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华夏文化论坛》第十三辑
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曾经在为她逝去的丈夫曼德尔施塔姆的一本英译本诗集的前言中说:“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任务就是翻译诗歌,尤其是翻译一位真正的诗人。”[1] 诗歌的语言,与追求平滑与顺畅的一般大众化的语言不同,它力求克服语言的自动化表现,而成为一种“多度”与跳跃、逆行的语言。要掌握这种诗歌的语言,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而如果要把诗歌从一种语言体系中拸译到另一种语言的土壤上继续生长,这其中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中国传统的翻译讲求“信、达、雅”,它追求的是一种平白、畅达、规范的效果,或许它对于诗歌以外的语言的翻译比较受用,而如果将此种翻译的原则运用到诗歌的翻译过程中,将会注定是一个失败的结果。因此,如何找到,或者说找到怎样的一种诗歌翻译的“接骨木”之术,就是一位译诗者工作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
毫无疑问,王家新或许就是一位找到了那最神秘与最精确的“接骨木”之术的诗歌翻译者。
在他最新出版的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之中,收录了他在二十多年间诗歌翻译的精华。当你读到这本译诗集的时候,会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这本译诗集收录了十六位外国大师级诗人的作品,其中帕斯捷尔纳克、沃尔科特、奥登、威廉斯、斯特兰德、默温、维斯托尼提斯及洛尔迦等,每人只选了1至5首诗歌不等,其他诗人如茨维塔耶娃、阿米亥、叶芝都在10首以上,而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扎加耶夫斯基、勒内•夏尔及保罗•策兰则都在20首以上。这种选择对于不同语种、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诗人的作品进行翻译是对以往诗歌翻译规束的某种挣脱。而王家新诗歌翻译的贡献与突破还不仅仅在于此,这本译诗集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通过对于外国诗歌的翻译,不仅更新了原来诗作的生命,还使得汉语诗歌的语言锻造有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延展与抬升。
王家新曾经说:“一般来说,我的翻译都是有难度的翻译,二十多年前选择翻译策兰就是一个标志。我不可能去迎合一般读者,也不会在翻译中‘取巧’。我喜欢难度,因为它对我构成了挑战性,也因为翻译的难度和翻译的价值往往成正比。”[2]正是因为这种对于诗歌语言难度的“挑战”,使得王家新的诗歌翻译反而更具有价值。他的翻译往往能够使原作在汉语语言之中重新“受孕,充电,发光”。这是一次诗歌语言蜕变的过程。当在这本译诗集中读到保罗•策兰的《安息日》一诗的时候,笔者惊喜于它在经过了王家新诗歌翻译的“接骨木”之术的转化之后,反而在汉语中迸发出了更耀眼的生命之光:
在一条线上,在
那唯一的
线上,在那上面
你纺着——被它
绕着纺进
自由,绕着
纺进束缚
巨硕的
纺锤站立
进入荒地,树林:来自于
地下,一道光
编入空气的
垫席,而你摆出餐具,为那些
空椅子,和它们
安息日的光辉——
在屈身之中。[3]
那个被人们想象的,德语世界里的保罗•策兰又回来了,透过王家新的翻译,他又重新活生生地站立在人们的面前。众所周知,保罗•策兰的诗歌是比较难翻译的,或者说真正的诗歌都是难以被翻译者轻易驾驭的,然而,王家新却在深切体味原作诗人生命的痛楚之后,经过将自己熔炼于其中,又脱离其中,最后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将它嫁接在了汉语的大树上,让它继续生长。这种诗句的锻造,不仅要求诗人必须带着爱的燃烧去经受语言的考验,还得在不能失去自我的前提下,将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其内。王家新的翻译就是出自于这一种爱,出自于一种生命的辨认。在《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的后封带上印着他的一句话:“我最看重的技艺仍是‘精确’——尤其是那种高难度的、大师般的精确。纵然如此,翻译仍需要勇气,需要某种不同寻常的创造力,需要像本雅明所说的那样,在密切注视原作语言的成熟过程中‘承受自身语言降生的剧痛’”。无疑,王家新做到了这一点。
俄罗斯著名诗人茨维塔耶娃也是王家新近几年翻译的重点诗人之一。除了本文探讨的这本译诗集在2014年6月出版之外,王家新专门翻译茨维塔耶娃诗歌的译诗集《新年问候》,也在2014年8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发行。茨维塔耶娃与阿赫玛托娃、布罗茨基、曼德尔施塔姆并称为俄罗斯现代最著名的四位诗人。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布罗茨基曾称茨维塔耶娃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没有之一,可见茨维塔耶娃诗歌天赋的高超。在王家新之前,已经有很多诗歌翻译者将茨维塔耶娃的诗作或多或少地翻译成了汉语,这其中比较熟悉的是汪剑钊的译本。虽然,不同的翻译者有不同的对于艺术价值的认知,但笔者还是想将他们二人的译诗放在一起进行对比观照,以寻找王家新诗歌翻译的更多特点。这里选取的是茨维塔耶娃写给阿赫玛托娃的一组诗之中的第六首。
先看汪剑钊的译诗:
致阿赫玛托娃(组诗)
6
你并不落单。我——是囚犯
你——是押解者。命运却相同。
在空旷的沙漠中,我们拿到的
是同一张驿马使用证。
哦,我的性格非常恬静!
哦,我的眼睛非常明亮!
请你放开我吧,押解者,
一起闲逛到那棵松树跟前![4]
再看王家新的译诗:
给阿赫玛托娃的诗(之六)
我不会落在你的身后。我是护送者。
你——囚徒。我们的命运一样。
这里是同样打开的空虚
它要求我们的一样——走开
所以——我靠着虚无。
我看见了它。
让我走开,我的囚徒,
走向远处的那棵松树。[5]
从这一首诗的两个翻译版本中,可以窥见两种不同的对于诗歌的认识,这其中的差别还是比较大的。汪剑钊译的诗在第二节的句后都跟了许多的感叹号,这是一种属于流畅的、抒情性的翻译方式;而王家新的译诗则似乎更“冷静、内敛”一些,王家新坚持用一种语言的“凝缩”状态来含蓄地展露诗人的情感,而语言越是呈现出这种状态就会越葆有张力感,仿佛一颗膨胀的星球一样饱满。茨维塔耶娃给阿赫玛托娃写的这一组诗是她在苦痛现实中的一种寄托,她希望与阿赫玛托娃的精神对话能够消除生活的恐惧。因此,把她们两位形容为一对苦难中的诗歌姐妹,实不为过。因此,王家新的译诗似乎更能凸显茨维塔耶娃内心相互冲撞与抵抗的情感。
好的诗歌必须以某种方式包容抵抗。它在形式与语言上,也必须是具有跳跃性,甚至逆行性的。王家新本人的诗歌创作本身就已经达到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因此,当他在翻译这些外国诗人的作品时,也是对自我诗歌写作的又一次提升。在一次访谈中,王家新曾谈到他在翻译这些诗歌巨匠们的作品时的感受,他说:“我只是充满感激,为伟大作品对我们的提升,也为我自己做了一件我不可能做到但竟然做到了的‘大事’”。[6]我更愿意将这里的被提升的“我们”,理解成不仅包括王家新自己,也包括所有汉语诗歌的写作者,甚至包括整个汉语世界。
一种语言的延展与抬升,本身就是在一次又一次从外来语言的翻译、引进的过程中更新与再生的,而诗歌的语言更是如此。王家新的译诗,可以说,是对这一行为的一次有益的实践。他的翻译,浸透了语言的质感、苦难的承载与生命的渴望。因此,他使原作诗歌在汉语中获得了重新攀升的力量。在《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的背面,印着他收录在此书中的第一首诗——茨维塔耶娃的《约会》,这首译诗得到了很多评论者的认可,可以看作是王家新在诗歌翻译中的一首得意之作: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将被攫取
在春天,而你赋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过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奥菲尼娅不曾畏缩于后悔!)我将行走
在灵魂和双手之上,勿需震颤。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带着血,在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里;
甚至奥菲尼娅的脸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与伸向它的青草之间。
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
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7]
读着情感如此“精确”的诗歌,让人几乎认为茨维塔特娃当初似乎是以中文写出的这首诗。王家新似乎用汉语为茨维塔耶娃的这首《约会》重新插上了翅膀,它已经冲破了语言的藩篱,自由飞翔于人类精神的天空之中。初读此诗,带给人的是一种震颤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诗歌语言形式的内部。它与那些故意用直白的手法翻译出来的,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诗歌是不同的。后者只是讲求一种诗歌表面的节奏感,而忽视了诗歌内部的音乐性。因此,正如昌耀所讲的,真正的诗歌节奏不在它的外表,而在它的内部。其中的诗句如“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带着血,在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里”,“她吞咽着爱,充填她的嘴/以淤泥。一把金属之上光的斧柄!”,都发散着天才的光辉。尤其是最后一句“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真是犹如天籁般的诗句。
批评家胡国平在评价这首诗的时候曾说:“它不只是内容的传达,更是语言获得生命的过程,词语的身上携带着与世界进行初遇时的血迹,有了这一切,‘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这样的诗句才获得了无与伦比的高度和信任。”[8]因此,这首诗的题目“约会”便含有多重的意义,它不仅是指人与诗之间的“约会”,也是指人与语言之间的“约会”,更是指人与人自身及其身后某种形而上事物之间的“约会”。这就是这首诗的伟大之处,而王家新不仅在翻译的过程中提升了自我,还让每一位阅读这首诗歌的汉语诗歌的读者体会到了语言被“延展”与“抬升”之后的无尚美妙。
可见,在诗歌翻译的过程之中,王家新已经深深地进入了语言的命运之中,如同他自己的诗歌写作一样,他的诗歌翻译也是对于汉语诗歌困境的一次又一次的抵抗与释放。随着翻译的持续与进行,更多来自于大师级诗人的优秀诗作会不断地从王家新的笔下,被他“手拉手——渡过河流”(茨维塔耶娃语),重新被唤醒,散发出生命原始与新鲜的光辉。而我们也静静地等待着“诗突然间发出声音,活生生地,温柔,/给你给我带来愉悦”[9] 的那一时刻。
注释:
[1] [德]保罗•策兰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作家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76页。
[2] 王家新:《关于诗人译诗、诗歌翻译——答<南方都市报>李昶伟》,《南方都市报》,2014年9月3日期。
[3] [德]保罗•策兰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作家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281页。
[4] 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诗集》,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99页。
[5] [德]保罗•策兰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作家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6页。
[6] 王家新:《关于诗人译诗、诗歌翻译——答<南方都市报>李昶伟》,《南方都市报》,2014年9月3日期。
[7] [德]保罗•策兰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作家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2页。
[8] 胡国平:《母语分娩时的阵痛——读王家新译诗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南方文坛》,2015年第1期。
[9] [德]保罗•策兰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作家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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