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纸条
1、指认
对命运的指认准确时,语言才获得氧气。
2、内部
一首诗,应该有一个不能被描述的内部。但词语可以暗示出它的存在,并把它置于注视之下。
3、雨声
所谓雨声,是雨在消失时发出的声音——它在空中时几乎没有声音。
雨声拆开了雨的一生。
雨落在屋顶、路面、水面、树叶、广告牌上……不一样的不是雨声,是物体的声音——也许从没有过单纯的雨声。
——诗歌描述这一切,在回声中。
4、蟋蟀
蟋蟀在叫。
只闻叫声,不见蟋蟀。
要仔细听,才能知道蟋蟀大体在什么地方,但仍难以确定它的准确位置。
蟋蟀是隐蔽的,立场却很明确:只呈现它愿意呈现的东西,比如声音。
我也是一只蟋蟀吗?写诗,是否就是一直在发出叫声呢?但我似乎比不上一只蟋蟀,比不上它的单纯和坚定。多年来不断的鸣叫,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想隐蔽好,还是希望被人更方便地发现。
蟋蟀的叫声,听上去很单调,但它乐此不疲。也许,在一件单调的工作上才能辨别什么是执着,也才能从中体会到与大众欢愉有别的乐趣。
受我脚步声打扰的时候,蟋蟀会停止鸣叫,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一种以消失的方式出现的存在。于是我也停步,静立。蟋蟀以为我走了,重新鸣叫。不知不觉,我已和蟋蟀互换了位置。
在冬天,听不到蟋蟀的叫声。而怎样倾听沉默,再次成为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5、停顿
诗人在行走时突然发现,脚下的地板被人抽掉了。你意识到局限,也意识到某种凌空虚蹈的可能。
你感受到了危险,感受着它的起伏。
6、写作
希望与绝望,是蝴蝶的两只翅膀,中间是在生活中滑行的小肚子。
我坐在黑暗中。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7、门
门会使人想到永恒,因为有了门,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无数的人守卫过一扇门。但在某些紧要关头起作用的,是门闩。是一种比细节还小的东西改变了历史。
8、废墟
不但要经过废墟,还要经过废墟的意义。
建筑并不能保护什么,它本身也是理想的化身。它的价值是:用矗立表明,即便它被毁掉了,理想还在。
在废墟上重建,类似反复确认。
9、另外的东西
事件会拒绝把另外的东西释放给观察者。
另外的东西仍在那里,没有变成经验或知识。它只是存在,就像傍着它的玻璃酒杯,你的目光穿过它,但它并没有被认识。
声音
图像是虚假的,那个人只停留在声音中。当声音消失,那个人,像是从未出现的人。
声音没有总结能力,但它在响着。你像在替一个声音活着。
有个自称了解一切人的人,其实,他只是了解人们心中的某个声音而已——那种每个人心中都有的声音。他不了解任何人。但他的话,把所有人都丢进了死寂的世界。
你看见钉子,你想起某种尖利的声音。你听见敲门声,旧曲子,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木纹缓慢转动的声音。你听见脚步声响着,进入了老墙的理解力。然后,窗外的悬铃木风声大作。你渐渐安静了下来。
被压低的声音,没影响到正在发生的事,但影响到了我们的听力。
没有声音能解释什么,因为另一个声音也在响着,并有更多的声音参与了进来。当它们一一离去,没有任何声音经过你的嘴巴。
声音在分裂,它经过悬念、耐心,经过对立面、多重人格、潜意识、正在变异的精神。它在两个人那里停留过:一个是心理学家,一个是说书先生。
椭圆形、直角,声音是怎样经过了它们,并带走了其特征?
结结巴巴的声音,追上过一个坏的结果,但追不上预感。
火在燃烧,连声音也烧掉了。
——是的,一般来说,听到声音时,已经太晚了。
有些声音是画外音。当它稍稍前移,在那被拉开和浪费掉的空间中,我们知道的结局,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进门,回头看了看外面。一切如旧,只是没有声音。“在所有没有耳膜的事物中,玻璃是最特别的一个。”她坐下来,他们喝茶,说话,玻璃杯叮叮作响。“我能看见你们的嘴巴在动,但听不到声音。”她的话使他们惊疑不定。有个人摸了摸她的手,凉得像玻璃。
玻璃,不愿立在声音中。在所有的阻挡中,只有玻璃被认为是敌人。
有人在朝玻璃上哈气。有时玻璃模糊得厉害,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代替嘴唇在哈气。有时玻璃突然碎了,散落一地的声音中,我们知道曾有过的忍耐,并从中获取了省略悲伤和绝望的方式。
只有玻璃的裂刃适合追忆。只有一个人粗重的呼吸适合追忆。只有一声消失在遥远岁月里的呼喊是事情的核心。
声音追随着线条,在斑块里停伫,或者化为古代雕塑上粗糙的锈迹。思想出现了裂纹,但声音并没有找到出口。绕梁的声音有秘密的结构,被锁住的声音有固执的秉性。
“请安静,演讲就要开始了。”对欢呼的渴望,带来了清晰、稳定的沉默。巨大的光柱从天窗扑下,激荡人心。你看见了吊灯的节奏,扶梯的旋律。
“怎样才能成为艺术家?”“首先,要知道什么东西害怕声音……”
“我就是你!”总有个声音在这样说,然后梦醒了,但光线不是声音,声音在黑暗中。
声音靠近窗口时,有了变化的可能。有个人在模仿别人说过的话,他尽量模仿得像一些,并以此与之撇清关系。只有足够像了,才能把自己从声音中剥离出来,并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有辆车停在窗外,有些药躺在瓶子里,有根避雷针的针尖一直指着天空。有些声音早已出发,它们在艰辛的时间中跋涉,如同在信念中。
死亡,不是拒绝发声,而是拒绝聆听。
许多事,只是它听上去的样子,并非它原来的样子。或者,只是听上去比较悲惨。
声音控制着局面。到处都是寻找声音的人。有人站了起来,有人在远处消失,你在一面玻璃幕墙前停住,身后是巨大的声浪。你忽然发现,你并不知道自己说话时的样子。
“你是谁?”你张了张嘴,没有发声,但这个声音分明在响着。
风前书
★光也会研究燃烧体内部的黑暗。它探身那不断断裂的路径,检点崩溃。一滴光几乎化成了液体,但仍追不上在黑暗中朝深处退去的东西——并不能真的经过什么,严肃的燃烧最后失身于感官的疯狂。
★一首诗不是新闻报道,没有快速反应,也阻止不了类似灾难的发生。比起某个具体的事件,它是要证明灾难发生的普遍性。有时它甚至不探究灾难的原因——诗歌不一定需要这种能力。它是最后出现的东西,类似无用而让人心碎的一声叹息。
★灾难,会在人群中引起哗变,许多人不自觉地变成了革命者,并有了暴力倾向。他们忽略了自己同谋的身份,转而去斥责那没有站到他们队伍中的人。
★诗希望从现实中挣脱出来,哪怕那是一场灾难。因此从根本上讲,诗不会成为某个事件的奴仆,相反,当事件内化为一首诗时,诗人才会出场。诗人会面对许多事件,但他只听从诗歌的召唤——他不是万能的,不是什么都能写。但人们不会明白诗人的苦衷,他们总是跨过诗神,直接给诗人以指令。诗人自从有了确凿无疑的身份,总是一转眼就会被人从大众中揪出来。
★要在精神层面上,才能谈论一场灾难的核心。精神是诗人的“内幕”,它怀抱的核心,可以存在于一首看似脱离了现实的诗中。
★别让咆哮代替吟诵,别让诗歌屈从于某个压抑的现实或者内心的荒诞性。在真相上,诗与灾难有同样的需求。
★对使命感或神性的过分强调,是对人性的污蔑。
★神明的干预,是赋予简单的实物以神秘的躯体。一个人,一头兽,一棵老树,甚至一块石头,它们的存在突然失去了界线。沟通断裂,某种变形的暴力重新安排秩序。
★在任何“当下”,关注新闻者都远远多于关注诗歌者。但在漫长的历史中,读诗者总是多于读史者。也就是说,只要稍稍和“当下”拉开一点距离,就能看到诗歌的价值。
★虚构并非逃避什么,它在另一个层面上与现实融为一体,其中的灵魂也会更清晰地显露出来。
★人们在攻击诗人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地偷换概念,变为对诗歌的攻击。但诗歌不应该替诗人受过(诗人永远在替诗歌辩护,但在现实中,他做得似乎一直都很糟糕)。诗人只是写诗的人,具有所有人的弱点,但诗歌作为一个概念是完美的。
★纯粹的话语权,是发言者在为自己争取绝对的自由。这个绝对的自由是可怕的,它构成一个悖论:对他者话语的奴役,成了谋求随心所欲的手段。
★草木之实,正是对自己渊源的忠实。从没有一粒松果渴望长成一棵橡树。它忠实于自己的处境,以必然拒绝可能,以现实反对虚无。在苦难中,它也会调整自己,比如外形的改观之类,但仍会与自己的渊源保持联系,即在对环境的适应中,有一个内部的绝对理性的逻辑。
深存内部的生命力,有拒绝调和的本性。
★画人语:画鬼易,画人难。
类比于写作,现实主义是画人,其他是画鬼。
鬼比人浪漫。但现实主义就其目的而言,却可能是所有写作中最罗曼蒂克的一种,因为它要的是整个现实,因而也最难,最具有野心。
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人居于现实之一隅,怎么可能俘获整个的现实呢?实际上只存在上帝的现实。而人,在把握现实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判断,舍弃,选择……实际上是在利用现实。到最后,现实是一个旁观者。人写出的东西,只是符合于自己的法则。
所有的现实都是被个体认为的现实,附着在个体的简单感官中。
★云移动。追逐,永无休止……它是否想跟上什么事物的行踪?
云飘着飘着就散了,它似乎不想在某个概念或行动中呆得太久。
有云,有无常,但无宿命。
以变化看,在纸上画云是荒唐的;以不变看,任何云都是云的结局。所谓永恒,则既无悲伤,也无安慰。
★这是一具古老的寨门,也许坏过许多次,但已得到很好的修补。大约因为才刷了油漆吧,它仍能呈现出一种新鲜的威严感。但我发现,它的闩不见了。
闩,门这个词内部的一个关键结构。无数时光,无数的人和时间,曾从大门内呼啸而过。但在某些紧要关头,起作用的却是门闩。——一根细小的闩子,改变过某些人群或某段历史的走向。
寨门不再定时关闭。就像所有城市的古老城门都早已废弃了一样,它古老的作用也早已消失了。它变成了一个提供遐想的器具。与之对应的是,砖块松弛下来,箭楼也取消了敌意。
苔藓照样是绿的,藤萝是绿的。门还在,只是缺少了重新开始的东西。
★在废墟上,我们会有强烈的复原欲望。巍峨的殿堂,总是在回想中才显得更有价值。
★他是个强有力的人物,但命运是力量之外的东西。
★有一次在闲聊时,我们说到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话。但一个官员却给以否定。他说,根本不可能有退一步,因为后面就是悬崖——攻击的一方总是会致人于死地。
他的话让人吃惊。
我们还说到,现在的贪官对国家的危害比过去的更厉害,因为过去的贪官贪来的钱财,基本还是要在国内消费,而现在的却大量转移到了国外。而且,好多高官的子女早已移民国外,或者拿到了绿卡……
我发现,官场对我来说,仍是一个陌生地带(虽然从书籍或某某案件中我们已知道了许多)。进入那里的人,认出了悬崖并从中获取到动力。陌生的力量一直在诞生,并促使人寻找更开阔的地带。官员临走时说,“政治斗争很有意思”。他的神情告诉我,在震撼心灵的世界中,恐惧与罪恶感,迟早会被一种得心应手的自得所取代。
★当我们开始朗诵时,才能理解雪花的节奏,才知道什么是本质。
当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对的,雪花才开始变白。
要证明一场雪存在是困难的,这需要信仰,需要把一首诗读完的耐心。
写作和雪花有什么关系?思考同样能制造出黑暗,但雪花不向那里飘。
被注视的雪花才有灵魂的属性。
当我们做梦,我们是扮演雪花的人。但没有人真的变成雪花,到最后,我们都是被雪花覆盖之物。
★没有一种事物能像地平线那样,以不断后退获得和追求者的距离。
理想主义者是疼痛的,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但地平线是远比鞭子更冷漠的东西,它很远,不在现实中,且永远不会呼啸而来。
★句子如此怪异,使作者像个恐吓者。
★作品经过读者,经过评论家,经过无数阐释,仿佛有了另外的活法和存在方式。但那不是真的。
★我为自己那么爱你而吃惊,感觉,我像自己激情的追随者。
★那里的灰尘与众不同。
★有些字,不愿意通过他变为普通话。它们留在难懂的方言深处,并以此把他留在某个隐蔽的地方。
★痛苦完美无瑕的时候,就像空气。
★寂静也是声音,类似月亮把毫光放进黑暗中。
一个人老了,聋了,声音会忽略他的听觉,甚至,声音不需要经过那里,就直接出现在他心里。
★不但要写作,还要经过写作的意义。如果写作只换来了荣誉与物质,它就是一桩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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