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中国当代著名少数民族代表性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近三十个国家或地区出版发行。曾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剑桥徐志摩诗歌节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凉山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以及成都国际诗歌周。现任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
与诗人谈语言和诗歌
不是一种语言就能
真的替代另一种语言,
在那声音的王国里
独自飞翔,就算是
一只凌驾高空的鹰王
它也必须与那众多的
飞禽走兽,抑或连肉眼
也看不见的昆虫共存。
哦,诗人!这并不是
什么高深的玄奥
更谈不上是一道神秘莫测
千年未解的难题,
出现这样的情况,疑问最好
留给心无旁骛的怪人
废寝忘食的天才
死心塌地的傻瓜。
而语言是思维的梯子
从世界的这一端出发,
跨越了婴儿的摇篮
悲欢离合的地带
所有生和死的距离
直抵最后的火葬地。
那梯子的另一端,却在
意识疆域的白色之外
伸向了难以言说的领域。
没有一种语言的诞生
不包含人与万物的联系,
日月以及灿烂的星群
都将在寂寥的天幕上
迸射出心灵辉煌的映像。
从古至今,语言就像松柴
在大地的火塘里啪啪作响。
或许巴比塔①就是一个传说,
当正义站在道德的峰顶
亦不难做出正确的判断,
那就是,在语言的家族中
平等是唯一的标准,
这种平等并不完全来源于
它永远不可被剥夺的权利
而是鲜活的语言本身。
当声音成为命名天空、大地
和抽象之物最初的法器,
潜意识的疼痛将发出
一开始就不一样的叫声,
这是创造女神子宫的回响
字母隐藏于穹顶的周边,
那是祭司回旋往复的音调
穿越了人和神的疆界,
随着袅袅升高的烟火
韵律的大炮攻陷了由说唱
构筑的传说和故事的地堡,
集体口诵的经文和史诗
被火焰的舌尖多次舔舐,
勇士前赴后继,递进的排比
永不停息的上下起伏
把节奏送至欲望的最高点,
词语的炮弹呼啸而过
在母语的天空缀满黑洞,
那是英雄的伤口,当然也是
滚落在肋骨上的天石。
因此,没有一种语言不具有
天然的神性的力量,
否则,语言的灵质就不能
将声音的金属置于天地。
向每一种语言致敬,在这个
星球凡是人能达到的角落
据说每一天都有语言消失,
哭泣吧,人类!那些流通的货币
并不把承载这一古老的基因
作为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遭遇经济的竞争,在全球化的
名义下加速了它的死亡。
那些传统的讲述者只能对着
镜子与另一个空间的祖先私语,
录下他们的声音吧,虽然不是挽歌
但这也许就是最后的告别。
放下偏见吧,时间的确已经太晚
可是对罪行的救赎却不会停止,
完整的人类,尽早知道它是你的
一个部分,这样损失也许会更少
但可预见的结局并不太好,
谢幕只是悲剧的序场
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让那些所谓的法则和发黄的宪章
从皱巴巴的故纸堆中醒来,
睁大眼睛,看看在所谓
文明的框架内又有多少
弱势的文化受到过善待?
告诉他们,语言的本质从来
就不分大和小,这就好比
个体生物的存在是一种唯一。
大多数人都这样说:嗨,语言
就是交流的工具,通过它
可以轻松地走向世界。
这样的结论当然没有错,但这
只是对语言最起码的认知。
其实更重要是词语的石头
摞建的声音和符号的城邦
才让揭示诗的奥秘成为可能,
它有储藏粮草和武器的地方
以及防御消除敌人投毒的
通向每一个名词的暗渠。
他们赞叹太阳亘古不竭的力量
与黎明前的晨星对话
把雄性生殖的箭矢全部射向
已经占领的想象的高地,
那里早已成排列队的形容词
将接受毕.阿史拉则②的检阅,
每一个战士都有自己的名字
就是偶尔的同姓同名者
也会用代词强调英雄的身份。
据说祭司和语言的通灵者
在松明点亮时就是一个人。
那里动词弯曲成弓形,成熟
饱满的谷穗低下了头。
那里量词的力旋转膨胀,将对手
分成了比燕麦粒还多的两半。
那里副词的小孩,让恸哭者
拖长自作主张两者中的一种。
那里无论怎样的连词,看见
骑手在平地落空马失前蹄
哈哈大笑让深谋远虑的完美
找不到假装的藏身之地。
那里天空的方位词,将指引
身经百战的先辈顺着白色之路
才能与祖先的灵魂会合。
那里呼呼的象声词从天而降
嚯罗啵罗滚过大地的胸膛,
还能听见手执簧柄的芳唇
以口腔的共鸣,弹奏出
另一种恋人之间的密码,
这证明了一个事实
没有声音和符号,就不可能
有典籍上那些沉默的文字。
那里说唱克智③的对手
揶揄不可限定的夸张
烈酒催生了瞬息万变的花朵
拟声词的金属器皿
在原始三色的底部陷落。
那里月琴的音符因为激烈弹拨
戛然而止,折断的琴弦
与状态词相拥而泣。
那里《兹玑瓦倮》④的幻影
是从谁的手上第三次
才变成了超度祖灵的仪式。
那里变调的词层出不穷
但只有吉勒布特⑤更小的方言
才容易描述那些黑色的绵羊。
那里男人的发髻是
最神圣的地方,
只有在那样的语境下
普遍的认同才更为真实。
当词语和声音成为经文的
核心部分,而不是意义
主宰了信息传递的全部
诗歌便来到了我们中间。
就是在封闭的语言的王国,
自在的词只选择诗歌的冒险
并找到那扇逃身的门
隐喻的功能实至名归。
真正的灵物,始终躲在镜子背后
唯有语言的边界吹动抽象的数字
如果结束了空白纯粹的邂逅
内在的光将与弓手失之交臂。
哦,诗人!黎明时真正的号手
同样在黄昏时分的摇篮旁
准时点亮了谣曲催眠的灯。
不是语言里散发着香味的荞籽
被轰隆隆的石磨碾出了谚语,
而是琴弦在无意识的绿色上
流淌着自由快乐的影子。
诗是双舌羊约呷哈且⑥的叫声
咩咩咩的双关语动人心弦
一个在火焰之上,另一个
抛弃词的释义已逃之夭夭。
诗在苍穹的中心,无一例外
将与抽象的几何数字重合
没有了整体白色中
那一点黑色的白
由词语构建的黑暗的光
也会失去隐藏的意义。
诗并非是语言智力的游戏
但当我们把虚拟的钥匙
插入现实不确定的锁孔
不可否认游戏的成分
已经在修辞中出现。
赫列勃尼科夫⑦的桌子
因其倾斜的角度岿然不倒
他的亡魂还在不同的
语言间改头换面喜形于色,
但众人还能从他时间的
跳跃里找到数学演算的方法,
据说这个人告诉我们的
都是未来自由人类的语言。
形式裂变的胜利就在于
我们创造它的同时
它也势不可挡创造了我们。
从词语的面具定义所谓的功能
当然不可能目睹声音的火焰
如何颤动于诵读人的喉咙,
唯有不可复制的非理性的吟唱
诗的精灵才围绕着族人的火塘。
嘘!让歌手喝口酒,暂时休息一下
此时你们可以仰着头仔细听
精灵的翅膀翕动空气的销声。
语言是所有种族返乡的理由,
艾梅·塞泽尔⑧因此受到了
许多陌生人发自内心的热爱!
如果现实中那些曾经熟悉的物品
已经在时间的深渊销声匿迹,
那棵树,那棵草,那颗晦暗的星
那些被改变后失去的一切
仍然会活在语言中,只要词语不死。
语言是土著最后的栖居之地
是流亡者可以潜入其中的庇护所,
因为自由、正义和公正
语言也是反抗暴力的武器。
然而,在这个世界更多的时候
语言在诗人的呓语和笔尖
又把多少美好的爱情呢喃吟唱,
可以肯定,对女性永恒的赞美
是诗人在昨天、今天以及未来
无可争议令人艳羡的天职。
诗人不仅要在大众语言的广场
去寻你众多志同道合的兄弟姊妹,
还必须要爬上那夜色中的高塔
为默然前行的人们点亮火把。
当然更是因为诗人,语言新的维度
才千百次地闪耀着光的门扉,
没有诗人对未知经久不衰的好奇
诗歌在语言的每一次战役
就不可能取得节节胜利。
哦,诗人!语言忠诚的守护者
多活一天,是因为母语需要我们
去创造晨曦一般新的奇迹。
哦,诗人!在呐喊冲锋的征途
正如马雅可夫斯基⑨的预言
也许我们会成为诗歌的烈士,
但请相信,人类语言不朽的碑座上
将会留下你们的名字!
——————
注:①巴比塔,也写作“巴别塔”,是传说中人类为拥有共同语言而建的通天之塔,因上帝干预计划失败。
②毕.阿史拉则,彝族历史上著名的祭司和文字传承者。
③克智,彝族传统诗歌的一种对唱形式。
④《兹玑瓦倮》,彝族祭司著名的超度经书之一。
⑤吉勒布特,大凉山彝族聚居区腹心地带一地名。
⑥约呷哈且,彝族历史上一只有名的绵羊,传说它是双舌,鸣叫声能传得很远。
⑦赫列勃尼科夫,20世纪俄罗斯诗歌未来派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提出了“时间跳跃”诗歌美学中的重要概念。
⑧艾梅·塞泽尔,20世纪法属马提尼克著名诗人、政治家,代表性作品有《返乡笔记》。
⑨马雅可夫斯基,20世纪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俄罗斯未来主义诗歌运动的核心人物。
进入语言的核心或跨越词语的障碍
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一种语言不具有诗歌的功能。这或许就是因为语言本身包含了诗歌所有的要素,当然这并不是说诗歌的微光能够在所有的地带覆盖语言所构筑的整体,语言在更多的时候把传达其意义,似乎看得更为重要。不可否认,语言的实用性是因其功能本身的作用所决定的。
诗人和诗歌永远面对的是两个方向,一是语言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内部,这其中既包含了由无数的词语所构成的语言浩瀚的海洋,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词所隐含的飘忽不定的密码;二是语言所连接的外部世界,它的触须深入到了大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语言就如同一道道有形或无形的光,在所有的未知领域都能留下它的影子。可以说在宇宙的穹顶,语言所面对的空间也将是无限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语言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着来自天宇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人类呈现这个灿烂星体的探测器。也正因为语言具有这样特殊的力量,诗歌从一开始也就包含了不可解的非理性的基因。语言是一个多侧面的魔方,在我们的手上它随时都可能出现不同的风貌,诗人只有真正了解了语言这一特殊的潜能,才可能在掌握和使用语言的同时,去创造一种更新的属于诗歌的语言。
说诗歌是不可翻译的,其实就是指语言中那些最神秘的部分,这不是语言内部的所谓细胞和肌理,而是被思维方式嵌入语言中那些独有的只可意会的表达。当然从这个角度来看,任何一种语言都有它的局限性,但同样任何一种语言也许就能为我们提供另外一种未知的空白。诗歌在语言的国度里是穿越白昼和黑夜的飞鸟,这只鸟会在我们的眼前呈现出不同的身姿。伟大的诗人不同于别人的地方是因为他能看见这只鸟,并在它的引领下攀援于现实与虚无的高地。不同的语言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奇,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义无反顾地进入这一语言的内部和核心,虽然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种心愿,但这是我们永远必须坚守的道德准绳和艺术法则。诗人负有保护自己母语的责任,同样,也肩负着保护和捍卫这个世界任何一种语言的责任。
雅各布森是布拉格语言学派的核心人物,他的贡献不仅仅是让我们知道了语言内部的构成,更重要的是他让我们重新认识到,诗歌的内在节奏和音乐性对诗歌而言,其重要性绝不会亚于意义的呈现和形式的创新。很长一段时间无声的文本覆盖了诗歌本身,当我们再次聆听马雅可夫斯基、狄兰·托马斯、巴勃罗·聂鲁达、尼
古拉斯·纪廉和加西亚·洛尔卡的朗诵,我们才会把自己的耳朵解放出来,从内心深处又一次迸发出对诗歌中声音的痴迷和沉醉。这个陈旧的经验告诉我们,诗歌的声音和文本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可割裂的。特别是当你聆听到了诗歌中某种幽微的旋律,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诗歌内在的声音是充满了灵性的。如果你没有亲自到过西班牙格拉拉达,没有亲耳聆听过加西亚·洛尔卡被谱成曲的弗朗门戈谣曲,你就不会知道声音在他的诗歌中占有多大的分量。加西亚·洛尔卡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在传统和现代中找到了一种犹如钢丝般坚硬和羊毛一般柔软的和谐,这个天才就如他在诗歌中赞颂别人的那样,一个富有传奇的安达卢西亚人,如果有可能,也要过很长的时间才会再生。
如果诗歌表达的思想和内容符合社会学的所有要求,但缺少的却是诗歌最重要的特征,那就是诗所具有的区别于任何应用类文体的特质,那么这样的诗,哪怕获得了一时的掌声,也终将不会被时间和严肃的读者所接受。当然这可以说是一个勿需再讨论的问题,提出这个话题是因为现在有许多诗人的写作,显然又走到了事物的另一个方面。如何在诗歌中处理个人经验,并让它获得更广阔的认知和共鸣,这恰恰是我们更需要的。与二十世纪那些伟大的诗人相比较,不可否认我们今天的诗人在修辞和诗歌细部的技艺创新上,或许有过令人惊叹的表现,但从整体上看还是缺少更大的格局和精神高度。英国诗人塔德·休斯说过类似的话,一个诗人的作品除了其本身的品质之外,它所获得的影响和共鸣程度,同样也决定了其作品的伟大程度,这样的作品在中外诗歌史上不胜枚举。
诗人手中的笔,常常既被思想和意志的逻辑支配,但在某个时刻他的身体和精神也会被赋予一种力量,那时所获得的语言也必然充满了加西亚·洛尔卡所说的“灵性的力量”,在历史上那些具有不朽魅力的诗歌正典中,我们总能看到这样一些篇章,后来者不可复制,就是原创造者亦不能重复,显然在这里我指的是在整体精神上。诗人在写作时,与其语言和词语的关系,绝不是处在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这种变化莫测甚至让写作者,也并不完全知道词语之间会产生怎样的另一种未知的结果,接受美学似乎想解释这个问题,难怪诗人最不愿意听到是,让他去回答这句诗写的究竟是什么?这就如同你要画家去解释色彩流动在画布上,刹那或逐渐形成的那些神奇的块面,我认为任何一种阐述都会是愚蠢的。
并不是只有今天的诗人才在进行新的语言实验和探险,在每一个民族的语言中,已经被经典化的诗歌很多都是语言实验和探险的结果。毫无疑问,今天这些被不同地域的人们反复诵读的诗歌都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秘鲁西班牙语诗人塞萨尔·巴列霍、俄语诗人赫列勃尼科·夫、德语犹太诗人保罗·策兰和法语诗人勒内·夏尔等等,直到今天还有无数的读者在反复解释他们的诗歌,试图为一个不可能有的结果而争论不休,这个情况恐怕还会继续下去,这也许就是诗歌的另一种魅力。至于那种出于亵渎和不怀好意的人,对诗人和诗歌的攻击在哪一个时代都没有消失过,但历史和时间已经告诉了我们,当我们一代代捧读这些诗人优秀的作品时,谁还会记得那些被大风刮走的灰尘呢。
(内容选自《诗刊》2022年第8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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