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希建,1992 年生,安徽宿州人。南京大学英美文学专业博士三年级,入选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
路边等车
我看不清楚你,这是不是你
隐藏思念的方式? 在梦里把我变成孩子
在路边等车,我是多么小
拿着铁铲在沟边挖土,蛇莓、茅草、蜜蜂
和夏天清爽的风,但没有你的身影。
在加深的暮色里,一辆又一辆汽车驶过
我对着司机喊叫,告诉他们我是你的孙子
没人搭理我,天色越深
汽车越像是吞人的怪物
我肯定是被扔下了,在那片未名的空间里
你出现又离开了
只剩下我,保留着完整和恐惧。
车站
村路延伸开去与省道302交汇
天色晦暗,寒风驱赶乌云
路两边的麦叶片瑟瑟发抖。
妈妈送你去车站,她已有老态
但还说自己像个孩子。
这次她没有过多地嘱咐,
你出门的次数已经比她还要多。
你坐在座位上,从车窗里瞥见
站在人群中的她:
瘦小、困惑
店铺的招牌被风吹得啪啪响
街头的水果摊,甘蔗直立。
你知道这是一件小事情
过年的时候,有可能的话,还会回来
汽车开动之后
你又回看了一眼,她已经在人群中消失。
窗
在这个下雨的晚上,路少有人走
窗户里是团聚的家人
墙上的电视机,播放着远处可以
想象的生活:各地美食小吃、舞台、
高分贝的世俗。
窗外的雨,像一滴滴陌生的名词
擦拭夜空的确定性。那些孩子仍期待着
明早的压岁钱——
巴黎开始下雨了,在永镇
包法利总是在等着她。
坐在门槛上的农妇
天气好的时候,农妇坐在门槛上
晒太阳。右手贴着大腿棉裤,
左手握紧一根拐棍
眼睛闭合,两脚各撇向外侧。
门框旁边是一冬捡来的柴禾垛
树枝、树叶、树根、杂草的茎
和她硬邦邦的粘有泥土的青色棉鞋
一起分享太阳的热量。
还没人打这经过,她一动不动
镶在半开的木门中间。门后是开阔的
庭院:水缸、大铝盆、压井、晾衣绳、
石磙、簸箕和一棵黑色的花椒树。
她在想些什么。面前的菜园地里
萝卜缨子绿得发黑,大白菜已用
塑料薄膜覆盖。同样的门槛
她同样的坐姿,和刚才没有太大的变化。
她的影子在斜后面移动,仿佛在修正
敏感之人的投射——所有可能的误解
附着在她不理解的语词里。她还会
在门槛上坐很久,关注她所能见的生活。
冬
过几天降温,天冷,出来玩的人就少了。
紧接着会有这个冬天的第一次上冻,
第一次下雪。
人们会穿上小棉袄,戴上手套和帽子
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呆在一个地方,不想动弹
像一个丢失的物件
就这样被人忘了吧!
白天的太阳,不温不火,暗淡冷漠;
黑夜时,路口的灯,独自亮着。
村子起了层薄雾
失眠的人,急睁着两眼
好像是原始部落的巫师
历数一秒一秒的静寂。
后半夜,柴垛上积了层雪
枝头掉落一块,又一块从屋檐滑落
村路白白一片
麦田白白一片
还没有人从这里走过
还要几个时辰,或更久,才有生命的迹象。
定居
住了快十年的房子,十分钟
就拆完了。他们会将这片林子
变成一座工厂或更上升的阶梯
瓦砾和石子会被当作地基掩埋。
家人早已习惯迁徙,一个上午
就把所有能带的东西运回老家。
年过半百,终于能够返乡定居
没什么不好,任何事情发生
他们都可以很好地消化或遗忘。
残留的沙砾,在雨中继续建筑
打工者的梦境,一下就是好多年。
屋檐下爸爸安装的照明灯依然
如海上的船只晃晃悠悠——
可能不太确定指引的路途
是会通向家里,还是另一处暂居之地。
火苗的声音
直到现在,我的外婆还是无法接受火葬:
把一个人烧了,拢到骨灰盒里
然后平放在棺材,埋到地下。
无论是何种材料:柏木的、松木的、楠木的
还是桐木的
过两年,骨灰会顺着雨水沿木材缝流出
和大地融为一体。
里面什么也没有,连个指甲盖都没有。
她说起以前移动棺材的场景,总能看到
几块骨头、几件衣服
提醒此处安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
对火葬的恐惧,让外婆开始爱惜身体
远离村里的白事——
年龄大了,一个老友的离世,好像在提醒
自己所剩无几的日子。
她害怕独自呆着,什么活不干。
她够树籽、拔草、锄地、开辟新菜园
浇水、匀苗……
晚上,一个人在屋里面,她打开电视
让电视里的声音淹没火苗的声音。
(“头条诗人”总第695期,内容选自《诗刊》2022年第9期)
任毅
葛希建在2020年冬联合国难民署举办的“回家”首届大学生诗歌大赛中以一首《绝对的静止》夺冠。青年诗人深受特朗斯特罗姆、希尼诗歌的影响,拥有很好的现代诗修养和技巧。“绝对的静止”既是心理时间对于线性时间的反叛,又是空间记忆中的现代意义上的更辽阔的乡愁。他的组诗《定居》是这一主题在皈依家乡当代亲情之上的延展与深化,对现代时空叙事艺术的运用更加熟稔。
首先,诗人借助梦境的多维空间突出了现代亲情的复杂性。《路边等车》抒写对逝去祖父的思念,表达对成长的孤独与恐惧。爷爷逝世多年,“我”逐渐地淡忘了你的身影和容貌,只能在思念的梦中努力使回忆清晰,而你却渐行渐远,就像生前你告诉“我”不要想念你一样,你却悄悄把对我的思念隐藏在心底。你还说在梦里把已长大成人的“我”变回小孩。如今,在我的梦里,一个人在路边等车,“我”还那么小,一个人拿着铁铲在河沟边挖土, 沟里长满了红红的蛇莓、青青的茅草,还有飞舞的小蜜蜂和那夏日清爽湿润的风, 但梦里却没有你自己的身影;暮色深沉,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疾驰而过,我“一个人”对着司机呼喊大叫,可是没有人搭理“我”;天色越来越暗,汽车越来越像是吃人的大怪兽,我想自己肯定是被扔下了,在那片梦的虚拟的空间里,你出现过又离开了,和现实中的今天一样,只剩下“我”孤独一人,保留着梦中夜色里在路边等不到车的孤独和恐惧。从今以后, 没有了你的陪伴思念,“我”该如何在孤独和恐惧中去面对现实。梦境里的四度空间,把主题渲染得立体而感人。
其次,诗人利用二维时空的直描手法表现了现代亲情的深刻性。《火苗的声音》书写传统生命与现代丧葬改革的矛盾。诗歌以死亡的葬仪来书写外婆勤劳创造的一生和她临终前的寂寞与恐惧。“一个人”死和“独自呆着”才是外婆临终前最大的恐惧,孤独而去,无人知晓,这也是空巢老人的寂寞孤独。一个人火化时的火苗发出噼啪声响,孤零零被装入骨灰盒,放进棺材埋入地下的过程,夸张地呈现了外婆对孤独死去的痛苦寂寞,以及对辛劳创造、和睦安宁的人世亲情友情的难舍。诗句采用了铺陈夸张的直接描写手法,把二维空间和线性时间扎入亲情皈依的灵魂深处。《冬》则书写环境对生命的限制与影响。诗歌描写了冬天降温、上冻、下雪的场景,出来活动的人(万物生灵)就很少了。人们裹紧自身蜗居一地不想活动,就像被世界遗忘丢弃的一个物件,内心却害怕孤独。阳光冷漠,人际冰冷。夜晚路灯独自亮着,仿佛冷漠孤独的人间。冬雾弥漫,阻隔了人际交流。诗人失眠无法入睡,睁眼看清人世的真相,仿佛原始部落中的巫师与天神相通,占卜人间未来寂静神秘的命运。小诗写出了环境对人(生命)活动的限制,诗人对环境与人类命运的关系充满忧虑。诗句也采用了铺陈夸张的直接描写手法,把二维时空敞开来,表现出当下人际亲情单调的深层矛盾。
再次,组诗利用心理时间对线性时间的拓展直抵亲情焦虑的本质内涵。《车站》描写妈妈送儿子去外部世界独立打拼的场景。天寒地冻,“你”还弱小,对家乡之外的世界感到陌生、迷茫,也有些畏惧。妈妈老了,到车站送别儿子,她说自己还像个孩子,这次送别,她没有过多的嘱咐,因为你已长大成人,出门的经验越来越多,比妈妈还要多。然而汽车开动后,你依然还是舍不得,又回头看了一眼,妈妈已经被拥挤的人群淹没,消失不见了。这首诗里,诗人集中表达了年老的妈妈最终会离去,留给在外打拼的儿子无限的怀念和惆怅。心理时间对线性时间的反叛,诗末“在人群中消失”采用了空镜头,哀伤直抵人心。诗歌利用“瞬间”的时空隐喻,不祥的时间暗示,衰老或者逝去将带给亲人以心灵的重创。《坐在门槛上的农妇》书写了冬日暖阳中农妇的剪影或雕塑的力量。冬天天气好的时候,农妇会坐在门槛上晒晒太阳,暖和暖和身子, 她的右手贴着大腿上的棉裤,左手紧紧握着一根拐棍。双眼闭合打着盹儿,两脚撇开向外敞着,惬意而安详。她那硬邦邦的青涩棉鞋,还沾有泥土,现在和她一起正晒着太阳,享受着冬日阳光的温暖和热闹。这是创造者的休憩,晒着冬日暖阳的农妇,她的棉鞋是一个特写,正如海德格尔的农夫的靴子一样,富有审美蕴藉。多少年来,妇女们用自己勤劳平凡的劳动, 创造了乡村庭院的丰收幸福的生活。日光西沉,时间变化,日子一天天循环往复, 生活还在继续。但不是文学或艺术家的误解式的艺术投射,或麻木、或勤劳,或停滞、或善良等语词,都不能准确概括判断她们的生活状态,这些语词她并不理解, 她将在她自己的家园里继续生活,安详自足地注视着她眼前的乡村。诗句运用时空心理轮回的技巧,把诗歌的场景拉向历史的纵深,判断发人深省,主题得到深化。
英美经典文学的介入,叙事的四度空间与时空心理世界的打开,表达了现实与梦想的矛盾,凸显了组诗的总主题,抒发了诗人对安宁祥和的乡村家庭生活的向往与怀念。青年诗人葛希建的写作还在路上,生命成长的阅历、中外文化的跨界研习、现代诗学艺术的修为,定会更加精进。
王士强
年轻诗歌写作者的学历层次普遍提高是近年来比较明显的一个趋势,硕士、博士已占据不低的比例,从受教育年限的增加、整体素养的提高、知识结构的完整性等角度来看这一现象的进步意义显而易见。不过,这其中以才学为诗、以知识为诗、沉迷于“语言炼金术”的现象也并非个别, 甚至成为大学校园诗歌写作的普遍性症候。由这样的背景来看葛希建的诗歌,首先得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的青年诗人,他的作品多在“基准线”之上,有诸多独到之处和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但同时也不得不说, 他也并没有真正规避和克服掉属于他这一年龄段、这一群体写作的一些普遍性问题。下面拟就《定居》这组诗谈一谈我认为所存在的可能的不足,或许不无“吹毛求疵”“断章取义”,但目的是希望探寻、想象一种更开阔、更丰富、更具可能性的诗歌图景。
《路边等车》这首诗有着内在的情感性和伦理性,整体上也构成了对生存与死亡、对人生的隐喻。全诗在技术、表达的层面可称纯熟,但另一方面,作为主角的“你”又是面目不清的,读者甚至不知其是男是女,这不能不影响了全诗的可信度, 动摇其情感基础。再有,“你”的故事、“我”与“你”的故事,肯定会有很多值得挖掘、书写的地方,但全诗似乎浅尝辄止了。如果说这诸多的“缺失”本身便是本诗所追求的效果,是故意为之的话,仍然有理由认为这种“先锋性”是表面的、姿态性的, 全诗在技术性与人文性之间并未达到很好的平衡。
《火苗的声音》“主题”相对明确, 主要是写对火葬——以及死亡——的恐惧。“火苗”既是火葬的象征,也是死亡的象征, 这里面关于死亡的书写、观照是更具深度也更有普遍性意义的,但似乎并未得到有 效、深入地展开。
《冬》写冬季乡村,颇显冷寂,全诗无“我”,叙述者更像是在高空俯瞰,尽收眼底、全知全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世界图景也即是“我”的图景,万物皆为心象。诗中所写孤绝有之、深刻有之,却也不无“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难免有为求深刻而深刻的嫌疑。这里面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值得思量,个人与世界拉开足够的距离自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果距离过远,却也难免丢了激情与热度,这对于生命来说同样是一种遮蔽和辜负,是对生命之极端丰富性的忽略与阉割。
《车站》一诗写妈妈送孩子出行,这样的送行显然已进行过多次,此前的妈妈有过很多的“嘱咐”与唠叨,而“这次她没有过多地嘱咐”,站在人群中的妈妈“瘦小、困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生中的困难无时不在。这次的送行只是“一件小事情”——但如此说出来却又别具意味,标志着“小事情不小”,此后叙述者说“过年的时候,有可能的话,还会回来”, 这里的“有可能的话”提示了多种可能性, 诗的最后写“汽车开动之后 / 你又回看了一眼,她已经在人群中消失。”全诗似有一种不祥之兆,而结尾是开放式、不确定的。这首诗有如一首有着诸多叙述空白的先锋小说,在氛围的营造方面是成功的,但在内蕴的丰富性、情感力量的传达方面却难言到位,人物形象也有一些脸谱化,艺术上的完成度似仍可提高。
《坐在门槛上的农妇》有如一幅素描,写“坐在门槛上的农妇”及其周边景物(静物),诗中有很多具象、具体的事物,“观察”可谓仔细,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又缺乏情感和温度,是外在的和冷漠的,没有进入到对象的内心。叙述者是一个旁观者, 他看起来是耐心的,但实际上恐怕是居高临下的,缺乏共情,浮光掠影,并没有生命内部的共鸣与共振。如果说这种异质性、戏剧性因素的并置本身也包含了批判的话, 仍然有必要追问其中“度”的呈现的问题以及诗歌叙述者、写作者的“我”的立场、态度问题,现在的处理显得暧昧、含混与隔膜。
《窗》一诗仅两节、十行,由一有包孕性的瞬间写生活的此岸与彼岸、近与远的矛盾,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打开诗意的空间。其中所用《包法利夫人》的典故大概是最能体现作者的“文人趣味性”的:“那些孩子仍期待着 / 明早的压岁钱——/ 巴黎开始下雨了,在永镇 / 包法利总是在等着她。”这不能说不好,但或许也可以追问:两者之间是否有着“非如此不可”的关联,是否可能存在更直接、更有效的表达,这种阅读“难度”的设置是否一定必要?
这组诗中除第一首有“我”外其他六首均无“我”(《火苗的声音》中“我的外婆” 并非“我”),这并非偶然,也并非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其中显然包含了作者处理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态度与立场。当然, 不管是“有我”还是“无我”,两者之间并无高下之分,都可能写出好诗,也可能写出不好的诗,“有我”而煽情、感伤、浮浅的现象并不少见,“无我”而冷漠、寡淡、理念化、技术主义等问题也较普遍,而对于年轻诗人葛希建来说,“我”是谁、“我” 在哪里、“我”与世界的关系等等,并不是多余的问题,其中既涉及诗歌的世界观, 也涉及方法论。“无我”有时是一种诱惑, 代表成熟、先锋、深刻与“酷”,但另一方面, “有我”才是初心、本心,才有温度、动力与丰富性。葛希建的诗歌目前一定程度上存在着过于冷峻、热力不足、诗味平淡的现象,修辞、技艺层面的考量大过了生命、存在层面的关切,如何在上述的艺术范畴中寻求更具平衡感、更富可能性的状态, 或许是值得进一步努力的方向。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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