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宁静时光的小船:简·肯庸诗全集》
作者:【美】简·肯庸 译者:张慧君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4月
《宁静时光的小船:简·肯庸诗全集》收录了美国当代著名女诗人简·肯庸的毕生诗作。2022年9月25日,北京刺鱼书店(竞园店)举办了简·肯庸诗全集新书分享暨读诗会,现场嘉宾有阿西、袁恬、张慧君。本文是当天活动的录音整理稿。
张慧君:大家好!欢迎各位光临刺鱼书店主办的《宁静时光的小船:简·肯庸诗全集》新书分享暨读诗会。很荣幸邀请到了阿西老师和袁恬老师作为本次读诗会的嘉宾。阿西老师是诗人、诗歌评论家,著有《词车间》《生活指南》《诗合集》等诗集以及诗论集《词的寂静》。袁恬老师是北京大学哲学博士,也是非常优秀的青年女诗人。我是这本书的译者张慧君。这次活动以读诗会的形式展开,我先读4首诗吧。这4首诗是《从房间到房间》(第6页)、《这里》(第8页)、《顶针》(第14页)、《发现一根灰白的长发》(第16页)。
从房间到房间
在这所房子里,在你的祖先的
相片,他们的赞美诗集和旧鞋子
之间……
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有点茫然恍惚,像那只苍蝇。我看着它
撞击每一扇窗户。
我在这里很笨拙,将
枫木板塞进火炉里。
有一会儿,我离开了我的身体,
在空间里失重……
有时
那吹着护墙板的风
听起来像一辆汽车开到房子前。
我的家人不在这里,我的母亲
和父亲,我的哥哥。我对
猫讲话,谈天气。
“福哉以爱联结……”
我们在路那头的教堂里歌唱。
它如何从那里通向这里呢?这纽带……
拴绳,将氧气输送给
宇航员的软管,
宇航员在舱门外旋转,
环顾四周。
这里
你一直属于这里。
你是它们的,可以确切肯定。
我是那个忧虑
我是否适应家具
和风景的人。
但是我“过于随从
自己心中的计谋和欲望”。
我已经熟悉了
路上的弯道,沐浴在
各种光线中的高山,
它平等地对待所有的人。
当我翻过山丘,
我看见房屋,大
而稳固,烟
快乐地自烟囱升起。
我感到我的生命重新开始了,
就像一根插条
在一杯水中长出第一条
苍白、暂时的根毛。
顶针
在柴棚富含腐殖质的地上
我发现了一枚银顶针,
既不大也不小,开口
被木柴的重量压弯成椭圆形,
或因为那位佩戴它的女人
将它调整为符合她手指的形状。
它的叶形边饰,优雅
又齐整,就像教堂锡制天花板的
茛苕叶饰边缘……
在我们的头顶上方重复
当我们齐声说着
那位佩戴者肯定也曾说过的言语。
发现一根灰白的长发
我擦洗着厨房里的
木质长地板条,重复着
曾经在这所房子里居住过的
其他女人的动作。
当我发现一根灰白的长发
漂浮在水桶里,
我感到我的生命加入她们的生命。
这四首诗出自简·肯庸于1978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从房间到房间》。肯庸在1972年嫁给自己年长19岁的著名诗人唐纳德·霍尔。在1975年,霍尔辞去密歇根大学教职,携肯庸移居其位于新罕布什尔州的鹰塘农场祖居。《从房间到房间》《这里》两首诗中的“你”都是指唐纳德·霍尔。在来到鹰塘农场之前,肯庸一直生活在密歇根州安阿伯市,她出生在安阿伯,大学也就读于密歇根大学。离开熟悉的安阿伯来到陌生之地,肯庸有一个逐渐适应和融入的过程。在《从房间到房间》一诗里,面对这座充满霍尔的祖先们的所有物(相片、赞美诗集、旧鞋子等)的祖传农场住宅,她描述了仿佛脱离躯壳并在空间里失重的感觉,她好似一名在宇宙飞船舱门外面飘浮、旋转的宇航员。在《这里》一诗中,她将自己比喻为一杯水的一根插条,插条长出第一条根毛标志着她的生命和生活的重新开始。在《顶针》《发现一根灰白的长发》这两首诗中,我们看到肯庸通过与曾经居住在鹰塘农场住宅的女人们及她们遗留下来的物品和痕迹建立联结,使丈夫的家真正成为她自己的家。肯庸第一部诗集《从房间到房间》主要展现了她随丈夫搬迁至鹰塘农场,慢慢融入此地并产生归属感的过程。这种归属感在第一部诗集中最末第二首诗《美国三联画》中达到一种更深入的融入,她融入当地人共同构成的共同体,在《美国三联画》一诗的结尾诗人写道:“同样美妙的咖啡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我发现我置身于努力过有秩序的生活的人们中间……再一次,我对合众国充满爱。”
离开城市来到鹰塘农场生活不仅对于霍尔,对于肯庸也是意义重大的。肯庸在这里生活了20年,她在鹰塘农场扎下了很深的根,在访谈中她曾说,“我无法想象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与城市相比,她更热爱自然和乡村景色,在她看来,自然和风景领域能提供完美的意象,而意象对她的写作来说几乎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请袁恬老师聊一聊。
袁恬:先说说我对肯庸的诗的印象。首先我觉得与其说她是个天才型的诗人,不如说她其实在写作上非常勤奋用功,虽然一辈子就出了这么薄薄的一本诗集,但是正如她后面这个访谈说的,大概成诗的时间是3到4个月,你如果细读她的文本,会发现它们非常经得住推敲,语言打磨得很充分,那些诗基本上一个字都改不了。所以这本书虽然体量不大,但是是她长年劳动的精华。
肯庸的诗本身不复杂,技法上没有太多有难度、有野心或是跟以前的大诗人较劲的东西,但是她的诗读起来会觉得非常亲切,很打动你、抓住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诗里面充满了非常具体的细节,这些细节被肯庸用十分细腻的镜头语言捕捉、组合起来。就像上次杨碧薇老师也谈到了,杨碧薇老师说这个细节处很见心性。其实写诗并不复杂,如果你对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事物有非常深入的洞察,这样的一种观察,只要足够地深入和具体,写出来的诗一定不会差,我觉得肯庸的诗就是这样的。
扎加耶夫斯基有一篇文章叫《捍卫形容词》,他在那篇文章中谈到了诗歌中形容词的重要性,那整篇其实就在讲一个事情。我们在读老扎的诗的时候,会发现他的隐喻非常有趣,因为它们都是非常具体的。肯庸也是一位精确的形容词大师,我们读她的时候也能把握到这样的细节,举个例子,196页《蓝色的碗》,“现在天晴了,一只旅鸫在一株湿淋淋的灌木里絮絮不休,像出于善意但总是说错话的邻居”。王家新老师的译文是“就像是一位邻居,好心,却总是说错了什么”。大家读到这儿可能会心一笑,这就是平常对我们身边的邻居的经验,描述得很贴切。通过鸟的喋喋不休,能联想到她的邻居,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隐喻。旅鸫是一个比较常见、普遍的生活事物,但是她把它联系到一个更加具体的经验上去——那些怀着好意、但可能总是帮倒忙、过度关心让你有点烦的,其实又给人一种温馨感的邻居。再如,《天竺葵》里写顶端折断的天竺葵“像贝多芬的/头,他的头长得太大了”,也是一个具体的比喻。把贝多芬换成别的人,味道就变了。
扎加耶夫斯基有很多这类比喻,可以举几例,比如“一些猫蹲在门口的台阶上那么安静,像是一些中国哲人”,“如果我们读诗就像在最昂贵的饭店里看菜谱那样细心”,还有他讲形容词的必要性的时候,说“没有形容词的世界,就如同星期日的外科医院一样悲伤”。然后他举例子讲我们怎么去描写瓜:“我看到一只灰瓜黄得就如同塔列朗出席维也纳国会时的脸色,另一只瓜是绿的,未熟透,则充满了年轻人的傲气;还有一只瓜脸颊凹陷,迷失在忧伤沉默的底部,好像它不能忍受与外省的土地待在一起。”(扎加耶夫斯基的文章和诗句引自《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这些比喻有个共同特征,就是从一个比较普通的事物联想到一个更加具体的记忆、经验,其中携带了历史和文化想象力,这样就用不多的字数把诗的空间扩宽了,使诗的层次丰富起来。
我们小时候语文课上学的比喻则是逆向的。我们看到一个具体的人,张三的脸色,然后语文课学的是“他的脸色像苦瓜一样”。这是把一个具体的经验联系到更加普泛的东西上,是一个比较平的修辞,没有体现诗人的创造力。但是肯庸也好,老扎也好,他们的隐喻能够把日常的东西联想到一个更加具体的经验,这其实是一种很高级的能力,它需要的什么?首先要有良好的感受力和记忆力,脑中储存了他在经历那些具体的事件、情境时的强烈印象和感受,储存进去,然后再看到相似的东西时候,能够把它召唤出来。其次,这种感受力不是人人都能够具有的,它需要一种胸怀,对事物的深入同感和悲悯之心,托尔斯泰式的深入他者、成为他者的能力,这种修养、储备影响了诗人观看事物的视角,形成了他的认知。我们称为感受力的东西其实是一种非常综合的能力。你得有如此的心灵才能去抓住这样的东西。
肯庸的诗细节是非常丰富的,不限于我所说的这样一种修辞,我只是以此为例。然后我也读几首诗,一首是318页《三只小柑橘》:
三只小柑橘
我的旧法兰绒睡衣,肘部破了,
一侧的肩部裂开了……我没有将它
和洗好的干净衣物收放好,而是剪碎
作抹布用,我拆下袖子,拆开
线缝,剪开胸部
和上背部,然后将躯干部分薄薄的
衣料撕成长长的长方形。
突然,一种极度的悲伤……
准备晚餐时,我听着
战争的新闻,关于折磨,那里的空气
在中午时分因燃烧的石油变黑,
关于位于巴格达的一个市场,意外地
被轰炸,在那里,昨天,一位老人
篮子里装着一块
裹在纸中又用线捆扎的鱼肉,
和三只又青又硬的小柑橘。
前半首是在改造一件衣物,运用剪刀的时候,就像剪开一个躯体,因为常年穿着的衣服已经拥有了我们的形体和气味,肢解它的时候,一种残酷、极度的悲伤袭来。从这里联系到了另一件事,就是巴格达的市场被轰炸。写战争的残酷,她再次抓住一个动人的细节来表现:市场上老人篮子里装着一块裹在纸中用线捆扎的鱼肉和三只又轻又硬的小柑橘。你再抽象地说战争的残酷,说死伤数字,都不如这样一个画面来得更直观、让人印象深刻。篮子里的东西是老人生活的缩影,我们可以看出,老人本来过着简朴、自足的生活,它突然被轰炸给打断了,甚至可能永久消失。篮子里的东西就是他生活所需:一小块鱼肉,但是用线仔细捆扎、裹在纸中,还有三只又轻又硬的小柑橘(他显然舍不得买更甜更大的)。这位老人很可能是独居老人,所以只买了这么一些小东西,仅供一人使用。肯庸的运镜,使画面最终停在这三个又轻又硬的小柑橘的时候,相信大家心中的感受是非常强烈的。
然后再读一首《念给父亲听》在361页:
念给父亲听
我从书架上随意地
选了一本书,但读了纳博科夫的
第一句,我意识到它不适合
念给一个垂死的人:
摇篮在深渊上方摇着,这是开头,
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存
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
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
这些词即刻使我们两人心神不安,
我停下了。音乐也是一样——
肖邦的钢琴协奏曲——他叫我
关掉。他不再进食,只喝
一点,而肿瘤迅猛地侵吞
他剩下的一切。
但回过来说摇篮摇晃吧。我想
纳博科夫错了。这就是深渊。
这就是为何婴儿们出生时号哭,
垂死者们常常抵达
只有他们才能领会的东西。
临终时,他们不想他们的手
被遮在被子下,假如你把
手放在他们手上,试探地
表示相伴支持,他们会将手抽出来;
而你必须尊重这个愿望,
让他们将手挣脱。
这首诗很好地体现了肯庸深入地体会、经验他人的感受的能力,这既是一种理解力,也需要某种想象力。里面有一些对生死的领悟,她说纳博科夫错了,生存不是一线光明,而恰恰是深渊。从父亲的状态,她感受到垂死者们常常抵达只有他们才能领会的东西,这是一则很深刻的认知。但是这种抽象的表达并不是诗的目的,它最终还是要落实在具体的描写上。我们看最后一段,虽然我至今是没有经历过亲友在我身边离世,但我能够感受到她说的应该是一个比较普遍的事实,就是临终者不想让他的手被任何东西(包括别人的手)遮住、覆盖住、限制住。这可能是人的一个本能,在最后要离去的时候,希望自己在最舒服的状态,他可能已经来不及有太多想法,只是一个本能的动作而已,但这个动作的寓意太丰富了:仿佛是郑重地决定告别,完全脱离人世,从此生者死者之间是鲜明的界线。我们会依依不舍,想用手握住他,让他在我们的陪伴中离去,但这只是生者一厢情愿的想法。
垂死者要抽出他的手,抽出这个动作,我的理解,就是从此他不再属于我们的世界,你要尊重死者的这个愿望。这个地方呈现的张力非常深刻:生者是不可能理解垂死者的(因为他已经抵达了、望见了和我们全然不同的世界),借助这种不可通达性,生死的界线已经呈现了。你再以人间的思路去揣测垂死者,是不可能准确的。至于垂死者是什么想法,我们不知道,他(呼应前面的“深渊”)可能反而觉得解脱、幸福(“解脱”“幸福”这样的用词也太人间了),也说不定,我们只能站在此岸去揣测,而永远无法获知答案。肯庸的想象力,她的精神漫游,已经经过了垂死者这里。这首诗达到了相当的经验深度,而且具备哲学敏感性。呈现出的这个问题,值得写一篇长长的哲学文章去讨论,如果我是海德格尔那样的哲学家的话。最初也是这首诗,使我认定肯庸是一位大诗人。
最后再读一首《法老》,在327页,这应该是她丈夫就是确诊癌症之后,她担心他即将要去世,但是事实上他丈夫后来病又好转,真正先去世的是肯庸自己。
法老
“未来不同于过去。”
纽约扬基队的哲人说
当他砰砰地捶击他的棒球手套,
使内场的红色尘土散入
被耀眼的光照亮的夜晚的空气中。
一双大手。有着宽大的手的人
能成事。那位外科医生,
当我询问你的肿瘤多大,
向前伸出他结实的拳头
手指上有一枚球形毕业纪念戒指。
回到家中,我们如陌生人般谨慎相处。
事情变糟了:触摸使人痛心,食物
不好。就连友人们的善意
也变成负担;他们赠的鲜花使
我们悲伤,如此多,如此美丽。
我在夜里醒来,看着你的
变得消瘦的身体躺在我身旁——
你仰卧着,像一具石棺
当你的双脚撑起被子……
你来世可能需要的事物
围绕着你——你的梳子和眼镜,
水,一本书和一支笔。
丈夫确诊了癌症,这个事件突然砸向我们的时候,它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一切事情,包括回家之后,我们陌生人般谨慎的相处,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背景,我们做一切事、说一切话味道都变了,好像都不对了,陷入不知所措的状态,以至于谨慎得像陌生人。连友人们的善意也变成负担。出于善意给你送鲜花,也是在提醒你患病这样一种悲伤的事实,他们不送你可能又觉得欠缺关心。一切都被生病的事实置入了悖论状态。
最后她夜间看到丈夫的睡姿,觉得这像极了去世时的情景。特别是这个细节:当你的双脚撑起被子。我们就想到,人去世的时候一般是平躺的,躺得非常整齐,非常周正。而且人去世的时候也不需要盖太厚的被子,只要覆盖一层东西,目的只是把他给盖上。所以他面朝上躺着的时候,两个脚尖将被子顶起,这是很标准的死者的状态。平常正常人睡觉,可能侧卧或者各种奇怪的睡姿,不可能是这样一个庄严肃穆的状态。而他日常最常用的东西——梳子和眼镜,水,一本书和一支笔(诗人有的仅仅是这些)——围绕在他周围,仿佛成了遗物。因为癌症的消息传来,看丈夫的目光似乎就已经染上了一层死亡的色彩。死亡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过程,人在他未死时已经预先死了。这也是很深刻的哲学命题。我就先分享这几首。
张慧君:关于《三只小柑橘》一诗,我再补充一点。这是一首关于战争这个重要题材的诗。在一次对霍尔夫妇的访谈中,肯庸说霍尔也写了一首关于海湾战争的诗,并且他们各自所写的关于海湾战争的诗清楚地呈现出性别差异。肯庸在访谈中说:“我的诗开头讲把刚从干衣机拿出来的一件旧睡衣撕碎,放在碎布袋里。思绪从这一行为转到肢解,然后是战争,和空战期间街上的普通人的遭遇。现在,在我们家,是我干洗衣活。除非我的丈夫娶了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肯洗衣服的女人,他才会:1)洗衣服,2)写这首诗。他工作很长时间,很努力,但他不洗衣服。他的那首关于海湾战争的诗是公共的、雄辩的、响亮的、向外的。”这段话挺幽默的,但确实《三只小柑橘》这首诗呈现了与雄辩向外的方式有所不同的一种有效切入公共题材的途径。下面请阿西老师聊一聊。
阿西:通过诗人张慧君的译介,一个重要的美国女诗人——简·肯庸的形象,在当代中国一点点清晰起来。谈到美国女诗人的时候,通常会想早期的狄金森,近些年普拉斯、毕肖普以及赛克斯顿等也是大家争相阅读的,简·肯庸比她们年轻一些。简·肯庸和她丈夫都是诗人,都去世了,美国另外一对夫妻诗人,哈斯和他妻子现在还在写作,可能有人熟悉这些。简·肯庸是美国一个重要的当代女诗人。张慧君老师的这个全译本,应该去年或者更早出版发行,但一直到今年才得以和读者见面,这其中的原因估计大家都能想到。
我们在刺鱼书店,这个安静而又特别有人文主义气息的地方来读简·肯庸的诗,而且还是和许多陌生的读者朋友们一起来读,这种感觉非常好,说明简·肯庸的诗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想,随着简·肯庸这个诗歌全集的出版,她的影响力也在迅速地扩散,而通过这种译者与读者互动阅读的方式,更会使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简·肯庸的诗。
关于简·肯庸的诗,给我的最初感觉是她大多数的诗,都是关乎其个人生活个人家庭的诗,写得坦诚而深情,内敛而精准,松弛而又严谨,很有自白派的诗风。她使用一种十分强烈的日常语境,处理她的日常经验,而且处理的相当好。她的诗许多都是关于她的丈夫,关于她的家庭,关于她的记忆……比如有一首诗写袜子的诗,很短,把袜子比喻成两个小拳头,非常日常化,也非常形象有趣。还有一首写给她丈夫叠衬衫的诗,也是非常亲切生动,读后印象深刻。
简·肯庸在写作中,总是把一个沉重或重大的心理体验转化成很轻盈的诗意,使读者在轻松中感受其妙不可言的情感状态,比如她有一首写担心丈夫去世的那种感觉(她丈夫患有癌症,而且比她大近20岁),其实内心是非常沉重的,但是她并没有写成那么多的悲伤,那么多悲痛,而是写写“鲜花的美好”,叫你在很轻松的状态下,进入她丰富而深邃的精神世界。所以,她是一个对写作有非常高要求的诗人,保证了在对日常题材的写作中,具有非常高级的构思能力。
简·肯庸诗的另一个写作对象,就是她其他的亲人,比如奶奶、姥姥、父母等等,也都写得非常真挚。刚才袁恬读的那一首,是献给她父亲的一首诗,就非常感人。
我们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国,自白派诗人影响很大,很多人也都是强化“日常性”,并且在对日常写作中进行自我治愈。比如毕肖普、普拉斯和塞克斯顿,她们都是抑郁症患者,而且都有自杀倾向,包括另一个自白派诗人贝利曼,后来也自杀了。简·肯庸也是抑郁症患者,她爱她的老师霍尔,后来嫁给了他,她的许多诗都围绕他们这段共同的生活展开,写他们在具有隐匿意味的农场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因此,她的诗从语言环境学的角度,就能看出不会是那种关于重大题材的,不是那种高烈度的东西,也就是他们酿的酒不是60、70度以上的那种白酒,而是30度左右的酒,但也绝不是平平淡淡的,算是绵长而感人那种吧。
简·肯庸是一个田园化的诗人,她的诗也非常田园化,这得归功于她的老师,他们有这样一种共同的生活趣味,否则这种田园梦是做不长的,他们一直待在农场里,过着物质相对简单但精神十分富足的日子。那会儿的美国,也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他们却选择了“逃逸”,也说明诗人确实具有一种伟大而神圣的天性。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我们当下的写作,很多的诗歌作品都比较空泛,写得很抽象,什么关于时间啊关于永恒啊关于历史啊关于虚无啊……好像不写这些东西就不是大诗人的写作。有的人说这种不及物的写作越发令人厌烦,表面上好像写得很好,是个很大的东西,很雄伟的样子,实际上就是花架子而已。简·肯庸给我们一个非常好的启示,那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写具体的日常,写出日常的温馨或疼痛,写出日常的个人体验就够了。是的,写出日常的神圣感。
回头继续说简·肯庸的诗。应该说,她的诗意营造具有直白叙述与精巧修辞相融通的特征。比如她写给霍尔的那首诗,通篇就是直白的描写,几乎没有一个形容词。她写的只是他(丈夫霍尔)从这个地方到这个地方,从甲到乙的具体名称,在安葬他的时候,在坟墓里只是需要一支笔和几张纸,一首悼亡诗就这样结束了,但却异常拥有感人的力量。简·肯庸的诗总是写得安静而又奇崛,且带着顿悟的跳跃节奏,使短诗虽小却有绵长的回味。所以,简·肯庸的诗尽管大都关于比较小的日常题材,而且初读可能会觉得不是那么具有震撼感,但只要你静下来默默品味,就会发现她简朴的语言之下,诗意的空间是非常开阔的。比如《袜子》“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将你的袜子配成对/并将它们卷成球。/然后,我在你的抽屉里装满/这些紧绷、深色的拳头”,语言生动跳跃、幽默有趣,而且是有冲击力的,张力是很大的。这种诗不复杂,非常直白,但读起来却难忘。诗虽然短小,字数虽少,但很凝练深刻。
简·肯庸的诗总是写的很克制,情绪控制得好,完全不是那种宣泄的感觉。从这个角度看,她是非常了不起的女诗人,和其他患有抑郁症的女诗人不同,她的诗总是在其情感平稳状态写出,并且写得异常平静,许多诗都充满了人间的温暖,甚至是非常幸福的“撒狗粮”。有的人说她的写作是生命诗学,我觉得也是自愈诗学,爱情诗学,当然也是生活诗学。
下面我读两首诗,一首诗就是56页的《求婚者》,另外一首诗是335页的《幸福》。
求婚者
我们背对背躺着。窗帘
飘起又落下,
像某位沉睡的人的胸脯。
风拂动梣叶槭的叶子;
它们闪现出光亮的底面,
骤然翻转
像一群鱼。
突然,我领会到我是幸福的。
几个月来,这种感觉
越来越近,停留
做短暂拜访,像一位羞怯的求婚者。
幸福
幸福确实无法解释,
它到来的方式如一位浪子
在远方将资财挥霍耗尽后
归返,跪倒在你脚下的灰尘上。
你怎能不原谅?
你举办盛筵庆祝
失而又得的,你拿出最精美的
衣服,你曾留着它为一个
不可想象的场合,你日夜落泪
明白了你未被离弃,
幸福保留了最极致的形式
为你一人。
不,幸福是你从不知道的
叔叔,他驾驶一架单引擎飞机
降落绿茵覆盖的简易机场,搭便车
来到城镇,挨门逐户打听
直到下午三点左右他找到熟睡的你
正如当你在陷于绝望的无情时刻
常常表现的样子。
它降临于单人小室里的修道士。
它降临于用桦条扫帚
清扫街道的女人,降临于孩子,
其母亲喝得烂醉如泥。
它降临于恋人,咬袜子的
狗,推销者,编篮子的人,
和夜里码放胡萝卜罐头的
店员。
它甚至降临于松林泥炭地
终年树荫下的巨石,
降临于洒落开阔外海的雨,
和倦烦于盛酒的葡萄酒杯。
简单地说,简·肯庸的诗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就是关于幸福的感觉,比如这两首诗,另一类就是关于不太幸福的感觉,有些悲伤的调子,像刚才大家读过的写给她父亲的那首诗,写海湾战争的诗等等。
《求婚者》写的就是幸福的感觉,这种诗不像写悲痛一点的哀伤一点的那样容易吸引人,写幸福的感觉往往都会流于俗气,流于表面化或者说缺乏新意。写不好会很庸俗。简·肯庸不愧为写诗高手,她只是略带平静地写“我们背对背躺着。窗帘/飘起又落下,/像某位沉睡的人的胸脯。/风拂动梣叶槭的叶子;/它们闪现出光亮的底面,/骤然翻转/像一群鱼……”这样的一种慢镜头似的客观化描写,似乎与“求婚者”的身份没有多少关联,更与“幸福的感觉”相距甚远,好像只是一种平平淡淡的日常状态。但这里恰恰表现出简·肯庸技高一筹的地方,就是她的抒情是在一种不温不火的叙述中完成的,而且完成度极高。首先,当两个人背对背躺着,就应该告诉我们她那会儿正在与霍尔谈恋爱(精神上的),不是相拥而睡的姿势说明他们已经很淡定,正在享受一种不需要热烈的甜蜜,这符合一个青年女孩与中年男子的相爱。然后,窗帘飘起又落下,这种恍惚的感觉我就特别喜欢,我们可能在日常生活当中也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当你发现窗帘在动的时候,正面和里子在翻转的时候,会折射出光,你会产生心灵感动,那个时刻你就会特别舒服,觉得生活具有安宁而和谐的美——爱人胸脯起伏与窗帘的漂浮构成了一种情感互文。而窗外槭树的翻转树叶,如小鱼逆光而行,仿佛时光倒流,仿若良辰无限。由此,“求婚者”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了。
下面说说《幸福》这首诗。幸福虽然难以名状,但我们优秀的诗人总是能找到她独特的视角,带来新鲜而精彩的表述。这首诗的第一段写“浪子的归来”,写一种资财耗尽后跪在“脚下的尘土之上”的感觉,读来令人动容,这凄苦中的幸福弥足珍贵。第二段写父亲为“浪子”拿出珍存已久的衣服,在筵席间在日后的岁月里“落泪”不止,一件旧衣服,实乃人世间最宝贵的真情财富。第三段写正处于绝望中的你,被远房的亲属突然眷顾,而且是开着单引擎的飞机,表明突如其来的慷慨的幸福总能够唤起人们最大的勇气,去迎接生活所有的挑战。第四段写得就更加开阔,幸福降临在各种各样的事物中,带去各种不同的惊喜,但都有一种于起死回生间激荡人性之美的神圣情感,让人燃烧希望之火。
《幸福》写透了爱和关怀,写尽了给予普通事物以人性光辉的美好品德,是一首永远令人温暖的好诗。
来,大家一起读一读,多读一读,每个人都读几首,争取把这本诗集解读透,喜欢的就读一读。
(现场的读者朋友朗读并分享了《天竺葵》《梨》《冬日里的忧郁》等诗)
袁恬:我想再分享一首《饼干》(282页),这是描写狗的诗里面,我看到的最好的之一。大家可能都有养狗或者接触狗的经历,狗是一种特别热情的动物,时常让你感觉到过分热情,热情到我好像怎么都无法跟它的热情相匹配,无法承载和回应这种感情。时常是到了一个陌生地方,一进来就扑上来一只狗,我也没怎么对它好,它就趴在我的腿上,眼神充满渴望。狗这种动物的天性,肯庸这首诗很巧妙地把它写出来了。
饼干
狗舔干净了它的碗
它的奖赏是一块饼干,
我放在它的嘴中
像一位牧师分发圣饼。
我不能承受那张信赖的脸!
它求饼,期待
饼,而我,以我的能力
可能给了它一块石头。
我其实是有一点羞愧或不安,我感到我所能给予的跟它给予我的这种盛大的热情和能量是不匹配的。关键是她怎么把这个不匹配写出来,她说“而我以我的能力可能给了它一块石头”,我给的实际上并不是石头,是饼干,但是在我眼中,饼干比起它的热情可能只相当于一块石头。狗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一种动物,很多独居的人因为狗的陪伴而走出了抑郁,狗的这种生活能量、热情是特别宝贵的,肯庸也是有一点抑郁症的,她一定能够体会这一点。
(现场的读者朋友朗读并分享了《夜读济慈之死》《小船》等诗)
袁恬:我们再分享一首很短的,因为肯庸不是有抑郁症,这个话题也可以聊聊,因为现在大家生活普遍都觉得比较焦虑、抑郁,但是今天可能时间不是很够。我分享这首《衣夹》在20页。
衣夹
将木柴添进火中
比抱怨你的生活
要好得多。
将垃圾掷到
堆肥上,或者用一个
灰褐色的木衣夹将干净的
被单夹在绳子上,
同样要好得多!
很简单的一首。从肯庸的诗中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想办法治疗抑郁焦虑的状况。如果我去过肯庸的生活,两个人在乡下相依为命,没有工作,在家写诗,就是一个相对比较简单、封闭的生活,我如果过这样的生活,我可能会比较孤独。一种深度的孤独状态,就好像,“时间很沉重,每一秒都像是独立会奔走的无限,像用玻璃划破一刀才向前移一格,难以忍受。”(邱妙津《鳄鱼手记》)抑郁其实就是我们的思想、神经陷入了一个死结,没有出路,没有希望,意义感丧失。
在肯庸的这些尝试里,这首诗可以作为一个代表,她采取的办法是让时间在劳动的动作里流逝,从而获得一种延续(或者说充实)。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这种家务劳动(当然我们不把它规定为家务劳动,就是说广义的劳动),它给出了生活的一种自明性。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肯庸的一种生活哲学:生活本身是不证自明的,它是先于我们的意义追问的。它具备一种源始性。我们通过反思、追问,是不可能获得充实的,这种无限是一种单调。有一句话:焦虑的反面是具体。在这种具体的动作下,你获得了一种延续,改变了你的情绪和状态。这是我对肯庸如何应对焦虑的一个理解。
张慧君:谢谢袁恬老师、阿西老师以及各位朋友们的精彩分享。我最后再读一首诗以结束本次读诗会。这首诗是《宁静时光的小船:简·肯庸诗全集》这本书中收录的最后一首诗——《在国际独立零售商联盟门店:新罕布什尔州,富兰克林》(380页)。这首诗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肯庸的诗,我很渴望自己也能够写出这样的诗。这首诗和肯庸其他的诗作不同,肯庸一般都是以第一人称书写且诗中的“我”都是诗人本人,但在这首诗中她却虚构、想象了一位底层女性的人生,并且微妙地从自我的声音切换成他者的声音。我来读一读吧。
在国际独立零售商联盟门店:新罕布什尔州,富兰克林
我会在这里购物
如果我的丈夫为工厂
砍树,时不时地
严重地伤到自己;我会带上
我的三个孩子;我会推
一个购物篮,拉另一个,
因为一盒盒尿布、谷类食品
和一罐罐一加仑装的牛奶太占空间。
我可能已将衣服放入
隔壁的“诺杰洗衣店”内
最大的两台洗衣机里。购物完了,
我会将洗好的湿衣服装入垃圾袋
带回家,在晾衣绳上晾干。
当挂晾婴儿的
衬衫和睡袋,转动曲柄使滑轮
离远时,我会想和某个人
交换生活将是什么样子,
比如在付款台跟在我们身后的
那个女人,纤瘦苗条,手上
戴着许多戒指,太公然地打量我们。
事情会有所不同
如果在1979年,我没有让鲍勃
爬到我身上九十秒。
那时州立公园下着小雨
所以只有我们两人。炭火
发出嘶嘶声,当最初的雨滴飘落……
九十秒里,我们创造了这个生活——
受大风吹刮的山丘上的一辆拖车,树林里
危险的工作或在食品加工包装厂的夜间工作;
罗伊,金柏莉,鲍比;篮中装得太多,
银行里的钱从来不够。
活动嘉宾
阿西:诗人,兼及诗歌评论。有近作集《词车间》《生活指南》《诗合集》以及诗论集《词的寂静》等。获首届屈原诗歌奖等奖项。
袁恬:青年诗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曾获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二等奖,现居北京。
张慧君:青年诗人,译者。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博士。《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成员。曾获未名诗歌奖等。译有《宁静时光的小船:简·肯庸诗全集》。个人诗集《命如珍珠》(长江文艺出版社,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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