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这个平时很少看体育节目的人,应邀专程抵达莫斯科去观看了在那里举办的第21届足球世界杯的开幕式和首场比赛。于我而言,目的当然不会仅止于看球。诗歌与图书依然是俄罗斯最吸引我的东西。叶甫图申科在20世纪70年代曾写过这样一行诗:“在俄罗斯,比诗人更多的——还是诗人。”该句一出,马上便不胫而走,成为俄罗斯人心目中关于诗歌地位的经典性描述的名言。
我上次去莫斯科还在2016年9月,我因翻译《曼杰什坦姆诗全集》而被提名进入俄罗斯文学作品最佳外文译本“阅读俄罗斯”大奖诗歌类的短名单,与翻译了20世纪最重要的俄罗斯诗人之一阿·塔尔科夫斯基诗选的美国翻译家菲利普·梅特列斯和德米特里·普索尔采夫,以及翻译了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谢尔盖·甘德列夫斯基诗选《铁锈与黄点》的意大利翻译家克劳蒂亚·斯康杜拉一起进行最后的角逐。与此同时,我还受邀参加了第四届国际翻译家大会,在大会上宣读了论文《翻译是一次冒险的恋爱》。这次大会因主题而划分了很多板块,其中关于诗歌翻译的文章在各类别中占据了最多的篇幅。这再次证明了诗歌在俄罗斯这个民族和全世界俄罗斯学专家们心目中的分量。
此次莫斯科之行,考虑到行程比较紧凑,我事先仅联系了一下诗人维雅·库普利扬诺夫、奥列霞·尼古拉耶娃和莫斯科大学的汉学家尤莉娅·德烈伊齐斯(中文名邓月娘)。
老库是继艾基之后俄罗斯自由体诗歌最重要的代表诗人。他的写作题材广泛,不仅从现实生活中汲取大量的素材,而且还涉及神话、自然,以及对历史的体验和想象。其诗歌篇幅一般都不长,用词大多简洁、明晰,非常接近口语,往往在短促的节奏里绽露璞玉一般的光芒,大多是抒情诗与哲学的有机结合,呈现了某种箴言学研究的智慧。这些哲理思考仿佛先天地携有内在的音乐性,从另一个侧面为脱去格律束缚的自由体诗增添了诗性呼吸的韵律。他的作品被译成多种外语,赢得多次欧洲诗歌大奖。
此前,我翻译过他的作品,他的不少作品已赢得了中国读者的青睐,其中如《词的痛苦》《雪》《狼》《歌唱课》《中国诗人李白的传说》等曾在多个朗诵会上引起了汉语的回响:
雪被遣送到大地为的是让每个人不再以为
空气是无形的
为的是让每个人不再以为风是空的
雪让人相信
大地令人眩目就像天空
甚至更令人眩目
…………
我们与物和人同在
雪消融在我们的眼睛里
为的是我们不会忘记
短暂而美妙的一切
雪静躺在尚未读完的书籍之页边上
雪在宇宙的脚步下咯吱响
我和老库约见的地点是马雅可夫斯基广场,广场上矗立着诗人的巨幅雕像,左边是柴可夫斯基音乐厅,背后是著名的北京饭店。老友见面自然格外高兴,之后便在老库的提议下一起去附近的布尔加科夫纪念馆喝了杯咖啡。该馆是我2009年至2010年在莫斯科大学进修期间常去的一个地方,纪念馆免费供人参观,但附设了一个咖啡馆,估计是其主要的收入来源,它实际也是当今莫斯科一个重要的文化地标,经常举办各种沙龙和许多诗人的诗集首发式暨朗诵会,其中主要的组织者是安德烈·科洛文——一个话语不多但干了不少实事的诗人、批评家。
我与奥列霞则是在高尔基文学院的门口碰头,随后她请我到文学院对面的一家意大利餐厅用午餐。俄罗斯的作家目前收入普遍不高,而这顿午餐的花费应该不小,我不知具体的数目,仅知道她最后在账单上放进了600卢布的小费。奥列霞是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小说家和随笔作家,现任高尔基文学院教授。她出版有诗集《奇迹花园》《在冬天之船》《此地》《人的辩护》《世界之泉》等十余部诗集和多部散文随笔集。她的创作有强烈的形而上特征和宗教性,被称之为“来自彼岸之光”的创作,曾获得多种欧洲诗歌大奖,其作品已被译成法语、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德语等。去年10月,奥列霞应邀出席深圳“第一朗读者”的诗与戏剧跨界活动并获得第六届“第一朗读者·诗歌成就奖”。在胡桃里酒吧,伴着如梦似幻的灯光,她为听众们朗诵了自己的代表作《不可能》:
我踮起了脚尖,我被风吹出皲裂,
甚至黄昏也羞怯地将我藏匿。
因为,心——有点儿像吉他、曼陀铃与小提琴:
你的手指一碰,琴弦就战栗并哭泣。
甚至小鸟也感到某种不祥的预兆,恐惧
驱使每一片树叶开始絮语交谈。
这些“哀声”,这些“叹气”在路上奔走,
并且把月亮引向亏蚀与衰缺。
……难道你不明白它发生了什么,天空
在惊惶地喘息,吮吸着雨滴,咀嚼毒药,
带给你一个黑匣包装的单词——“不可能”:
那就接纳吧——因为,它就属于你!……
朗诵之后,观众们为诗歌所蕴含的意味和俄语美妙的音韵所感动,纷纷上前去求取签名。这次深圳之行也给奥列霞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谈论那几天的活动也是我们见面时重叙的一个话题。
与尤莉娅的会面则在一个对中俄诗人而言最适合的地点——普希金广场。尤莉娅曾就读于武汉的华中师范大学,汉语很好,三十岁出头就已是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的副教授,在莫大开设了古代汉语、当代中国文学等课程。此外,她翻译了不少中国当代诗人的作品,对不少中国诗人进行过书面采访。去年中国的一个十五人诗歌之行便是由她帮助联系和促成的。可惜,由于时间关系,我没能与她进行较长时间的对话,只是在特维尔林荫道旁边的一个长椅上小坐了一会儿,简略地交流了各自正在进行的工作。相似的工作经历,我们对翻译活动所能体会的甘苦让彼此很快就建立了各自的信任。我相信,在以后的日子里,双方都会为对方国家的诗歌译介作出更多的努力。
进入新的世纪,俄罗斯的诗人怎样在写作和生活?他们写出了什么样的作品?我想,这是对俄罗斯诗歌抱有浓厚兴趣的读者们迫切希望知道的事情。几年前,在第六届莫斯科国际诗人大会上,我曾就这一问题咨询过一位诗人。她的回答是“现状?俄罗斯诗人的现状就是,喝,写,……写,喝……”诗歌与酒仿佛是俄罗斯诗人的两只手臂。
这次到访莫斯科,我最大的一个想法就是了解诗歌在当今的俄罗斯、在莫斯科的状况。而欲达成这个愿望,除了与诗人直接接触以外,最便捷的办法无疑就是逛书店。在俄罗斯,如今书籍出版非常自由,申请成立出版社也很容易。不过,似乎已成了一种世界性的现象,诗集出版在俄罗斯也不是十分景气,大部分情况下都需要自费或得到基金会的赞助,特别是对于尚未成名的诗人而言。由于时间关系,我仅去了特维尔大街上名为“莫斯科”的书屋和对面一个胡同里名叫“法郎吉”的内部书店。我在“莫斯科”书屋里见到最多的依然是普希金、布罗茨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勃洛克、曼杰什坦姆等人的作品集。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俄罗斯人也仍然逃不脱传统或定见对自己的制约。不过,在“法郎吉”里,我还是看到了不少年轻诗人的作品集,它们大多为简装本,较薄,印数也很少,有的仅两三百册。我随手翻看了一些诗集,感觉不少作品颇有想象力,其对现代生活的翻造与拆解显示了非常强的活力。必须承认,俄罗斯诗歌的未来属于他们。
说到诗人的构成,我认为值得一提的是,与中国诗人大多进入作协体制不同的是,俄罗斯的诗人大多来自各行各业,极少见到专以写诗为生的所谓职业诗人。我此前接触到的诗人有教师、导演、医生、画家、摄影家、物理学家、地质学家、数学家和政府官员等,诚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写作水平是业余的,恰恰相反,就他们对诗歌的敬仰与投入而言,要远远超过我们中国的很多职业诗人。
五天的活动犹如普希金的诗句所称的“美妙瞬间”,很快就过去了。此刻,我已坐在自家的书桌前,开始了逐渐变得“亲切”的回忆。本届世界杯的主题曲是《俄罗斯,前进》。末了,我想说,足球让俄罗斯前进,而诗歌则让俄罗斯更美丽地前进。
(作者:汪剑钊,系诗人,翻译家,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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