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越异域的乌鸦:“汉语被囚禁的日子”
汪剑钊的诗歌在中国当代诗歌中是一个隐微的重要存在,翻译家的名声似乎遮蔽和掩盖了作为诗人的汪剑钊形象,但是作为一个诗人的汪剑钊是远为重要的。因为,汪剑钊很久以来就已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诗人,事实上,也只有这样一个超拨的语言魔术师才有可能让曼杰什坦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塔、普希金、丘特切夫、勃洛克以及波普拉夫斯基等杰出的俄语诗人在中文中真正以“诗”的面目出现。近十几年以来,通过这些杰出的诗人呈现在中文里面的语词的韵律、色彩、思想和形象,汪剑钊深刻影响了当代汉语诗歌的写作。而隐身其后的作为诗人的汪剑钊呢,人们还是有意无意地忘记了。
作为一个在大学就职的学者,汪剑钊科班出身,具备较深的研究功底和很强的研究能力。本来,他可以按照一般的路子走下去:不断地接各种应景课题,在学术圈子内搞得风声水起。可是多少年来,他只是默默地翻译着、写着。他抵御住了许多诱惑,淡泊而宁静,只因诗歌的蓝色火苗绵绵不息地闪烁在他心灵的神龛。诗歌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在某种意义来说,“诗人”是唯一能够包含他全部身份的称谓。可以这么说,他是一个有“中心思想”的人,在看似温和的面容下,有一种很强大的执着力和韧劲,就像那些来自他家乡的蚕丝一样,他有一颗“大心脏”,负担着内在的孤独。
近三十来,他广泛涉猎和研究过俄语诗歌、俄国思想史、英美诗歌、非洲诗歌和中国新诗史,现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俄语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所有这些,在我看来,都可以看作是一个诗歌赤子对诗的热恋,都可以看作是他想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进行的苦修课程。为了看到更多的好诗,他去翻译,为了更好地翻译,他去了解诗人的背景,为了更好地了解背景,他翻译一些背景性的重要思想(他翻译的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的两本名著是这方面的代表)。从英美诗歌到非洲诗歌,从俄罗斯黄金时代的诗歌到白银时代的诗歌,从中国现当代诗歌到古典诗歌,从诗歌到围绕着诗歌的思想,汪剑钊乘兴而往,而在生活上清贫依旧。他本可以去做官,他本可以去译一些挣钱的东西,但为了一个纯粹的诗人的梦想,他在生活允许的范围内保持了自己的尽可能的纯粹。在汪剑钊的文章《诗歌是什么》中,他提到了为何要写作:“至于为什么要写,一个原因是出自我喜好幻想的天性,由于写作的存在,我经常可以获得在现实人生以外的另一种人生,那种超越时间和空间局限的体验让我十分着迷;另外一个原因则跟对死亡的恐惧有关,由于意识到生命的短暂,意识到肉体的必然性消亡,我渴盼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我存在过的痕迹。我的诗歌梦想是什么?通过词和词的缀连,让汉语的诗性可能尽可能得到发挥,在诗歌缺失的地方播下一些诗歌的种籽。我在文字领域中所做的一切工作,包括创作、翻译和评论,都是迈向这一梦想的试步”。
对曼杰什坦姆诗全集和茨维塔耶娃诗歌集的翻译,使汪剑钊在诗歌界和翻译界的声誉达到了高点。可是,在其中又消耗了多少光阴。近十年来,汪剑钊的个人创作明显变得少了。无论是去俄罗斯做研究,还是一个人默默地翻译,都比较少有机会和心境进行自己的诗歌创作,这也许就是他在诗歌中所说的“汉语被囚禁的日子”:
汉语被囚禁的日子,
声音像一名私奔的少女,
拨开浓雾,在异域的天空下,
寻找自由的爱情。
——《有感》
但是在那些异常精确和优美的翻译中,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一个诗人在词与词之间进行的艰苦的搏斗。汪剑钊把译诗看作是一种“特殊的创造”,是在创作一种特殊的诗:“我们必须认识到译诗是一种特殊的创造,它绝不是‘克隆’,更不是原封不动的重现和复制。最后的译文应是父精母血结合后诞生的一个孩子。这个新生儿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有着父母各种遗传基因的另一个,它在容貌、性格上与父母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却绝不是等同,它的智力和体魄既可能强于父母,也可能弱于父母,在与后者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保持了自身独异的存在……。因此,我说,译诗就是一次恋爱,有时甚至是一次不无冒险的恋爱。我这么说,实际就把译者放在了恋爱者的位置上,这个比喻或许仍有不贴切的地方(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但确有其相近的地方。因此,翻译诗歌的译者就必须做好自己的功课,准备好玫瑰花与巧克力,写好自己的情书,为此需要扩展自己的视野,多多阅读,多多练笔,像提炼镭似的锤炼自己的语言能力,提高对象语和目标语的感受能力,力求为读者提供一个健康的孩子”。
当然,提炼镭似地锤炼自己的语言能力,最终还是为自己的梦想:做一位不断超越自己,不断达到比前一个自己更高境界的诗人。翻译,也不过是“梦想的试步”之一。作为一个诗人,汪剑钊在近年来的创作中呈现出了越来越高的水准,翻开诗集,我深刻地感受到,这是人性的舞台,这个舞台的中央有一只象征化了的乌鸦,神秘的乌鸦、杂食的乌鸦,成长的乌鸦,纯粹的乌鸦,渴望的乌鸦,哲理的乌鸦。一只人性的乌鸦,一只抒情的乌鸦。这里面有孤独,有痛苦,有喜悦,有自然的历书,有异域的月光,有批判的锋刃,有机智的狂想,有死亡的魁影,有爱和爱的消逝,有命运无常的悲叹,有继续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家乡和童年。
二、抒情的乌鸦:“一首诗可以容纳多少精神”
在汪剑钊看来,长期以来,中国诗歌的真正精神被深深遮蔽了:“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诗歌由于其表达的快捷性,被人们赋予了一些它原本并不具备的特质,把政治学、宗教学、伦理学应该承担的责任安放到了它的头顶。它也因此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它的义务和职能,以至于在现实中沦为政治简单的传声筒、道德和宗教的庸俗代理,以及各种文字娱乐和游戏的工具。这种做法所导致的后果便是,诗歌最根本的品质――抒情和审美的功能严重受创。于是,我们看到,在那种氛围下“创作”出来的诗歌,除了外形(分行、韵律等)以外,总体上已被那些非诗的成分包裹了起来。”
汪剑钊是一个典型的抒情诗人,在一个普遍贬损抒情诗的当代诗歌环境下,汪剑钊坚持认为,诗歌的主要元素是抒情性。在一个视抒情诗为幼稚和不成熟的时代,他坚持自己似乎相当“落后”观点:“诗是人类的‘真善美’诉求刺激和触发了诗人的情感,于是,诗人便借助想象力的提升,去追问、发现和命名,最后,以一定的形式(例如:通过分行增强节奏,利用韵脚营造旋律,借助隐喻、象征、暗示、事典等手段)在语言中体现了艺术的可能性。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诗的本质应该是抒情,言志、说理、叙事是它的派生物。也就是说,抒情性是诗的标志性元素,其他如叙事性、戏剧性、哲理性等都是它的亚元素”。
在所谓“九十年代创作”中,抒情诗是没有什么地位的,抒情诗通常看作是一种滥情的、无节制的、过时的诗歌风格,是一种青春期的写作,在一个特定历史语境中它被视为一种从观念上就要驱逐出去的风格。虽然,抒情诗也许在某些人看来有一些“天然”的弱点,但它也有一些比日常叙事诗学写作占优的地方,它们往往更容易懂、更容易感动人,所以,历来为人们喜爱的诗大多数是抒情诗。中国古典诗歌有浓厚的抒情特质,中国当代诗歌中的食指、多多、北岛、芒克、昌耀、海子等都以抒情诗歌感染了读者,而汪剑钊所了解的俄罗斯诗歌更是以强烈的抒情而闻名于世。康德认为,“共同感受力”的假定是审美可能性的前提。确实,个体的叙事不像情感的表达那么具有共通性,而诗歌要求的含蓄令这种个体叙事的共通力进一步下降。其实,认为抒情诗幼稚的人本身是幼稚的,他们对抒情诗作了狭隘的理解,因为正如汪剑钊所说,诸如叙事性、戏剧性、哲理性等亚元素是完全可以共存于抒情诗中的。
汪剑钊是一个南方人,但长期生活在北方,使他兼备南方人和北方人的性格,这对他的诗歌创作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就是他自己所说的“综合性”:“我本人出生于中国南方,那里气候温润,夏天酷热,它那些狭窄的巷子、弯曲的街道、精耕细作的工作方式、交叉分布的陆地与河湖,以及因此形成的人际交往的分寸感,对我产生的影响几乎可说是宿命的。它们给我带来了细腻的感受力和“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倾向。三十岁后,我迁居到了北京。北京不仅是中国的首都,而且是一座极端化的北方城市,街道宽阔、建筑物高大、气候干燥,而且每年都有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这种典型的北方式环境也参与了我的精神自我实现,给了我不少积极的影响,其粗犷、大气和庄重为我的写作注入了很多新鲜元素,使我从以往狭小的视野中挣脱了出来。如今,很多朋友说,我不像南方人,这指的是我行事与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再局限于一些琐事和细枝末节上”。
当然他承认,他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南方人:“不过,我自己知道,在骨子里,我还是一个真正的南方人,敏感、多情,口味挑剔,虽然也具备了一些北方男人的特征。它们表现在我的诗歌创作中,通常便以综合性的面目出现,在我处理得好时,情感奔涌与理性控制相得益彰、互相提升,它们就像冬天的雪花一样,在寒冷中表现出特殊的温情”。
诗人沈苇曾把对南方的思恋比喻为一种保持“蛙皮的湿度”的努力。这种比喻对汪剑钊也是合适的,一有机会他就会回到南方和故土,看望越来越年迈的父母,感受母土的温存。在汪剑钊早期的诗歌《南方》中,他把这种感情写得如此细腻奔放。这是驼背老桥的南方,这是绿色静脉的南方,这是石板路延伸的南方,这是水波荡漾的南方,这是蝴蝶花盛开的南方,这是他的永远的根:“南方,绿色静脉的南方/田垄上的紫衣少女沿着布谷鸟的哨/采撷芳香四溢的野菜花/捕捉生活的根须”。
作为一个典型的南方人,汪剑钊非常细腻,“敏感、多情、口味挑剔”,比如,他对睡眠有比较高的要求,经常无法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入睡。写于2004年的《睡眠》一诗,写得异常优美和神秘:
我的睡眠是一只美丽的瓶子,
比床小,比世界大。
悄悄刨开黑暗的沃土,
培植梦幻的花。
翻身,按动时间的遥控板,
调整音量,
让喋喋不休的小鸟
学会
花朵的沉默。
那是轻到
不能再轻的声音,
却能穿透一切的喧哗,
包容
整个死亡的平静。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来自一次失眠或半梦半醒的体验,汪剑钊在梦境中醒着,在梦境中翻身,这里有花的音乐,有鸟的沉默,只有这种长期与失眠搏斗的人,才能体会到一种声音的永远存在,一种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让他醒着,让他凌驾于整个死亡的平静之上。
同样写于2004年的《门》是一首精深、复杂的佳作,一个日常的场景,突然向远方展开,向裂缝深入。这是一个中年诗人自己的《神曲》,这也许只是在一次最平常的回家途中,在楼梯口,他感到他来到了人生的中途,他开始陷入幻想,转入深思。物与人、世界与精神,选择和命运、天使和魔鬼、人的意志和神的意志、肉身和灵魂、日常和神秘、生者和死者、门和钥匙、具体和抽象……而一首诗不也是一个楼梯,一扇门吗?不是也在门、锁和钥匙的纠缠中展开吗?
七单元,四0一,
靠左,木头与铁,
被警惕的眼球经常忽略,
静止的框架,
像一座方形的桥拱,
布满世界的空,流动着
物与人:据说,物质不灭,
那么,人有什么可以丢失?
变化,一个残酷的游戏:
……进来,出去,……
出去,进来,
……进来,出去……
第四层,侧面对着楼梯,
就像弗罗斯特的叉路口,
划出了阴险的十字。
天使抖动翅膀,发出白银的
一声声脆响,魔鬼戴上彩色面具,
旋转并交换舞伴,争取
我摇曳不定的意志……
停顿,在楼梯狭窄的拐角处,
普通的缝隙漏出神秘的光。
于是,好心的长者开始回顾
肉身的来路,帮助
堕落者猜度灵魂的去向。
门,提醒铅灰色的存在
――锁把的必然,
以及铜制钥匙的某种可能。
斑驳的锈花,潦草地
记录夕阳坠落时刻的匆忙,
具体性稍显凸起的门槛
磕绊了我周密的抽象。
一首诗可以容纳多少精神?
我们意识中的美,不断
打磨,学习死亡的入门术,
蜕变――简单的真,
而复活,文字的网格
再度敞开了一扇扇小门。
这是当代诗歌中一首非常突出的诗,一首抒情诗,但又不是普通的抒情诗,它体现了成熟的当代抒情诗所达到的高度。抒情性是这首诗的标志性元素,其他如叙事性、戏剧性、哲理性等亚元素都一起存在,只有一个睿智的诗人才能写出这样曲折的诗歌。抒情性、叙事性、戏剧性、哲理性,在这首诗中都是同等重要的,说抒情性是一种标志性元素,其实是说抒情所具有的统摄性。“一首诗可以容纳多少精神”?可以容纳无限,因面向死亡而永恒,一个个语词向天堂和地狱打开,每一个皱褶如一扇扇小门。
三、乌鸦四重奏:“诗歌的乌鸦时代”
汪剑钊的文论《诗歌的乌鸦时代》是一篇很有概括力的诗学佳作,在文章中并没有多少玄学,也没有时兴的那些不必要的引文,但通过理性的分析,把握住了当代中国诗歌的多个重要层面,对理解中国现代的发展提供了珍贵的视角,尤其对理解汪剑钊的个人创作提供了比较可靠的钥匙。
以下我从四个层面结合汪剑钊诗学的观点和他的诗作来进行分析。
第一个层面,从社会政治层面来看,我们确实是处于一个乌鸦时代。这是一个欲望极度张扬,从物质到精神界,都面临大量的畸变,正如汪剑钊所说:“毋需否认,由于处在一个非常态的转型期,人的自然性和精神性正遭受着严重的剥夺,以诗性为代表的人性化生存方式面临着崩溃的危险,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精神内部出现了一种极端主义的变异,一方面,政治继续在行使它的‘领导权’,对文学和艺术竭尽其控制和压迫的可能,迄今为止,我们许多文学作品仍然是某种政治意图和导向的注解;另一方面,经济已经崛起,并逐渐成为一个时代的艺术形式,人们以往用来创造诗歌的智慧,而今被用作了广告词的撰写,至于从前进行绘画、雕塑的才华和技能,则被消耗在了大小建筑的装修之中”。
在20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汪剑钊写了许多现实题材的诗歌,这些诗歌着力揭露现实的阴暗面,体现了对这个市场逻辑下疯狂世界的强烈不适感:这是推土机为标志的时代,乡村被毁灭,古迹被破坏,传统伦理被践踏,弱者如野狗一样流离失所。这样的诗歌有许多,我这里仅举其中的一首,即:作于2000年的《建设工地随想曲》:
推土机挺着肚子走过的时候
死人不得不再死一次
枝叶茂盛的枥树,霍然倒下
比上一次更加彻底
明代的陵墓一声惨叫
蹦出秦砖与汉瓦的灵魂
这里,新世纪的大厦将拔地而起
一条病魔缠身的野狗
不知所措,在小路的尽头
声嘶力竭地吠叫
仰望着苍白的新月
想象着,那是最后的家
第二层面,与乌鸦一般的社会背景相对称,仅就诗歌而言,这也是一个乌鸦的时代。汪剑钊说:“对于诗歌而言,这是一个乌鸦的时代。……或许任何时代的诗人都生不逢时,但当代的中国诗人对此可能体验更深,他们天性里的浪漫精神很难找到一块纯净的浪漫主义天空。太阳已经下山,月亮尚未升起,玫瑰的花魂也已逃逸,留在世间的只有现代主义的乌云和暧昧不明的后现代主义黄昏”。
汪剑钊很清楚,那些“不祥、阴郁、绝望、颓废、虚无、神秘,等等,是现代诗所着力体现的一些东西”,诗人是那些乌鸦,他们不再是天堂鸟,他们的歌喉不再婉转悠扬,当代诗人只能直面自己的乌鸦时代,从而再造自己的诗歌:一种乌鸦时代的诗歌。对诗人而言,这就是他们所遭遇到的现实,所以汪剑钊说:“但这恰恰是一些凝聚了现代人生活特性的真实情绪和体验。高科技的发展和普及,我们的现代生活出现了更多的可能性,但也暴露了比那些可能性更多的缺陷和断裂,从而打破了从前的和谐与平衡。今天,我们放眼望去,随处可以看到的是:高分值的希望带来了难以承受的失落,对意义的追问遭遇了越来越多的讥讽与嘲弄,现实生活中的偶然与荒诞加大了认识上不理解的外延,等等。现代诗作为对现实的表现或折射,必然要涉及这部分内容”。
可是,在一个乌鸦时代,人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可以成为同流合污的乌鸦,可以成为感伤的乌鸦,也可以成为一只嘲笑的乌鸦。汪剑钊在早期的诗歌中,有许多抗议的声音,但也有许多体现个人内心的声音。如在那首写于1997年的名诗《月光下的乌鸦》中,诗歌呈现的那只乌鸦是神秘的、带有中世纪的色彩:
这座大楼比棺材更幽闭
一小步的错失
从生命的走廊踏进死亡的广场
女巫在喑哑的花丛里狞笑
睡着的是眼睛醒着的是心脏
写作中的我
像一只月光下的乌鸦
尖喙轻叩白纸
不祥的尾巴划过斑驳的墙壁
洞开一扇窄门
任凭想象的肉体自由进出
牙齿老去舌头依然健在
祖父的亡灵低低告诉我
关于坟墓中迷人的游戏
牙齿与舌头一辈子的争斗
柔软磨蚀了坚硬
我面前的这张纸
透显大片神秘的空白
一个单词的降临
宣示人间莫名的奇迹
我知道我最终将老去
如同死去的乌鸦
闻不到蔷薇的芳香
散落的羽毛是零乱的叹息
大楼在晨曦初绽的片刻訇然倒塌
传说里的蝴蝶并未出现
写作中的我不动声色
仿佛一切出自我的阴谋
羽毛斜插在月光缺席的地方
诗中呈现的是一个预言家式的诗人,在自我的困局中以语言、以词的奇迹抚慰自己。大楼在坍塌,女巫在狞笑,生命进入死神的口中,“我”也在老去,如同死去的乌鸦,羽毛散落一地。可是,你也可以从诗中看到,那可以吐出词语核心的柔软舌头仍然可以战胜死神的牙齿,笔仍在进行词语的搏斗,白纸仍然可能是一个未展开的天空,散落的羽毛仍然是羽毛,和月光有一样的光泽。
近几年来,汪剑钊直接去表现时代的、有强烈社会批判意识的诗歌渐少。一只咀咒、嘲笑、讥讽的乌鸦,逐渐从陷于与社会的争吵的屋檐下撤离,回到更加个人的树林,回到内心的老巢。因为个人的现实也是一种现实,它也可以是一个小的社会,它的镜子里有更亲切、同时又更深邃的容颜。写于2004年的《恋爱中的乌鸦》,是现代咏物诗的代表作之一,既有现代诗的巨大张力,又很好地继承了从陶渊明、李商隐到南宋词家姜白石、王碧山的托物言志的古典咏物诗传统:
我爱你,我学习去傲慢,
泄密,是为了彻底的忠诚,
只要有足够的耐心,
你单眼皮的大眼睛就可以发现
我羽刺下谦虚的美丽。
我嗓音沙哑,
这说明,
我已成功地渡过
伤感的变声期。
我迎接成年的放逐,――蜕除了
合唱队的尾巴,
把白色的茸毛归还给
喧嚣的白昼,进入
一个人的黄昏。
我的孤独如同夜雾
疯狂生长,
却并非与生俱来,
我那有黑色素的纯洁
依然渴望缠绵,
渴望呱呱声里隐秘的狂欢。
为了撩开
月全食的面纱,
我科学地焚烧黑色的羽毛,
用泣血的尖喙
顶起一轮红色的月亮。
是的,我们在诗歌中看到了一只更亲切的乌鸦,一只渴望爱情的乌鸦,它很黑,但黑得纯洁,黑得热烈,黑得纯粹,它已经完全回到了个体的独特中,“蜕除了,合唱队的尾巴/把白色的茸毛/归还给喧嚣的白昼,进入/一个人的黄昏”。这是一只在抗争的乌鸦,它“用泣血的尖喙/顶起了一轮红色的月亮”。
第三个层面,乌鸦代表了一种杂食性,体现了现代诗的混杂。汪剑钊用乌鸦自况,也体现了他自己的良好的胃口,体现了一位当代诗人广博的阅历和宽广的音域。汪剑钊说:“相传,乌鸦的血可以擦亮人们的眼睛,得知这一点,我们的诗人大概可以得到少许的慰藉,或许,由于他们的存在,人们可以看清被世俗生活所蒙蔽了的真实。另外,鸟类学家告诉我们,乌鸦具有不少优点,譬如:杂食性,忠诚,反哺。与之相对照,现代诗似乎同样具备这些特性,首先,它有一个强健的“胃”,就内容而言,举凡生活的方方面面,诗人们都敢于吸纳进来,在形式上,叙事性、戏剧性、口语等因素作为亚体裁纷纷出现,诗歌越来越体现出某些综合性的特征”。
汪剑钊的杂食性,我们已经在文章的开头有所涉及,关于这个方面,他自己也有很好的陈述:“由于某种偶然,我粗通了俄语,从事过并可能继续从事俄罗斯诗歌的翻译工作,由此我也受惠于俄罗斯诗歌,俄罗斯诗歌向我指示了创作的精神高度,俄罗斯诗人则提醒我要捍卫自己的人格和尊严。至于如何转化和生成,我不曾细想过,它大概是潜移默化的,有点像我日常所消耗的饮食,它们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中化成了我的肌肉和血液”。
我们确实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汪剑钊诗歌的俄国因素,以俄国的游学经历以题材的诗歌占了他创作的很大比例。比如在风格上,他的抒情诗的格调颇有俄国诗人的味道,当然要做仔细的文本分析才能说得清楚。比如,汪剑钊翻译过的非洲诗歌(如桑戈尔、索因卡、雷培里伏罗等)对他的写作也有影响。还有比如说他译过的狄兰·托马斯的诗歌的调子也回响在他的某些诗歌中。但是汪剑钊相信,中国古典诗歌对他的影响才是更重要的,他说:“中国古典诗歌给予我的肯定要大于任何一种异域诗歌,它告诉了我,语言如何在可能的情况下达到一种极致的美,引发了我对诗歌的终生热爱”。
在写于2000年的《生活场景》,他写出了自己对中国古典色泽、声音和情景的倾心和偏爱,这古典的江南,是他的梦想的出发地:“在摇滚乐的疯狂伴奏下/阅读宋代的传奇/想象那有水井的地方/绿衣少女挥动裙带/浅斟低唱柳三变的慢词/比月光更为强烈的白/穿透乌云/穿透/狂风吹不动的夜幕/茂密的树林/倾泻它的柔情/一如老树抛弃熟透的叶子/纷纷扬扬”。
第四个层面,我觉得在汪剑钊的诗歌里面,跃动着的是一只非常美丽的乌鸦,一只纯粹的、力图驱除一切功利色彩的乌鸦。汪剑钊这样定义他心目中的诗歌:“诗人何为?诗人所为就是在人间完成上帝未竟的事情,通过语言之水洗去尘世的污迹,让人逐步摆脱他(她)的动物性,走向完美的人性。在此意义上,诗歌就是衡量人性的一种终极性的尺度。换句话说,诗就是要让人‘活得像个人样’……恰恰是它的这种非功利性特征,保证了诗歌高贵的品质。如前所述,它是衡量人性的尺度,一旦丢弃,人或许将由高级动物向低级动物坠落,千万年的进化将变成一个笑话……诗歌的意义就蕴藏于人性,我们则通过诗歌可以看到最美好的人性”。
汪剑钊的诗学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新东西,可是真的有那么多所谓的“创见”吗,我们知道许多“创见”不过是一些个人的梦呓。在写于2011年4月的《反赫拉克利特》中,他提出了个人的抗议:
唾沫四溅的诡辩!
常驻,流变,
霜白的此岸到葱绿的彼岸,
跋涉,无数次挣扎,
人踏进的永远是同一条河流。
对美的敏感和纯粹感是植根在汪剑钊诗歌的深处的,但美决不仅仅是唯美,有时这是一种彻骨的美。哪怕所写的是个人和民族的灾难,汪剑钊的诗歌仍然保持着一种庄严和纯粹的美感,只是在岁月和痛苦的枪尖上,他的语词磨得更有光泽、更五彩缤纷。写于2011年6月的《记忆》很短,但充满力量,“记忆有自己的喉结”,这是多么恰切而凝练的语言,那凝结在喉结中的声音,是任何强权都无法清除的:
记忆有自己的喉结,
让六月一个平常的日子发出
沉闷的声响:静默
是飘零的落叶,脱离淤紫的玫瑰,
遮蔽远方枪炮的奏鸣曲。
而写于2010年8月的《随感》,我们看到一个诗人的狂想,这是一个苦涩的幽默:
暑热。我想把夏天切成薄片,
像西瓜一样,腌起来,
留到冬天享用。可有人告诉我,
这是妄想……
是啊,命运如此无常,爱情如何保鲜,这永远是一种无解。面对个人正常生活的解体,他虽然非常痛苦,但在诗中并没有责怪他人,而是把一切归于命运弄人。写于2010年6月的《随感》同样是一个狂想,同样苦涩,但充满人性的光辉:
向着遥远的天空
扔去一只拖鞋,
阻挡疾速流亡的那片霞光;
与星光的草莓一起坠落,
并且,共同腐烂……
四、恋爱中的乌鸦:“比永远多一秒”
2012年后,汪剑钊的诗歌呈现了一种新的光辉,这种光辉来自新的爱情的滋润,在《你隐匿于黑夜》、《情人节是一首未完成的诗》、《比永远多一秒》等诗中,诗人唱出了他的抒情嗓子的最高音。
相对于初春的羞涩或秋天的冷寂,诗人的抒情对象“来自一座荆棘丛生的花园”,更像是夏夜的月亮,她坚硬,她并不讳言黑夜对她长期的占据,然而,她坚硬,她激烈地挣脱黑夜,淋漓地撕开阻隔,义无反顾地把星空变成爱的海滩:“你长期隐匿于情感的黑夜,宛如/一首失题的抒情诗/看坚硬的月亮如何把星星泼溅成飞扬的海沫,/捡拾飘零的韵脚和错落的节奏/固执地等待一场浪漫的现代主义风暴” 。
她比秋和冬温暖,但比春天或清晨诚实,“比夕光下的夜莺多一分诚实/也比清晨的露水少一点忧悒”。所以,诗人明白,“初春,我知道夏天对于一个女人是多么重要”!(《你隐匿于黑夜》)
《情人节是一首未完成的诗》纪录了两位天各一方的恋人的思念。这是一个神奇的湖泊,蓄满了所有新婚的爱意。这首诗里,至少有三重形象跃然纸上。
第一重是思念,爱人的幻觉中的形象时时萦绕,像玉米穗子,在内心一直缠绵不去:
你举起纤手向远方轻轻挥动,
一万朵真理的白云便开始在蓝天上奔跑,
阳光这金色的血液,灿烂依旧,
含笑迎接两颗漂泊的灵魂,
决定玉米与木耳的缠绵。
迸发于正午的爱情,在子夜
结晶为钻石,缓缓升起成月亮,
与时间骄傲地结伴而行。
情人节是一只甜苹果的感觉,
更是一个许下承诺的行囊。
第二重是声音中的爱人,那音波撩记忆的裙角,春天在手的树枝上抽出嫩芽。这音波是灵与肉的牧场,在声音的间隙都被思念和回忆的细草占据:
微风撩起自己的裙角,飘过
嫩芽初绽的树梢;顷刻,
有一片轻纱掠过你温柔的耳骨,
触摸春天的心脏。于是,思念的闪电
击打鼻翼和笑盈盈的嘴角……
晨安!晨安!离别之伤
浸润着肉体的电波与灵魂的磁场,
思是孤独的左手,念是寂寞的右手,
期待相互握紧的瞬间。爱(你和我)
是抒情的细节,铺垫成长的叙事。
第三重是誓言和洋溢诗情的主人公的形象,是诗歌自我指涉的形象,在长长的电波之后,一首诗将诞生,它在保持住爱的炙热同时,也力图保持住汉语的尊严:
今夜,我不用玫瑰代言,
只想用汉语承载全部的梦想,
写下温柔的文字,直奔你的内心,
让单词的触须拥抱你的羞涩,让音节之唇
吻遍你的高贵,排列分行的诗句
催动你的血液在两颊燃烧。
零点的钟声已经响起,
我的秃笔还不曾蘸尽激情的墨汁,
禁不住发出巧克力的感慨:
情人节是一首未完成的叙事诗,
只有开头,没有结尾……
而在诗人那首最美妙的《比永远多一秒》中,我们重新看到那片霞光,那片诗人曾认为无法追踪的流亡了的霞光。如今,这霞光回来了,它不仅来自遥远的云的后面,也来自诗人自己的掌心,手机里的消息穿过他心弦的颤动,甚至从身上的红毛衣向外渗出。在人性的晴空下,他怀抱着一个盛大的节日:
一片啼啭的云飘过,
遮住摩天大楼的避雷针,
而我,把你肉感的短消息握在掌心,
仿佛怀抱一个盛大的节日。
我随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红毛衣,
超现实地联想到艾吕雅,
自由之手曾经疯狂地建造爱情的水晶屋。
一项必须两个人完成的事业:
生活,赶在终点站消失之前,
我无可救药地爱你,
那是情感专列对于时间钢轨的迷恋,
永远爱你,永远……
哦,不,比永远还要多出一秒!
【本文选自《新文学评论》2018年第一期。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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