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本名陈尧伟,浙江青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7年毕业于宁波大学英语系,曾从事教育、新闻等工作。有诗歌、散文、传记公开发表、出版。著有诗集《历史弹奏》《琴心三叠》《心灵的地形》《给孤独园》,以及传记、学术等著作二十余部。获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奖、《诗神》诗刊年度“校园诗人奖”、《诗刊》新世纪诗歌大赛优秀奖、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歌优秀诗集奖等多种文学奖。诗作入选多种选本。
蓝星石的寓言(组诗)
蓝星石的寓言
纵然炼石,你是最后一块:
不要害怕,被完全遗弃了。
纵然没被选中,也不要害怕
无用。或者无力补天。
不要害怕,五彩的你已是满天
星斗,撒进了青田的石头里面。
在这里,在大荒山,你失落
即是你上升,响亮的梦想星座。
不要害怕,做不了上面的大人物:
你造福他人,也能成为大地的发光体。
你能扼住那命运交响的喉咙,你可以
在人间门楣,在它十字路口高悬。
你这星星点灯,不要再害怕了:
在人间,你的归宿不至于让你
在一次次落差的坠落中迷失。
中年书:出发
对着北极星,对你说:
妈妈,我出发了,
我和我的石头兄弟出发了。
向北,向着兵马俑,向着
青铜器和瓦当的北方出发,
我们要把南方搬到北方。
那搬运的云月,继续移动的
是我们彼此鼓劲的加油站。
加油啊,给我给我的石头兄弟!
加油啊,给妈妈,给你自己!
因为五十年前今天的辰时,
我也是你负重的石头,
你在出发搬运我的途中。
加油啊,妈妈,加油!
那半明半暗的辰星听见
神秘有力的召唤。
加油啊,加油!
你听见了么?
一个金石的声音哭出来,
哭出声音来了,
你的脸贴着我的脸。
我抬头看你,看见天亮了,
神明的奇观落下了
你心中的石头。
你看见了么?看见
我和我的石头兄弟们出发,
出发了,我和成千上万石头兄弟,
我的脸紧挨着你苍凉的脸。
独坐风中的弹奏者
一半是酷烈的火焰,
一半是飘飞的大雪,
隔开季节仅剩一把竖琴。
阳光穿过黄昏,
那不是抚摸树木的疼痛,
是泥土中令箭的奏鸣。
出鞘的宝剑在寒气中,
看见头颅如风中残叶,
坠落之际绝无钝响。
独坐风中的弹奏者,
现在背过身子对天无语,
是谁知道尚未弹奏,
他的双手十面埋伏。
巨婴之梦
每一次他总是将自己醉成烂泥,
每一次又神不知鬼不觉回到鸟窝。
他清醒的过去将是他断片的未来,
他在醉中生死,像死样活着。
他活着走进另一他的五维世界,
他将目光移落在《诗经》女子夭夭的性感上。
“他们互换动词,黑暗交合
睡眠,就像酒睡在海螺壳里”*
就像霏霏秋雨在他们的屋顶
马不停蹄,用它的瓦当
用它的铮铮之声把他们
从血月的光线中唤醒。
唤醒他们成为一个人的潜意识,
一个四肢残缺不全的巨婴。
巨婴,他一出生仿佛就结束:
他在这样照亮的高贵的日子里
远远离去,消失无声。
*诗句引自保罗·策兰
一个写到天亮的村庄
在离天最近的星空庄园,
白鹤向上再向上盘旋。
它的高度是鹤城的云端,
在这里放下十里桃花,
再把过往云烟与星空放下。
放下一切在它的眼里,
在开门见山之中上升梦想。
如同我们高抛出去的石头,
不落在上面不在下面,
不在左边也不在右边,
不偏不倚,岁月的心。
叫它哪朝哪代,
不如叫青田,
不如叫刘青田更亲甜。
先生骑驴回家,
毛驴在途中停下来,
现在的村庄,
铺开黄昏的长卷。
他心中酝酿的家乡,
十分贫穷——
“九分给山,
半分给水半分给田”
他很智慧,
上达民生民情;
他从皇帝口中,
读出南方的饥荒——
“青田青田垒石成田,
赋税减半再减半”
天亮了——村庄记住先生,
我们记住了短短的奏章。*
*诗中的村庄指浙江省青田县的章旦村,因刘基写奏章到天亮而得名。
簸箕
想起它我就看见它,
指纹旋转在手指。
波浪旋转在水上,
当时间开始筛选。
扬米去糠,
它留下唯一的米粒。
米粒留下祖父留下父亲,
我是父亲一粒小米。
我怀念它,
我怀念它这些名词。
我怀念它这些古老,
它已盛满每一个清明。
让雨水覆盖雨水,
让尘土归于尘土。
他们在下面长眠着,
寂静是饱满的五谷。
镜语
一开始就住进玻璃的内心,
一开始就住进透明的灵魂,
那是你身体唯一的居所,
它供养你的青春和衰老。
早晨是自来水曲线的流淌,
流淌能替代修辞和语法。
他们之间裸露无遗,
——树木和藤蔓在纠缠。
中午把火柴投入壁炉,
燃烧是现在进行时。
他们虚拟的体温上升,
在装置爱恋的器官中。
夜晚要与梳妆台对话,
把分离的背影交给它。
如果只有短暂的一天,
那此生也不枉虚度。
我们之间
不是一棵树的阴影
在银杏树一样发黄的秋夜,
渴望说出全部的渴望。
我们之间不是一棵树的阴影,
是走到光辉里面的一个人。
那棵红石榴
她在院子里长高,
长到三楼这么高了。
她被种下的那一天,
恰是我干妈的生辰,
由此推算树人的长幼。
她叫我干妈兰妹,
干妈喊她石榴姐。
这些相依是形影的岁月,
一个悬壶济世而暖人心,
一个以火红的因果而庆生。
在中元节,圆月之光刷白院子,
红石榴的灯笼点亮绿枝头。
干妈如此红润,却永远安眠了,
就像小小果仁装进水晶的秋天,
此刻可能已成为另一个她。
“头条诗人”总第771期,内容选自《绿风》2023年第2期
陈墨
“此乡原是鹤家乡”,一个小小窠巢,能和苍茫的括苍山脉站在同一个经纬度。据说这非凡的坐标能容纳下:一个仙人种灵芝的神秘之乡,一个开门就见“九山半水半分田”的江南山国,一个生在瓯江下游、江海交融的两栖之地,一个像图书石那么小巧玲珑的灵秀边城,一个像稻鱼共生那样生活、道法自然的耕读家园,一个像青田之鹤,昼夜俱飞那样南北、天人合一的洞天福地……
为什么如此深爱她,如同爱我父母——“青田”之“青”,如东方青龙,纵横四海;“青田”之“田”,如方正之印,印证沧桑。世代在这里的人们,或如东方之青龙,侨行天下;或如青田之美石,雕琢古今。
我在这里生活,从出生到中年。半个世纪,我已被打磨成青田山一样清纯的本色、青田石一样豪爽的品性。这样一个我的模样,是所有青田人共有的特质标志。或者说,我在哪里,哪里就有优美的越语。
“青田”之古老,如日月亘古。上能追溯到女娲遗石补天处,青田的石头,石破天惊于晚侏罗纪的造山运动。南北朝《永嘉郡记》:“青田有草,叶似竹,可染碧,此地所丰,故名芝田。”芝田就是青田,青田就是芝田。在大国历史的源头,就有了青田的记载。
春秋战国,青田地属瓯越。隋唐以降,几经变易,建立青田。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于是就有了人烟、村庄、城市;就有了语言、习俗、文化;就有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宗教信仰。
至元明季,因为贫穷,青田的名字被刘基放大:“青田青田,垒石成田,税赋减半再减半……”;因为贫穷,青田的贯籍被牢牢记住;因为贫穷,青田的方言四处流亡。
所以清代以来,青田人穷则思变,依仗菜刀、剃刀、雕刀“三把刀”,背井离乡,行走天涯。在伟大的“一带一路”之上,他们把青田石变成面包,把自己行走成“番邦客”。于是在有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青田人的落地生根;在有青田人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有青田街遍布五湖四海的角落;在青田话被老外误以为就是普通话的时候,青田转身成为名闻遐迩的“侨石”之乡。
“青田”之田,非常年轻。因为公元1963年的行政区域划分,青田才拥有自己真正的贯籍;也因为行走天下的30多万青田华侨,青田才正式出现在世界的视野。
青田已然站在中西文化融合的交汇点,就像那条贯穿其中的浙江第二大江——瓯江,缘起于一滴水,而旅程终归于大海。她虽小,小得像青田小印,却是世界地球村,能讲各种世界语,能流通全球货币,能谱写出“全球卖全球买”的中国故事。
青田是敏感的晴雨表,感知世道人心变化。每当外汇牌价涨涨落落,青田银行或攒满人头,或冷落如寒冬。每当家国有难,“与子同袍”的世界青田人,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伸出声援之手,因为他们的根在中国,家在青田。
这是青田之成年礼。青田,她固有的文明史诗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总以所有声音汇成一种声音,“嘀——嗒,嘀——嗒”,并真真切切维系着我和这块心田的脉搏。
青田的一切都在培育着人——白鹤和灵芝,甚至石头和山水。同样是南北朝《永嘉郡记》:“青田双鹤,年年生子,长便飞去。”青田人就是青田之白鹤,无论飞得多远,终要归巢回家;青田人就是青田之青芝,无论生长多高大,忠骨埋青山。
在这座山国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追求的方向,那追求的空间不受局限,那由此而生的理想不受约束,自由地与天地浑然一体。青田出产南宋大医陈言,首创“三因极一”中医术,以仁心仁术,治愈人心。青田出产元明刘伯温,以“立德立功立言”安身立命,口不言功。清代以来有青田人投石问路,敢为人先,创业天下。近代有“七君子”之章乃器,有“射虎者”之诗人力扬,有百余名走出黄埔军校的戎马将军,舍身取义,与山河同在……他们从这里经过,从这里离开。他们成为青田石雕刻的纪念碑。
半个世纪,我在浙东南的青山绿水之中漫游、沉浸,不断修正自我,思考活着的意义。漫漫长路,行则将至,故乡的风从岁月背后追赶,拥抱着我。我对岁月说:“我诗故我在。”
我从未离开,一直坚守。我把自己坚守成为她那株低微的青芝草。我用我忠实的母语,为我根植的母地、仰望的星空,在大地上写下“回向”的诗行。
陈墨
母亲在灰暗的烛光下手摇缫车,娴熟于抽丝剥茧。近挨她,我一边听那缫车嗦嗦唱个不停的音乐,一边听那首重而复之的摇篮曲:“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这就是童年。一个生养十个子女的女人,用她那万能的小小巧手,变化出物质的、精神的必需品满足着我们。虽然现在的她已成天上那颗星,却一直照耀我,引领我。
童年最可怕的回忆之一是与我的出生血地——“垟肚”紧密联系在一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村庄,在抗日战争时期,因为打死三个日本鬼子,成为著名的“抗日忠义村”。这个带血的红色故事影响着童年,不时梦见战争,梦见在山地打鬼子,梦见好端端的村庄被一把大火洗劫一空。
每当在这样悲喜交集中醒来,我童年和青年强烈的印象总是与村庄那寻常的天空、溪水、水井联系在一块,和由此而来的更广阔的思想联系在一块。当那些远景在我面前敞开,令我神魂颠倒的时候,我确信,一些出色的事物就将会在这里产生。
我确信,“一首诗要到某些事发生才开始。”(罗伯特·勃莱语)因为诗歌不能离能看到的现实太逼近,只有当你进入不能言说的远景世界,神才降临出现,并抵达你想要进入的玄妙之门,而成为你自己的安身之处。
“它以远方的光线把那个男孩/和现在的我捆绑在一起”,早期一首诗歌《风筝》印证我的童年就像风筝一样飞行而过——一个人的记忆是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而我初心中的那颗文学芽胚,就从那时像那株青青灵芝,在这片二战烽火燃过的血腥土地里生长出来。
村外,那条经由瓯江进入大海的芝溪,是世界的开始,而不是它的结束。芝溪—瓯江—东海,它们的称呼是流淌在我血液的支流和主流,是我整整半个世纪的拉锯历程。我能与它们由此而来的更广阔的思想联系在一块。我是它身上的一滴水,这一滴水的旅行,终能从源头进入大海。
我从这里出发,能走到更远。我的青年抵达一个像大海那样的宁波大学。依稀记得1984年是第一次远离到千里之外负笈求学。在这里,一个比水井、溪流和瓯江更辽阔的天空为我敞开,我认识了他们——叶芝、弗罗斯特、里尔克、艾略特等等诸多伟大诗人;我饕餮了他们——神秘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玄学主义等种种诗歌大餐。在这里,我茅塞顿开——诗歌是神圣的言寺,从心从志,能感受到它韵律的呼吸,能感受到它声音的命运。我开始练习,如经如筏,从此岸抵达它的彼岸……此时,我终于明白父亲,让我学好外语的用心良苦,我的语言天赋派上了用场。我开始借“诗歌的梯子”向着它的神塔攀登,并成为了另一个我的巫师、医师、导师和斗士,我为此感到一点一滴的荣光。
人到中年,诗歌而立。我固执爱诗歌,如同爱青田的美石。我把我的诗艺比作减法的青田石雕,把青田石“真善美”的本色视为诗歌的本色。这是我在停顿二十年之后的再出发,我在大山深处发掘到了那块属于我新的矿石,我以新的微妙,赋予它新的命名和新的隐喻。我让它服从于我,“写得像鸟一样轻,但不要像鸟的羽毛一样轻”。(卡尔维诺语)这般举轻若重,让我飞得更高更远。
诗歌之于我,是一门手艺。它的源头来自手摇风铃采诗的“风人”,来自伟大的《诗经》,来自“风雅颂”,来自“赋比兴”,后经过一代代诗人补充和阐释。在诗歌的量子纠缠学中,我和诗人沃尔科特达成十分默契:“我的手艺和我的思想平行于每个物体,词语和词语的影子,使事物既是自身又是别的东西,直到我们在一种不断发展的经验主义语言里,成为隐喻而不是自己。”
我是一个《独坐风中的弹奏者》:“一半是酷烈的火焰/一半是飘飞的大雪/隔开季节仅剩一把琴瑟。”作为一个弹奏者,琴瑟给了我与尘世抗争与和解的全部,给了我人生希望和孤独的全部。作为一个弹奏者,如同弗罗斯特在《未走的路》中的选择:“我选择了少有人走的那条路/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我与他人的差异是,我能按照自己内心活着,拥有种播青青灵芝的青田一样,拥有陈墨诗歌的“孤独园”。斯田斯“园”能让我宣告,安住下来,一生能在这水井歌谣里转动诗歌的缫车,修炼成另一我的佛陀。
我确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所有真实的孤独,都朝一个方向在寻找其本身的重量和状态,它把我带入其中,完整呈现这人世间一颗坚果的“核仁”——诗歌作伴好还乡。
从出发到洄游之旅,我确信,我抵达的不仅是地理坐标的故乡,而且是精神坐标的故乡。
我确信,洄游又是对出发最好的一种回向。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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