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我对旁人说,或别人对我说,陆忆敏像张爱玲。我从香港《素叶》文学杂志第59期,同时读到两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一篇是郑树森的《张爱玲与赖雅“遗稿”》。F.Reyher为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与布莱希特有交往,故去后,遗稿、版权归了爱玲,遂引来赖雅和其前妻的女儿不少攻击。而事实却大有出入。张爱玲清高、好孤独,是大家知道的,从不自辩,遇了攻击,轻描淡写,不似鲁迅,非要还嘴,血战,像她说的,“我不愿意看见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见”,实在让人感佩;另一篇,是关于小说家王祯和的,附有张爱玲与王祯和家母的合影,一看,真像忆敏呢!当然,是晃眼忆敏,其实,只是挂点像而已。
有一年,大连诗人麦城邀到上海锦江宾馆(蜀地也有同名酒店)住下,引得我很想去张爱玲的故居看看,或即胡兰成说的静安寺赫德路口的192号公寓6楼65室,到不是胡兰成说的,“看(她)文章,若看灯市”,不过是望望地脉,或中国传统大爷们“惜香怜玉”的心理,也不管那玉过去曾被后来爱的人不当回事,读过她的几篇小说,便老想起她叙过的“牛肉庄”、“蹦蹦戏”、“好流言的仕女”、爱在手稿或书页处画小人的绍兴人(怕是她的缩影)。有诗人脾性的或都爱此技,我熟悉的便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大致是尽读文字不够满足,或补阙,处理些遗憾,便又想象出一些图画,给安排在空白处,作了“孤零零的旁观者”。
胡兰成嗅出她小说的贵人气,数学般的理性,至多西洋的平民精神,仍觉得是套裁的。余却以为,她描摹现实铺底的经验是直接的,带西洋味,大约与读萧伯纳一类有关,只是用了《红楼梦》和《海上花》语调结舌作了滤网,上海的十里洋场和江南乡景作了视膜,整个是旧式的,故近诗三百的精致和干净,添了些楚辞的乖张,晚明小品文的透彻和颓然。诗经那时的皇室不是坏的,或不以腐败说,楚辞那时的雅士,言行乖张,却敢爱国致死。明人已感种族末日的到来,却有最后的雅闲……总之,这一切,构成了她文字的风骨。体裁即性命,一点不假。她去了美国,还译过《海上花》,不能不说明些问题。如今,她的文字韵味,也只在陆忆敏女士的诗中能隐约读得出来。红色财阀之新上海后的文学没那样的味道。
爱玲本名张煐,出生于上海,祖父张佩纶蛮传奇的,本是清廷御史,与李鸿章不同,是个主战派,结果,督战兵败于基隆,祖母李菊藕,则是李鸿章的长女。这种血统,是可以索性造反或安邦救国的,若寓于文学,自然能由旧世界生出新风来,与当时的“左翼”不同。所以,至夏志清,“解放文学史”一直就没有爱玲的位置。夏先生力荐爱玲小说大家风范予我们,功不可殁,而同时推崇的钱钟书,余反以为,他老人家知其一,不知其二,在美国隔得远了,于前后语境有些不明。现代小说,本是汉语弱项,都有摹了外国的影子。大家,大师,都可以偶然出头当当,然后,过眼烟云,像安狄·沃霍说的,因媒介缘故,如今人人都有作十五分钟文化名人的可能。但,即便如此,怕也该明文学社会的一切事由。爱玲如是,民国徐芳如是,现在已不再写诗只打太极拳的忆敏,亦如是。
所以,去了上海,不近博物馆那些被籍没的青铜器,不临外滩或豫园的九曲桥(有次,去上海约忆敏见面,就是在那里,是她的翩然而至,让我永久记住了城隍庙),不闻爱玲旧踪,重温忆敏的诗,在余看来失了乐趣。结果,阿寅(忆敏当时的夫君王寅先生)竟说,就在我下榻的饭店背面。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和上海的女性这么近。自然,魂殁大西洋的张爱玲的滬地故居,早灰飞烟灭。他所叙的上海人之“坏得有分寸”,怕也早没了分寸。但,文学,终归有它自己的地盘,即使她们已成记忆,死者,生者,像忆敏写的:“我何时也不在人世/有些思想也权当地下有知……活在当下,却发现身边空无一物……我要带上我的胭脂/我喜欢身上有花粉的芳香。”此情此景,依了爱玲小说那种“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怕也是一定同意的。
说忆敏像张爱玲,其实是说她们的气质和才情,更重要的是那种爱玲说的“到底是上海人”,故有很特别的市井观察和通达的一面,大众传播时代,西学东渐,雕版印刷的蝴蝶装变作了铅印课本,人事文学,翻来覆去,都很像万花筒般变换的杂志。胡兰成就是通过《天地》月刊,识得张爱玲的,也发现张爱玲不仅喜闻气味,油漆、汽油,喝浓茶,吃油腻食物和糕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鹉”,而且,也爱翻各种杂志,念书给别人听,喜欢在纸片上涂鸦画各种线条人物,动物,陆忆敏也是喜欢在纸片上胡乱弄几下的。这怕是期刊杂志漫画插图反复无常诱惑凡人才华的末技吧。所以,忆敏写了《美国妇女杂志》:
把头发绕上右髻的
把头发披覆脸颊的
目光板直的,或讥诮的女士
你认认那群人,一个一个
谁曾经是我
写的,读的,到此,自然以为是张爱玲了——我已说过了,其实,那也只是貌似。倘若,我们非要“剪贴这个词,刺绣这个字眼……这场忙碌,看了几个世纪了”,很容易变成教条。“对了,那是一种教条……如果我抬起手,推开窗要一点外面的空气,得了,这也是教条”。
倘若我们继续附会忆敏和爱玲时,想象得到,她二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那也是教条!看来,男子的定义多半是靠不住的。所以,窃以为,忆敏最近爱玲的,不是看得见的神韵,而是不大看得见的文学上的主张。爱玲崇尚的文学朴素,是由血统和人的涵养得来的,忆敏亦如此,只是,后者更现代性。滬地有一种东西,我始终未想通,是一直未被革命摧毁的,究竟是什么呢?都市主义?不大对劲。由繁华多产“轻型知识分子”?也不大对劲,除了余秋雨先生,爱玲说的,“上海人不那么幼稚”,当然,更不会是小清新。爱玲有段话庶几可作参考:“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虽世上没有一个完人,但至少那时,“友情所系,讵不大哉!”是很真切的。这是张爱玲的感慨。忆敏又何尝不是。据胡兰成回忆,“爱玲论人,总是把聪明放在第一”,即便要评头论足,怕又是“干净”(性灵、身体)放在首位。恐怕忆敏在这方面,我隐隐感觉到,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由她的诗,也是可以很清晰嗅出的。
还有很奇特的是,胡兰成看出爱玲写作的一个特征,即便“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都有一统江山的安定”,这恰好是忆敏作诗的特征,尤其是她最好的诗,包括我为《象罔》(1990年)她的专辑挑的几首,《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墨马》,自然,还要包括《教孩子们伟大的诗》、《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可以死去就死去》……太多,太多了,包括她大病一场的封笔之作《室内的一九八八》。那几乎就是人生的滑铁卢。恰好当时,阿寅寄了他们的合影给我,卧榻,病恹恹的,大杯子……不忍卒读,只恨偌大的社会,何以不给诗歌精灵们更好的一点生活,得以偷生。
文学主张里,最忌讳的便是契诃夫的“套中人”,而联系汉语现实情境,直接一窥其秘密的是爱玲自己,我以为高明得不得了:“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若用了现在的话说,恐怕就得挪用“人格分裂”、“异化”、“主体间性”、“俄狄甫斯”、“俄尔甫斯”、“纳克索斯”……带“斯”一类,索性就是“假斯文”一类。我想了多年忆敏诗的气质,未能准确,故一直未写过大文章。现在,把爱玲的影子,重合到她的身上观察,窃以为,胡兰成所叙爱玲“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是可以完全移植给忆敏的。举一例即可知。
我曾叙过,她尚写诗的那时段,朦胧各路诗家,最爱写“死”、“死亡”一类,好像不写,就不是现代主义的佳话,就跟不剃光头就不是新纳粹或艺术家一样。而忆敏,就是要破这思维、语言的行头,所以,她写了:
我不能坐下来铺开纸
就谈死亡
……
死亡肯定是一种食品
球形糖果
她甚至超越一切的勇气,这样写了:“可以死去就死去,亦如可以成功就成功”。而毛时代的“烈士诗歌”情结,却有点叶公好龙似的,把写死亡看作是英雄主义高蹈的必然行为。忆敏突然就不写了,就像马戏团的管理员,帮着把套中人的各种套子拉下,折叠好后,便去做其它的事了。说她看穿了什么,那还得中她的谶:那仍然是一种教条。没有她的绝尘而去,那我们又如何看待那些不断重复,连自己怕都觉得腻味的套中人呢。
我很少见着傲慢有时还愚蠢的男诗人们在背后夸女诗人的,或没啥威胁吧。若已病殁的张枣先生,他有时不以为然(诗人说话之变化是不能全当真的),可有时,又出乎意外,那还是在忆敏不再怎么写诗的日子,和德国的张枣通话,不知怎的,突然说起忆敏来,他竟脱口而出:“走过山岗的鱼/怎么度过一生呢……”(《沙堡》)。柏桦在一篇文章回忆的文章中写道:“1985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感到生活好像出现了奇迹,这奇迹就在这本油印诗集里,我读到了陆忆敏的一首诗《对了,吉特力治》……1988年,我和钟鸣去了趟峨眉山,在报国寺(民国蒋公驻跸地),谈了许多话题,其中一个心爱的话题就是陆忆敏的《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我们在寺庙的回廊里或坐或走,非常悠闲,而寺庙的建筑就是血红一片。我们一致认为这首诗是天才之作,也是偶然之作,是中国新诗中难得的声音。我对这首诗充满了敬仰之情。我反复吟诵,反复传播,不遗余力。我只能说,这是一首几乎不可能的诗,可它是一首诗”(《秋天》)。
这里倒没夸大的成分,由了兴致说,但仍要小心,因为,张爱玲已有预见性地说过:“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人一下,那不过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台湾皇冠《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之一·自序》)
张爱玲这话,就她后来的命运,尤其是晚景,情况很糟,独居美国洛杉矶,由了夏志清二人书信叙来,连了地址,她也是不让给人的。真实的高洁者,历经磨难,言行到死依旧一致,只有极少的人偶然能欣赏到,恍若莫不如此。文字是命运,文字当然也是谶。
记得,她在早年《公寓生活记趣》中,写过对虫豸和蛇的恐惧,但,晚年(1983年),她的确陷入了虫豸之害,却远在美洲。与夏志清通信,有好几封是谈这事的,里面有“我因为老房子虫患被迫仓皇搬家”这样的句子。常幻想着离开上海、香港漫游的人,最后,真的四海为家了,死后,骨灰也撒在太平洋。她的文字,哪里又是花旦呢。她的感情,要比上海的“一点点”要大得多。
忆敏固然也属“雅好孤独”一类,其诗大有哀情,也较其他诗家果断,出手极快,短短几年数首之作,便可臻于一生的完美,自己也很难突破。张爱玲感慨时势急速变迁,故催着自己,怕失去文学的兴奋。忆敏敛笔,怕是已提前觉悟这兴奋的消失,在那首开山之作《美国妇女杂志》就埋下了伏笔,“我站在你跟前,已洗手不干。”出发点与爱玲极相似:“……时代是仓促的,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这恐怕已说得很透彻了。所以,我们又何不听其自然呢。我想,张爱玲的意思,恐怕也是忆敏所暗暗表达着的:“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夫子语)这种很高贵的品质,大概在今天,早被“小人得志”磨光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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