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戴潍娜的朋友,应无例外会先对她堪称甜美的样子和声音印象深刻,到听说她是诗人,想必也会直接联想到“美女作家”的标签。我曾置身她在广州文艺咖啡馆的朗诵现场,室外亘古怀旧的昏黄灯光下,她穿着军绿色大衣,读起诗便跟诗融为一体,诗句一字一字随着她甜美的声音飘出,被风吹着环绕在周围,我当场就不禁在心里暗叹:果真又美又纯!那是我第一次听她朗诵,也是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她的魅力何在。当然,美和纯绝非无歧义的评价,解构主义和女性主义早已提醒我们——美丽加单纯可构成供亵玩的女性形象。但我想,就那一幕和戴潍娜带给人们的浅层印象来说,那恐怕还是比较切近事实的感受。好在这样的认识倒也不会给她带来困扰,因为只要继续听说,她高考是所在省文科前20名、硕士在牛津大学研读女性主义,再看看她写的那些诗歌,就能使人打消念头。
实际上,在我看来,戴潍娜诗歌创作的独特性和她拥有的多元身份标识正是互文的。从身份标识来说,她是注重打扮和美容的女性,又是善于考试的尖子生、女博士;她是家境优越、拥有诸多人生选择,但执意走上写诗之路的热爱诗歌的诗人,又是在电视节目和文化活动中用甜美声音朗诵诗歌的“美女作家”。很显然,玛丽苏小说女主角即视感。只是,这般人物形象,被放大为一种小说人设,也恰证拥有这样的多面之不现实——我们如此熟知,对身体魅力的展现和见不完的陌生人,足以把女诗人们吓跑回自己的房间;“美女作家”又是多么轻佻的形容,如果你热爱写作,如果你洁身自好,在出道前就该避之不及。可能也因了同样显眼的其他身份标识的支撑,戴潍娜没有让自己受制于女诗人传统的自我审视,理直气壮地保留了她个人的多面性——又进而提供了她诗歌创作的独特性。
戴潍娜第一本诗文集是2012年出版的《瘦江南》,收入她早期创作的诗歌和散文、小说。这书中的诗歌,最早写于2002年,最晚写于2009年。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沉溺于由优美画面、语词拼排的“美妙”诗境,发抒着关乎“三生三世”的“等待”和“梦”的少女情愫,倒是让那个综艺节目、诗歌朗诵中的美女形象跃然纸上。如果戴潍娜此后止步于做一个追求情调的“美女诗人”,这些诗便可作为对她的整体写实。如果我们要在这些早期诗歌中为她持续至今、日益长进的诗歌创作寻找苗头,则会看到她作为热爱诗歌的诗人,在早年的练笔和探索中,如何受激情驱使,竭力借助有限资源为心中的诗意赋形:那些“美妙的情境”因为内在的真诚、纯洁而灵动、清澈,用王德威评价朱天文的话来说,“亏得一脉天真”方不落入俗气和矫情;对词语的过分雕琢,就像细心地擦拭已被前人使用褪色的汉字,好恰如其分地调遣它们。亦即,通过这些诗歌,她事实上真诚、投入地经历了进入创造性诗歌创作的准备阶段:对诗境的体悟和发掘、对文字的品味和磨砺。
在书的《自序》中,戴潍娜说:“对于我而言,诗歌是爱情。”确然,这是生在平稳时代、成长模式化的诗人能与诗歌建立的最初关系。但这样的表述,也暗示了一份自恋,是身为美女对自身作为恋爱对象的自信。换言之,“美女”作为一个身份标识,最初便已参与了戴潍娜的诗歌创作。这点,书中贴的美照也可从侧面证明。因此,其实纯、一脉天真和美,一早就在她的精神内核中,在后来也依然构成她显眼的个人气质。
也因此,热爱诗歌和某种程度的自恋,能让她不事掩饰地在诗歌中裸露少女情愫,也可使她坦然地在各种公开场合进行诗歌朗诵。再加上尖子生的聪明勤奋,免去后顾之忧的家庭环境,《瘦江南》后的戴潍娜,诗歌创作很快便进入了正常轨道,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登上了这个时代的种种舞台——即使不被心理上的自我审视吓跑,这在文学走向边缘的今天也足够艰难,因此才构成通俗/大众和严肃/小众的二元对立——然而,历史上的大诗人们,又有多少不是在时代的种种舞台上穿梭自如的呢?又有什么能够比时代精神、时代气息更能蓬勃人的心力和滋养“大我”?毋庸置疑,这是戴潍娜的幸运之处,作为回报,她就为我们带来了真正散发着新鲜蓬勃气息的诗歌。
她的第一本诗集、由诗刊社编的《面盾》出版于2014年,《瘦江南》的部分诗也作为“未成年的诗”收入其中,其余写于2011-2014年,大部分写于2013年。最新的诗集《我的降落伞坏了》出版于2016年,新收入了写于2015年的诗。在这些诗歌中,戴潍娜做了多种多样的诗歌创作尝试,诗艺日益精进,因篇幅所限,下面就选取她几首代表作谈谈。
2013年写的《生日》是她步入成熟的代表作,此诗结构和主题已经很清晰,重要的是她开始建立了诗歌与自我经验的联系:“蛋糕边,你在掉漆//不问镜子也知道,你是颗日渐走形的电灯泡/到底还有多少光与热?/待将这一桶黑色年龄灌进去测量/水位不是一岁岁退潮,/你不是一年年变老,是一回伤心一回伤心/这一秒的你已比上一秒更无能为力//压根不需要什么烈酒消耗/你每天都在饮自己的余生”。《离骚》已有言“恐美人之迟暮”,美人对身体变化又岂不敏感?因之,这首诗用新鲜的意象,重新激活了关乎衰老和伤心的痛感。
2017年的《表妹》——“那年头,月亮还很乖/坐在那里,叫人看/我不会鞠躬不会笑/跟谁都可能遇见/种种称谓之中/我只愿做诗的表妹”,这里的抒情主人公距离“美妙”的诗境走得太远太远了,坚定了诗歌处于边缘位置的时代中诗人的自我认同。同年写的《贵的》,也有很强烈的时代气息,甚至可以说是一首我们时代的诗人才能写出来的诗——“面对面活久了/好比/平躺在镜面上去死”,所以,镜子、鞋子、床、枕头、书架都要贵的,这样才能将自我拯救于对日常生活的倦怠。
2018年的《重复》中的一节——“驰骋在昨日的帝国,我是潜入时间的鬼魂/从阿尔巴特街,到西伯利亚无辜的雪原/我已走过大半个世界,却还是个小镇姑娘/永远不知自己何时在重复/身体姿势里储存着过去三十年的全部习惯/我的出身,我的祖先,无数套中人/紧身衣,一代人无力抹平的悲喜/每一天我努力模仿年轻的自己/又屡屡在天黑前将她放弃/告诉自己,做明日的新娘”,将由小地方走向都市和世界的“80后”的经验写得多么深切!
最好的诗应该带着时代经验,让时代在自己的诗歌中变得鲜活起来,戴潍娜目前的诗已经给了我这样的阅读感受。王安忆在小说中说,情欲是“一种愉悦,就是以单纯的愉悦出现,并非经过任何形式的演化,替代”,“广泛于万物,含有抽象意义,可使最日常的情景开出花来”,“是对空间和时间的有效抵御,是万物在进化中为生存而发展壮大的本能”。王安忆似描绘了最好的诗歌给我们带来的心理感受:不管哪个时代,人们都诉求于诗歌带来单纯的、不需要进一步兑现的愉悦和抵御空间和时间的能量。她又说,情欲一旦枯竭,人就会抑郁;而不再维持在“精神化的性感”,情欲就变得油腻。所以只有最新鲜的情欲,才能使诗人保持最旺盛的诗歌创作生命力,去创作出一种维持在“精神化的性感”的纯洁的诗歌,实现单纯的愉悦。我想,戴潍娜的诗歌创作,就是借助于她丰富的身份标识带来的种种舞台,激发、维持着新鲜的情欲,去写作纯洁的诗歌——相信她还会有更大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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