办法躲避
只有缄默已久的风镐发表意见
噼噼啪啪的声音是一种撕裂
脑体中的岩层成片地坍塌
煤壁像乌黑的哲学猝然乍现
永恒的边际在哪里
我们用手镐、用炸药、用掘进机
总是难觅答案
黑暗是一件厚厚的外衣,穿在身上
却感到沉痛和压抑
打开矿灯就扒开了它
我们甩掉一切负担
裸着上身在地心的巷道里劳作
地心的群山和危崖被一段段移开
谜底还没出现。汩汩的清泉,乌黑的叶脉
倒塌的森林
炭化的谶语昭示着我们
一直向前掏。海涛呼啸,古木参天
太阳烤糊冰川,彗星穿透恐龙
无数隐匿的亘古物象
我们竭尽一生一世的时间
在岩体和煤田里寻找着它
大地内心的虚空
凿开深深的井眼,来到负八百米深处
搬开大地内心深处绵延不断的群山
做出了大大小小的洞子。通风、行人、运输
人们工蚁般的劳动着
大地坚实的内心逐渐出现了虚空
机器运转的轰鸣也开始余音袅袅
被钢铁和电力的压入地心深处的狂风
也有了曲曲弯弯的关节
固态火焰因长久的涌动而相似与永恒
大道产生于虚无
空起来的地心越来越谦逊
杜甫诗中的千万间广厦,可以容纳
矿工的劳动与炸药的蛮横
及机器的冲撞。有时候
地面轻轻的走动也有可能
在负八百米深处响起深刻的余音
矿工诗人
上井后来不及洗澡换装
就一身黝黑地跑到
矿墙之外去捕捉春光
肯定是位脑子被春天烧短路的
矿工诗人,大家窃窃私语
我把一脸的羞怯只往衣领下掖
遍体细碎的火焰,炙烤得梨花提前开放
对浓郁的汗酸味,它们并没有用小手
掩住好看的鼻孔
反倒挑起一树雪亮的灯笼
照亮肌肤的反面
用芳香四溢光之手指,刮着一个人
已经炭化的那部分躯体。汗气扑鼻
游客们躲出老远,满园的色香全都
斟到了一个人肌肤
空出来的无数酒杯里
不断下陷的一生
积雪很厚,走在上面
像踩到大地的胳肢窝,脚下发出的
尽是扑扑的笑声
我的身体不断地下沉。仍不想离开
能让大堆的白面和糖粒埋没
真是一生中最大的福
沉重的事物总是往最卑微处堕落
我穿过了古墓群,黄土层,岩石堆
穿过明清的废墟,夏商的沙砾
侏罗纪的岩层
终于掉入了煤矿的采空区
一片被我刨空的地心
这岁月内心深处的一缕镂空
刚好用我身躯填补上
在这里我再也不想离去
把大地当成厚袄穿,当然很暖和
还可以从容地消化掉体表沾满的甜蜜
炮泥
裁掉淮河平原的一角
这方养人的水土
取自柳塘边,稻田旁,坟墓下
让地面的女工摔成文质彬彬的儒生模样后
被装入矿车,打到地心
在采煤工作面上
我轻轻地将它掰开。刹那间
云雀子的情话,野菊的体味
乌云的怒骂,鹭鸶扑击湖面的水响
迅速地透过无数个窍孔,从这团
湿润的乡土中扑出来
蛙鼓敲过三遍,蝈蝈半抱琵琶
五谷六畜特有的味道
天地万物合一的气息,在地心弥漫开,
漆黑幽闭的巷道里乍现清露十升,东风一片
钢铁的丛林,开始哗哗地展开梦里的枝叶
干裂的槁木,也有了颗春天的心脏
黑暗中长眠的蚯蚓,像嫩芽
从这片化石能源的表面钻出来
我把这团沾有万物之灵的泥巴
塞入到深深的炮眼之中
用黄土的厚重镇压住炸药和雷管的反叛出路
让这危险的火焰和一群疯牛般的蛮力
只能掉头向乌黑的煤壁里发狠地猛钻
而不至于冲出来
在狭小的,隐含沼气的空间里
引起一场改变煤炭工业史的大爆炸
你们看,煤壁里的那朵已经凋零了
一亿年的牡丹,又在刹那间盛开
温热的心脏
八个小时都过去了,规定的活还没干完
虽然脚底被风镐下的煤流
已淌成只有发源地没有尽头的黑河
但领导的脸膛依旧板成
两面无法攻克的长城
滚烫的汗在乌黑的躯干上
画出浑黄的淮河平原。遍体的骨头被
一根根地抽掉,两腿软得像灯心草
实在是饥渴难忍
连携带的大塑料瓶也张大干涸的口
连声向我央求。地心深处
一段被孤置的断崖摇摇欲坠
一只递过来的水壶
扶住了我的摇晃,像是一座断崖伸长手
扶住了另一座断崖的摇晃
看见工友在旁边微笑
他的心脏温热活泼地跳动在
我的手上,刚举到嘴边时
壶中的潺潺细流中忽现海涛呼啸
乘罐下井
罐上下移动
虚心接受思想敏锐的钢丝绳指挥
沿既定的方针前进。当一部分身躯沐浴
霞光之时。它的另一部分肢体
肯定会被黑暗浸泡
罐很敏感,自身每一次轻微的不适
都会使它惊出一身冷汗,在上行或下陷的过程中
遇到每一次的波动
它就会收拢手臂,护住自己柔软的内脏
一只在时空网络上流浪的钢铁蜘蛛
吃进物料,人群,劳动工具
吐出固体火焰
罐最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它总是保持
与本身钢铁风格迥异的小心翼翼
在罐内,我用躯体去撞击重金属的围困
用体表的滚烫来兑换它的苍凉
砰砰的巨响传出。我生锈的部分
开始脱落,露出肌肤上写满的
五千年不变之苍黄
黎明时分,一个下井的矿工在
大罐中冥想,钢铁内部白云缭绕
有向往的玫瑰几朵
我们走出大罐,像螃蟹暂时离开了它外壳的坚硬
一身柔软地回到了栖身的洞穴里
道场
井口很小却时空一样深
在井底抬头仰望
只能看见巴掌大小的蔚蓝色铁盖
将矿井封得严严实实,往左右行走
会看见许多纵横交错的巷道
有的像陶罐,有的像喉管
到了现代化的综采工作面,才发现
其中宽敞得像篮球场
脑袋小、入口窄
胃肠深、肚子大
一座仅仅把头部探出地表的佛像
我们沿着他微笑的口进入到
腹部宽广的道场
用工具或机器将乌黑的舍利子
采下运抵地面
让大火去传播、吟唱,去喂养
一个饥渴的工业时代
在佛祖不见光的肚场里劳作
并不感觉自己深陷于幽暗
有时一缕信仰就可以将工作面照亮
舍出了自己的肚肠
佛的腹部只会越来越宽广
到最后,一个信徒用头颅叩击庙宇的阶梯
地心深处都可能会想起木鱼石的梵音
光面爆破
用风钻在岩壁上打出无数平直齐
的炮孔,分别装入不同型号的毫秒雷管
数个周边眼和中间眼同时起爆
相邻炮眼的冲击波像是
颗炸弹敲打另一颗,应力波层层叠加
岩体棉絮般被一团团撕开
爆孔中心连线上裂缝海浪般
驰骋纵横。分裂进一步扩展
岩块纷纷掉落下
平整的爆裂面,像是时间最初的脸
终于闪现。打眼工和放炮工欣喜地跑上前去
伸手抚摸,汗透的躯体
短暂地陷于石头表面
冰冷的光洁度中
大地内心的秘密最先被矿工知晓
生命中的一次次爆破
炸药崩开顽固的个性
留下依旧是陡峭的对立面
矛盾不会随着巨响彻底灰飞烟灭
我们还要计算体内
到底还能携带多少钻头和雷管
“头条诗人”总第772期,内容选自《钟山》2023年第1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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