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一月头条诗人:谷禾

2018年1月第8期 (总第8期)

作者:谷禾   2018年01月10日 14:35  中国诗歌网    4940    收藏

编者按:

为展示更多优秀诗人的优秀作品,增强各大诗刊在网络上的影响力,中国诗歌网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林》、《绿风》、《草堂》等主要诗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头条诗人”栏目,每月分别推荐一位“头条诗人”,以飨读者。

本期推出《诗潮》2018年1月头条诗人——谷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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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诗潮


8 谷禾


谷禾(诗人主页),1967年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纪事诗》《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及《芳草》汉诗双年十佳诗人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诗潮201801

《诗潮》2018年第一期封面


推荐作品


白纸黑字(选章)

 

01 

一只蚂蚁在树上爬

十只蚂蚁在树上爬

一百只蚂蚁,在树上爬

 

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树上爬

成千上万只蚂蚁

在向上爬,在向下爬

来来回回在爬

 

夏天它们爬,冬天它们爬

我在的时候,它们爬

我不在的时候,它们继续爬

 

有一只蚂蚁爬上白纸

替我写下黑字

有一只蚂蚁爬进我的身体

扒着窗口,替我说话


08  

山西来的运煤车

那么高大

那么威猛

载重足足有30吨

装了足足有80吨

它们要穿过北京到秦皇岛去

长安街是甭想了

它们必须绕行五环路

 

山西来的运煤车

红色的车身

因为装满了煤

变成了黑色

黑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在排成长龙的车阵里

就像羊群里矗立的犟驴子

那样扎眼

 

从山西来的运煤车

你不知道它从王家岭还是襄汾来从大煤矿还是

 小煤窑来

但它运送的煤肯定是从深不可测的矿井里来的

那煤一定带着矿工的体温的

 

这会儿碰巧堵车了

我看见有很多煤块儿在扒着车厢边沿向外眺望

黑皮肤黑眼睛黑头发

一身黑亮

活脱脱第一次爬出矿井的矿工模样

 

11    

诗人王韵华曾经跟我讲过

一种木耳的种植方法

就是春天的时候

去伏牛山原始森林里的大小树干上

钻上许许多多的孔儿

植入菌种

过不了多久

新鲜的木耳从孔儿里长出来

并且慢慢地

爬满挺拔的树干

农民们够着树一朵朵采下来

再植入新的菌种

三年后

那些历尽沧桑的参天大树

就成了一文不值的朽木

王老兄说:“老弟你听,这呜咽的山风

起自树林深处,就是那些倒地的

横七竖八的朽木

在嘶哑着嗓子流血痛哭……”


14    

爱一个女人,不一定青梅竹马

也不笃定一见钟情

送上999朵玫瑰,送上更多的玫瑰

不一定,一次次海誓山盟,把一克拉的钻戒

戴上她的手指

 

爱一个女人,就拉她的手吧

就抱紧她吧

就搭飞机、火车娶她回家吧

就用迎亲花车,八人抬的花轿

娶她回家吧

就用自行车驮,俯下身子背

娶她回家吧

给她一个遮雨的屋檐,一个暖的胸膛

一杯蜜汁炮制的毒酒

给她激情而放荡的性,让她甜蜜地睡去

在梦中,让她置身于风息浪止的大海

当她醒来,让阳光和鸟鸣

洒满屋子,和她金色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爱一个女人,就让她生育一群儿子和女儿

或者生一个。不生也挺好的

过凡俗日子,让她所有的美梦坠落尘埃

让她碌碌无为,一日之内

从窈窕淑女,蜕变成俄罗斯大妈

让她吃苦,受累,劳作

在烈日下,面朝黄土背朝天

在地铁里,在拥堵的路口

让她眼角委屈的泪水流失于细密的皱纹

让她每天拖地板,洗衣服,煲电话

或没电话可打

让她在厨房里烟熏火燎

为柴米油盐,愁白三千青丝

让她烦心,唠叨,失眠,疾病缠绕

牵肠挂肚

让她一次次怀疑,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爱一个女人,爱了大半辈子

你再也爱不动了

就和她一起摸索着,点亮所有的灯

让黑暗离远一点儿

就手拉手,安坐在四季的阳光下

一点点变黑,一点点变小

这时有一朵云从天边飘了过来

还是相识时节的那朵云,但你老眼昏花

再也认不出来了

 

爱一个女人,爱到不再有凡心俗念

爱到都变成灰了

四壁如铁,两个人的灰烬,装进同一个盒子

再辨不出

哪是你,哪是我

就这么彼此捧着对方的重量,你和她啊

没有说今生来世

也没有说,永生和永世

 

15  

“一个女人是一片风景,”他说,“群山起伏,

有湖泊、森林和花草。蜜,和蜜蜂,

一场雪,接着另一场雪。雾。

小木屋横斜在桦树下,黎明的光线里

一只云雀飞起,更多的云雀聚集了。”

“但是啊,”她说,“我总被野兔惊散了魂魄,

青涩的藤蔓,中年的污水沟,

老年斑提前泛出肌肤

那么广大的世界,我却被一根白发绊倒了……”

“我独自行走在风景里,

没有月光的晚上,借助于萤火虫,

找到了通向月亮的秘密小径

我从万籁齐鸣里起身,看到了

曲终人散的星空——”

“我活在自己的身体里,”她说,“我放弃了

远山,指尖却涌出了清泉。我饮下了它……”

 

18    

在海上,我们说着

船帆,舢板,浪尖,鲨鱼,鸥鸟

我们说着风暴

四季的某一天,一天里的四季

我们说着远方

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

劳作的人在雷霆下衰老

一根闪电

压弯了他雄阔的脊背

我们试图寻找一个量词

来称量大海

最终却困于言辞的苍白

我们说到了死亡

所有的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让我恍然记起了

某个明媚的黄昏

在雕刻时光咖啡馆

你的目光游移在窗外的阴影和行人之间

你说不出它们的来处和去处

也说不出它们和大海以及白帆的关系

杯子里的水仍冒着热气

因为光的照耀

它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仿佛风暴来临

仿佛一杯水也是大海的一部分

或者大海本身。“就一杯大海吧。”

你说,“且让我饮之——”

  

21   

搬来京郊七年了

只要不出差,不应酬,你习惯了

每晚沿着固定的路线走一圈儿

你出小区大门,经芙蓉路,向北

沿减河大堤向西,接北运河

向南,至东关大桥,折向东

每次约半个时辰。七年了,沿途的银杏

苦楝、白杨、垂柳变得高大

路边的黄杨、冬青、紫荆也换了几茬

至于那些蒿草和野花

因为认不出它们的种属,多年来你心怀愧疚

北运河一路向南,运潮减河逶迤向东

一年四季波澜不惊

你对它们的熟悉超过自己的身体

你向沿途的保安行注目礼,而从不怀疑

他们比河水更忠于职守

哦,你还要说出曾经相遇的人

当你独自走在途中,他们从对面走来

月光下,一张张脸庞,仿佛刀砍斧劈的石头

漫漶的岁月,也没能减轻它们的重量

在与时间的较量中

它们早已生出了自身的光……


22 

一只鸟。可能是

从前的鸟的孩子,情侣

被月光迷失

或遭枪口拦截

从黎明的光线里,它落下来

 

也可能素不相识

它莫名其妙地落到了

这片草地

 

当一个孩子挪近,它停住脚

怯怯地望过去,羽毛都竖了起来

 

我听见孩子说:“小鸟,过来——”

小鸟没有回应

而是向后退了一步

 

女贞叶上的蝴蝶,晨光摇着露水

花儿绷紧了呼吸

它们的目光,都是我熟悉的

 

孩子慢慢蹲下身子,他的小手

努力地伸过去

 

那只鸟突然挣扎着飞起来

越飞越远

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黑点

 

孩子哇哇哭起来

明亮的阳光下,他委屈的哭声

攫紧了我的心


28   

在我的老家,生前的

居住之所

总被死者深深牵绊

管它华厅丽堂

还是泥墙矮檐

死后的若干日子里

他(她)都要

从埋骨的坟茔回去一次

去看看生前的院落和屋子

他种下的花草树木

打下的粮食

他坐过的板凳,睡过的床铺

养过的禽畜

用过的器物

他一一走过,一一走过

 

这样的时刻,是庄严

神秘的时刻

亲人们要远远躲开

把生前的家完整还给逝者

临出门之前

还要备一根新鲜的木棍置于门口

好让死者的魂魄

沿着木棍

爬上墙头,拐上屋顶

再攀上更高的泡桐树梢

化一缕青烟

飘然而去

与生者从此两不相扰

 

这个过程就叫“出秧”

很多人亲眼目睹

青烟过处

一片片树叶,如沸水浇头

有一次,我在一个空空的院落里

看到一个陌生老者

埋头在屋檐下

嘤嘤啼哭

我怀疑他是恋家的死者

想在自家院子里常住下去

或者他粗心的亲人

忘了在门口放一根鲜木棍

让他怎么也找不到了

离开的必经之路

不得不

还原了肉身

我母亲说:“儿啊,人死如灯灭

那缕青烟

却不曾从光芒里飘散……”


29  

一盏灯递过来

它身体的光,照亮了漫漶的黑暗

让远行者慢下脚步

倚着树,轻轻吁了一口气

一盏灯从黑夜里递过来

你想停下来,轻轻叩响某扇紧闭的门

成为它的主人

然后,点亮自己的灯

让它也从黑夜里醒来

不管在海上,抑或山中、乡村、城市

一盏灯从黑夜里递过来

我一抬眼,就看见了它

然后,我看见了一盏一盏的灯

从风起云涌的光线里

渐次递过来

在尘世,在我所经过的每一个路口

 

32  

当树木遭遇秋风,几片叶子

仿佛触碰了神经

阳光接着照过来,它们的颜色

有了不易觉察的改变

时光的尘埃增加了重量,谁轻叹一声

一树的叶子,自上而下地

摇曳起来,接着是枝条,树干

所有的树都加入进来

丧魂落魄,无止无休,在风的掌股之间

终于隐入了广阔的黑夜

被寒流逼着,一树树叶子,一夜黄了

纷纷扬扬,落满了黎明

还要落上行人的脚跟、肩头、眼睛

还要埋过他们的头顶

当然,我说的是街边的银杏

因为远离流水,我无法

说出水中的蓝天和白云

更多的山峦和飞鸟

每一次从树下经过,我总是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跃动的背影,仿佛落叶追赶的丧家狗

 

33

一只大雁如何从南方飞来?

我说的是一只,而非一群,是出秋而非入春

它逆风飞在漫长的路上

它飞过大海、河流、高山

风雨之夜,明灭的灯火

飞过暗藏的枪口,农药滚沸的田野

仿佛虔诚的朝圣者,它舍弃了一路的花朵和巢穴

吃力地划动僵硬的翅膀

——啊!我相信一只大雁的神秘力量

尽管它体内的蓝天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它拒绝落下来

这只孤雁啊,逆风飞在漫长的路上

有时离地不足一尺,也有时

高过云端,它一边飞,一边用唳叫

抬起我瞬间的仰望

然后,继续向着更北的北方飞去……


38 

有人在天上流浪

放牧羊群

忙碌,织锦

种植棉花,以及大海

停下来的间歇

她俯首尘世看我

眼睛里有温暖的光递过来

但不把脚伸下

也不用起伏的手指

轻轻抚摩我日渐稀疏的头发


39 

如果死亡是盛大节日

我想在这一天

燃放烟花

在蜡烛的光影里脱去衣服

我想一个人去春天

坐到一望无际的野花丛中

看夕阳慢慢沉落而云霞绚烂

然后我消失了

风从高天上带来红酒、花粉

以及蜂毒


41 

紧裹棉衣的黄杨

过了深冬

叶子还是绿的,但手指触碰

它就掉落下来

水仙从阳台来在客厅

剪去叶片

却从根部萌出新芽

再过几天,还要开白的花

芭蕉和竹笋

我在梦里听见它们在拔节

沙沙,沙沙沙——

多少雨水和阳光

在孩子们的身体里拐个弯儿

继续向上生长

而我有慧眼看见季节的密纹唱片

我有失聪的耳朵

听见石头在山上唱歌——


45 

你见过两生花吗?

 

我是说,一朵花

开了两生

一生开向死亡

另一生

继续向死而开

 

——爱不可言说

像蛊毒

种植在花蕊里

让它为一个人开败了今生

开败了来世

 

46 

起风了——

 

那风吹空村庄以后

吹向我

 

起风了——

 

那风吹熄灯盏以后

吹向我

 

起风了——

 

那风吹断墙角的虫鸣以后

吹向我

 

起风了——

 

那风吹落镜中秋霜以后

吹向我

 

起风了——

 

那风吹矮我以后

继续吹向月亮和云朵

 

49 

一首诗写到半路

撕了

扬起纷纷的雪片

 

一支歌唱到最后

哑了

仿佛失了魂儿

 

沿着运河散步

夜色里听闻此起彼伏的长啸

我泪流不止

 

小妹电话打过来

说她正在深南大道上散步

确凿地望见我

贴着马路对过的地面逆风飞行

 

我说也许吧

按柏拉图的说法

人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那也许就是我的另一半

 

我的另一半

也可能是某一片纸的雪

或者被撕去的一首诗的某个词

 

喧嚣的星球上

孤独,即如此—— 


57 

匆匆过路的人,看不见万物花开——

 

空气里的尘埃,老人心中的花香

孩子瞳仁里的绿色火苗

亲爱的溪流,亲爱的野鸭,亲爱的麻雀

春天了,你们还额抵着额


61 

街道上清冷的光,黑魆魆的楼顶

和树木模糊的枝柯

仿佛一切都长留在梦中,如果不是

广播里的报站

我不会以为这是郑州,我会当成

沿途的任意一座城市

多年以前我在此下车,跟随一位女孩离去

如今我人到中年

早已没了中途下车的冲动

不管是为爱,还是其他的节外生枝

 

63 

春天来了,北运河边的

垂柳绿了。更远的银杏和毛白杨

张开了眉眼

桃李开过,紫荆花接着开了

还没有长大的蜻蜓

有时落在草尖,有时落在浪尖

诗人杨拓依然不去城里上班

白天他在楼顶上读佛经

临摹《兰亭集序》和《十七鹅帖》

黄昏带着四岁的女儿去河边放风筝

诗人杨拓说

飞得最高的那一只就是我的风筝

我有时经过那里

总担心那一只风筝

天黑之后的归宿

我知道,它不仅是一只风筝

更是一颗亘古高翔的诗人之心

 

67 

身体才是你的故乡。它的痛和病

是你自己的,欢乐和甜蜜

也是。你最了解,怜悯

你从那里出发,抵达安宁

它是生长的,随时间的流逝而松弛

 

它喧嚣的沸腾,亦必归于泥土的寂静


68 

我想起一件碎花长裙

白色的,带着翻卷的波纹

以及溪畔的早晨,那些墨蓝粉红的花

阳光捧起轻扬的风

我望着你被青草弹起来,旋转着飞远

消失于街头

这时有细雨斜织下来,沾湿了

你碎花长裙上的蝶羽

你明媚的目光里,有蜜汁满盈

但它不属于我

春天我不出门,在纸上昏睡

你翩然起舞的样子

总让我一次次转醒过来

忘了丢失的过往,浮想一件碎花长裙

带来这个恍惚的春天


69 

少年时代,我也有独自的

小欢乐——

去生产队田里

偷豌豆,去河里戏水,黄昏里独坐

一个人去原野上看落日

慢慢地,心中竟也生出了晚年的悲凉

或者去到树林里

听蝉噪正午,盲椿象怎样占了

椿树的枝梢。有时候

我在原野上疯跑,追逐着落日

而离人间渐远

最后在一片坟地里睡着了,转醒过来

才看到头顶的银河

那么多星星,密匝匝地闪烁着

却没有一根慈悲的手指伸下来

抚摩一下我发烫的额。那时我的欢乐多么孤独

——如今也是,它囊括了

尘世的白昼,天上的不眠之夜

 

71 

比起爱你,我也许

更爱惜自己,我磨破的嘴唇,头发

以及蛀空的牙齿,风吹开倒竖的体毛

肌肤下透明的血管和骨骼

叹息着,独自喧响

有一滴泪水,从远山出发

咆哮着穿过旷野,但在眼睛里结了冰

多年之后,再寻不见了踪迹

我怀疑这是时间的罪过

只有一瞬间

才把罪过推给了自己

但不行,在澎湃的蒿草丛里

我总能找到唯一的白发,然后连根拔去

多么荒凉的世界

之于你,难道我不是唯一的

我想转过身,弃你而去

但山河破碎

我已无路可去。我已无枝可依——


74 

女儿从外边玩耍回来时

我正在厉声训斥

那个经常赖在门口不走的乞丐老头儿

 

他一张邋遢脸涨得乌紫

仿佛做了亏心事情

 

女儿悄悄跑回楼上

对妈妈说:“我爸爸是个坏蛋。”

 

她的眼里盈满泪水:“他可以不给人家,

但有什么权利

骂那个讨饭的叔叔?”

 

我记得那一年女儿尚不满四岁

她拒绝了

我的每一次道歉

让我从此背负一个父亲的耻辱


87 

我爱早春之花,也爱暮冬的雪

在睡梦里

我又悄悄爱上了秋光里的羊群

 

一条大河不舍昼夜——

我爱你的曲折颠簸,也爱你的浩荡丰盈

终有一天,你把全部的清澈还给我

 

还有漫漶的荒草和杂木——

你们捧出果实、涌泉,也捧出百啭鸟鸣

让我有了野蛮生长的力量

 

给予了我血脉的父老乡亲——

我爱你们的年轻力壮,也爱你们的老迈力衰

你们缠身的疾病也被我继承下来

 

以及高远的星空,星空下的村落

村落里明灭的灯火——

每一行文字,都源于你的照耀

 

我竹篮打水的爱啊,在一秒的安静里

轻飘而不值一提

我留下的一撮灰烬,必归于滚滚红尘


89 

——从前啊。从前

你饥肠辘辘,在人间漫游,从一个

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你经过一个个村庄,和城镇

在两棵树之间

你经过更多的树,更多的草

你叫不出名字,也描摹不出它们的姿势

阳光打在草叶上

一片白花花的沉重,带着时光的喧响

也镶在暮晚的天庭

恍如一个肃穆的宗教仪式

让你梦回更久的从前,那时你多么弱小

粉红的心脏

游弋在村庄和村庄之间

仿佛幽灵隐现

在玉米缨子上望见蜻蜓的影子

在爆裂的豆荚下

聆听摇铃的马车轰隆隆远去

如果有青草的池塘

你能在它的涟漪里相遇更多的幽灵

你在一口深井里

望见白天灿烂的星空

那么多的星星

汇聚在一起,何其闪烁,何其荡漾

仿佛另一个世界豁然洞开

让你灵魂出窍

而不像现在,你溺于美食,酒浆

懒于身外的事物

更懒于性爱,写诗,关心生死

即使UFO反复出现

你也只相信

其不过是人类的虚构

它离你咫尺,却遥不可及……


91 

在运河边,你望见黑暗

河流上的闪光。东边的森林

西边的废墟

一列橘红色的火车

准时从河水之上疾驶而过

隔着窗户,你望见

那些沉睡的人

就像沿着河边相遇那些散步的人

恍惚之间,你把他们

当成了同一个人。河水不舍昼夜

它带走了什么

沿岸的草木,春天捧出花朵

到了冬天,一样需要御寒的棉衣

——啊!要多少爱,才能有一颗草木之心

才能变回一个父亲心中的孩子

在运河边,你甚至忘了人间烟火

每次从河边回来

你都小心翼翼,双手护在胸前

仿佛捧着上帝刚刚馈赠的虚无的礼物


99 

再看一眼这尘世

我就可以安宁地走了

 

孩子们

请不要给予我祭祀,以及鲜花的荣耀

也不要

给予我泪水之殇

 

我走了

像一片叶子,从枝头回归尘埃

像水消失在水中

 

我把微笑定格了

但我终将与你相互遗忘,相互陌生


相关评论


> > > > 在审视中唤醒的经验性意义


         芦苇岸


在《白纸黑字(选章)》中,谷禾展现了强大的推拿功力,只是他推拿的不是某个具体的病体,而是一个世界的顽疾。他希望通过文字在分行之后产生的力量扭转一种心气的颓势,或者说精神的颓废。那成千上万往上爬的蚂蚁,不正是众生如此的写照?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的情景突然就被具象成一种诗歌的专属外延。而诗人代表的“极少数人”或“独我”,则是以另类的姿态介入现场。“有一只蚂蚁爬上白纸/替我写下黑字/有一只蚂蚁爬进我的身体/扒着窗口,替我说话”。最为显赫的是,“爬”这个动词,在古板的诗歌认知中,是“雅”的对立或对冲,但却被诗人谷禾使出了绝妙意味,其涵盖的诗化陌生效果有如爱德华·罗伦兹所言的蝴蝶效应。来来回回的爬,无止息的爬,背后生成的社会指向意义,于生活与命运而言,无疑是具有归因定论的独特发现。当然,这样的指涉中,诗人的独见是诗歌更为重要的一笔,“替我“担当的那个“有一只”既是必然,也是共证世界的一种假设,或者是一种共生经验的前突,海涅说:“诗人是一个小小的后期创世主。”诗人在纸上立言,笔头对准了蚁行中的“黑”,他为此而让“诗言志”发出力透纸背的“柔软的力”。


非常可观的是,在谷禾的近期写作,尤其是这组诗歌中,“意义”再一次被强行唤醒,无用的分行在简约的“白话”中几乎无有差离地端出了应有的价值体系。比如写山西来的运煤车,写那些黑黢黢的煤,一种底层生命的认证浑然地产生了无可辩驳的力量。“我看见有很多煤块儿在扒着车厢边沿向外眺望/黑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一身黑亮/活脱脱第一次爬出矿井的矿工模样”。从煤到挖煤人,这种几乎剥离了象征的直击的抵近与入木三分的挖掘,让诗歌有了更大弹性和更丰富的意味。他写物,实则观人,察人而又不局限于小感觉,而是放大了的整体,是大局观下的人间悲情,是更高层次的悲剧意味的点睛之笔,蚂蚁、黑煤、伏牛山原始森林的参天大树、大海、上班途中的参照物、一只鸟、一盏灯、一树叶子……兴起于日常,又高于见闻,目击成诗,又不耽于歌吟。只有大情怀的托底,和见物将心的诗歌智慧的观照,才能接通事物内部潜伏的人性深刻的关联,解放更具诗性意味的生产力。


由《白纸黑字(选章)》亦可见,高明的诗人根本不存在题材开掘的障碍,精修生活与静养生命的双重提升,才可以找到“均衡存乎万物之间”的微妙与微言大义。这于谷禾,已是毋庸置疑的强大。而这组诗歌展现出来的出其不意的“新”或许更为我乐道。在形式与语言的探求上,近些年,一部分中国诗人开始自觉地从对西方诗歌的无条件接受与影响的焦虑中主动撤退,进而将探索的目光转向身边的事物和投向自己生活的细部,在平静的思考中靠近诗歌传统,向汉语诗歌致敬,以更富有文化深度与生活诗意的双重挑战的目力担起新的实验与探索。不冒进,不高蹈,步步为营,前进的每一脚都踩得牢实。事实是,世无雄志,庸常猛烈。诗人实验的诱因(或动因)在整体降调,诗人只能勉力而为个人性的探究,不过这种实验的不求齐全,但求足实,反而成全了诗歌的现代性诉求。


谷禾的近作有着反辞藻的倔强,他扎根于俗物书写的强大气场,在“易”的语言之下藏着“难”的内在走向,这种写作因“不求表面”而难在诗人自我肯定的第一关,由此主导下展开的精确推理近似于济慈似的苛刻——诗歌应该写得如树木长出叶子那么自热而然。在“11”中,讲述者的渐起里看似随意,却深富敏感,节节败退,然后如赶马摔响鞭子那重重的一下,并击中了万端感慨。无意到有意,直到诗人的情意与特殊的木耳栽培加害于大树一生的惨烈形成一种机智的“移情”,从而高度契合“压榨”、“盘剥”、“吃人”等历史世相语境与生活暗流。有趣的是诗人与诗人的讲述,隐含的关系同时打开了解构与建构的向度,最后又合拢于事实性的收束,既出其不意,又众望所归,展现了高妙。


一直以来,谷禾的诗歌始终不失一根底层的筋脉,但随着实验准度的调校和感觉的微澜渐变,他诗歌的这一质素也在跟随着变化,相对于以前的青筋暴突,现在则脉象练达,平和冲淡,趋向大象无形的通达与大化无终的境界。注重叙述的体察、细节的饱和、意蕴的富有,善于小中见大,极尽章法地挖掘“底层”与“微事物”的独特价值、思想深刻度和审美多重性。


当然,他也有着巡航中的变速操控的刻意,意在达成节奏上的变化,而使得诗歌的美感生成不至于被审美疲劳破坏。比如“39”起句即怨——如果死亡是盛大节日/我想在这一天/燃放烟花……然后我消失了/风从高天上带来红酒、花粉/以及蜂毒。这种极端的方式的讲述把绝望轻描淡写,把“我”哪里去写得赤条条,把死亡写得唯美,把人与背景的关联从经验里抽出“线头”,整首诗构成一个强大的隐喻体,关涉现在,更关乎未来。“我活在自己的身体里。”她说,“我放弃了/远山,指尖却涌出了清泉。我饮下了它……”互文性殖生的本体经验让位于“远山”,奇特的想象开始发出光芒,验证了“日常性消失,神秘性出现”的诗性判断。


值得引起注意的是,随着写作进程的推进,诗人在感觉世界进入飞起来的状态,深邃的精神里各种关系变得灵动而精妙。“你的目光游移在窗外的阴影和行人之间/你说不出它们的来处和去处/也说不出它们和大海以及白帆的关系”。这说不清的及时感知正是说得清的铺垫和条件,由此,“诗意”的无所不能,就自成动力,一切终极关怀,都将在复杂的语义中达成。“仿佛虔诚的朝圣者,它舍弃了一路的花朵和巢穴/吃力地划动僵硬的翅膀/——啊!我相信一只大雁的神秘力量/尽管它体内的蓝天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它拒绝落下来”。选择朝圣的方式描述现实,越来越为谷禾钟爱,用精确的文字捕捉形象的感知,并着力于内心深处无处不在的纠结、苦闷、迷茫、彷徨、绞痛的真切表现,这也然不失为在诗歌遭受严峻挑战的当下中的一种高贵业态。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然后,点亮自己的灯/让它也从黑夜里醒来”。很显然,这盏灯在审视中唤醒的,除了追求不懈的“自我”,还有微光照耀着的世界。他为此而表现得劲道十足,乐此不疲。


注:《白纸黑字(选章)》载《诗潮》2018.1期)“名家新作”


2017.12.30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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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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