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所以有些个人你看他是很严整的,他是殉节死难的,可是他有他的柔情,是有感情的人才能成为忠义的人。陆放翁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示儿》),一心想要收复失地,激昂慷慨,可是你看他写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所以是有真感情的人才有真的节义,也才有儿女之情。那些个表面上只管讲口号教条的人,对什么都没有真感情。
西方的文学批评理论,从40年代后期开始,有所谓“New Criticism”,即“新批评”。有这么一本书就叫做New Criticism,是西方一个学者叫做兰塞姆(John Crowe Ransom)写的,这个新批评学说就批评我们东方的某些个批评理论,就是现在我们说在大陆革命的时候,它以革命的理论来衡量。古代呢?就用中国传统的那个道德的标准来衡量。如果这个诗表现的是忠爱,就很好,所以杜甫之被人推崇赞美,因为他所表现的感情那真是忠爱缠绵。如果你的诗也写得很好,可是你所写的都是私人的感情,写的是私情,大家就认为这个是就不是很好的诗。今天我们说的陶渊明,是品性这样的高洁的一个人,“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他宁肯付上饥寒交迫的代价,不肯同流合污,这么样的一个诗人,还有人批评了他,为什么批评他?就说陶渊明写了一篇赋,叫做《闲情赋》,这个《闲情赋》写些什么呢?我们来看一看。
其实陶渊明在写这个《闲情赋》之前,他是为自己先站住一个道德的角度,一个伦理道德的角度。他说我为什么写《闲情赋》呢?他说“初,”就是以前,“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东汉的张衡曾经写过《定情赋》,蔡邕,就是蔡文姬的父亲,他作了一篇《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我就检点前人写过的《定情赋》跟《静情赋》,而我的宗旨是澹泊,就是说你写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男女私情的感情,但是其实不然的,所以他说怎么样?“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他说开始的时候“荡”,“荡”就是动荡、动心了,我们说“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孟子·告子章句上》),《孟子》上说的,子都还不是美女,子都是美男子,他说不能够看到、不知道欣赏子都之美的人,除非是没有眼睛的人。你看到了美好的东西,那大家就会欣赏,这是一种本能,就像我们看到美丽的花都会欣赏一样。所以“始则荡以思虑”,那美好的东西就使你动心了,可是最终要归于闲正。
中国字很妙,这个“闲”字就有两种可能,它一方面是通这个“閒”,这个閒情就是不重要的、不正当的、随便的一种感情,不是正经的,是你閒暇时间的这种感情;可是另一方面,这个“闲”字又作“閑”,本来是个门,门中间是个木,这是表示门上面的门闩,把这个门关起来了,所以中国字就很妙了。《孟子》上说了,“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美你都看见了,美你都欣赏了,可是你不能够放纵你的感情,你要有一个理智,所以中国所赞成的,是“发乎情,止乎礼”,你是“发乎情”,但是还要“止乎礼”。所以这个“闲”是把那个情封闭起来,你不能任凭你的感情像一匹野马一样横冲直撞地乱跑,这样是不可以的,你还要把你那个感情约束起来,要关闭、约束起来,所以陶渊明说“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他说我要用这样的赋做什么?“抑流宕之邪心”,压抑这种流宕的、不正当的心,把它压下去。“谅有助于讽谏”,所以我写这样的赋,是劝告人,就是说虽然你是“发乎情”了,但是还要“止乎礼”。所以他说“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奕代”就是不同的时代,所以喜欢写文章的人都接连地有这样的作品。“因并触类,广其辞义”,所以我也是因为他们的触发,才跟写了他们同类的这样一篇赋,“广其辞义”,可是我把他们的意思更加发扬光大了。“余园闾多暇”,我自己闲居在田闾之间,有些个空闲的时间,“复染翰为之”,翰就是毛笔,我们说“翰墨”,翰就是毛笔,墨就是墨汁。所以我就把毛笔沾上墨,就也写了这篇《闲情赋》。“虽文妙不足”,虽然我的文辞也许不够美妙,这当然是陶渊明客气了,“庶不谬作者之意乎”,“不谬”就是不错,他说大概与以前的那些个作者的意思是相符合的。
《闲情赋》比较长,我们来简单地看一看。他说“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何”就是多么的意思,“旷世”就是说这个时代没有的,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瑰”是美玉、美好的意思,“逸”是飘逸、出群,与众不同,“令姿”,美妙的姿态,他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与众不同的姿态,“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秀群”,“秀”是草木的那个花开出来,她是在一群人之间,你要看到她是杰出的,特别美好的,“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她表现出来倾国倾城的美丽的颜色,她所希望的是“有德于传闻”,不但是容色的美丽,而且希望美好的品德能够传闻,能够流传,能够把美好的品德流传下来。“佩鸣玉以比洁”,她身上佩着鸣玉,古人身上都有佩玉,玉是代表一种美好的品德,所以我们常常说一个人“守身如玉”,说一个人持守自身的品德,像拿着一块贵重的玉石,不能够让它有一点的瑕疵,你要把自己的品格像一块玉一样地珍重保存。“佩鸣玉以比洁”,跟玉一样的洁净,“齐幽兰以争芬”,有幽兰一样的芬芳,“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她虽然有那种多情的柔情,可是她的柔情不在世俗之间,她不是那种庸俗的、卑下的感情,“负”,就是内心怀抱的,她内心怀抱着也者高雅的志意,像高天上的青云一样。
“悲晨曦之易夕”,她悲哀生命的短促,“曦”是晨光,晨光熹微,你堪她早晨的光影,转眼之间就到了黄昏。“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她哀感人生是如此的忙碌,是“长勤”,人生是短促的,人生是忙碌的,“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殷”是厚重,说我们每一个人人生一世不过百年,那百年之中为什么我们的欢笑这样少、而悲哀这样多呢?“褰朱帏而正坐”,“褰”就是拉开,他说这个女子拉开她那个红色的帷幔,端正地坐在里面,“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泛”是流传,她弹瑟的声音流过去, 凄清的弹瑟的声音就流传出去,“以自欣”,她以这个作为她的喜乐,她喜欢弹这个音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弹瑟当然是手指在弹,所以就看她的手指在动,你的眼睛就送着她的手指,留下她美好的手指的姿态。“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弹的时候她手在动,衣袖也在动,古人不是像我们穿这么紧的袖,古人的袖子都很肥,所以“攘”就是举起来动的样子,那个洁白的衣袖“缤纷”,那个袖子就像飞舞一样的,长袖在缤纷地飞舞。“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瞬”就是眼睛这么一动,说一瞬之间,就是眼睛这么一动。她的美丽的眼睛一动,“流眄”,就流过来看你一下子。“含言笑”,就是她要说话啊,还是要微笑啊?你看不出来。她好像有一种表情,可是没有具体的言语,也没有具体的欢笑,就是说表情在似有似无之间。
“曲调将半,景落西轩”,她弹瑟弹到将近一半的时候,“景落西轩”,这个“景”字就通“影”字,日光。她弹这个音乐,弹到一半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景落西轩”。他刚才不是说人生是短暂的吗?“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你无论有多么美好的本质,无论你要表现什么美好的才能,曲调还没有弹一半呢,而日光已经从西边的窗前落下去了。“轩”就是窗了,太阳从西边沉没了,所以光影就从西边沉没了。“悲商叩林,白云依山”,“商”是一种悲哀的声音。欧阳修的《秋声赋》说,秋天你听那干枯的树叶哗哗的响声,就是“商声也”。所以不但是太阳西斜了,而且季节也到了秋天了,那悲哀的商声就敲响了园林,那树上都是一片商声,一片干枯的树叶的声音。“仰睇天路,俯促鸣弦”,这个女孩子仰望一下高天,她不是“负雅志于高云”吗?她所向往的是高天上的青云。“仰睇天路,俯促鸣弦”,她低下头就把瑟弹出非常急促的声音,因为人生也是短促的,光阴也是短促的,“神仪妩媚,举止详妍”,你看她的精神,你看她的仪态,那是如此的妩媚,她的举止姿态真是安详。我们说有的人你看她就好像老是慌慌张张的、安不下心来的样子,而有的人不管是怎么忙怎么快的动作,她的精神的表现也是安详的。“妍”是美丽,如此的安详而美丽。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所以她就弹奏了那种凄清的声音,而这种凄清的声音就感动了我,“激清音以感余”,我就希望能够跟她“接膝”,就是膝盖相接,能够坐在她的对面跟她有一个交谈,“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所以我就想不但是走到她的对面跟她交谈,而且跟她“结誓”,我要跟她说,我真是欣赏她,我愿意跟她永远地相知,“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可是我就想,我这样走过去就违反了礼法,我不可以。古代的女子,象李商隐《无题》说的,“十四藏六亲”,女孩子到了十四岁,就不可以出来见人了,不用说一个陌生人,就是疏远的亲戚都不可以出来见面了。所以我听到她的音乐这么美好,我愿意跟她对面谈一次话,可是我担忧的是“冒礼”,就是违反了礼法,“愆”就是罪愆,就是说不合理的意思,他说我担心这个恐怕是不合礼法的,“惧冒礼之为愆”。说我自己不能去,“待凤鸟以致辞”,我就等着,有没有一只象凤凰一样美丽的鸟能够给我传一句话呢?“待凤鸟以致辞”,可是那个凤鸟还没有来,“恐他人之我先”,我就担心别人会不会比我先去跟她交往了呢?他说“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所以我心中就是如此的惶惑不安,我怎么才能够跟她认识?是“魂须臾而九迁”,所以我的精神就不能安定,就是须臾、片刻之间,“九”是极言其多,“迁”就是摇动的样子,表示我的精神之极度不安定。所以他就说了,我没有机会跟她见面,也没有人给我传一个消息,后面就是陶渊明最有名的一段话,就是陶渊明的“十愿”,他许下的十个愿望。十个愿望是什么呢?
他说“愿在衣而为领”,他说如果在她的衣服,我就希望变成她的衣服的领子,“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这个领子就可以承接着她那美好的头发上的芬芳。“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他的十愿每一个后面都跟着一个“悲”,悲就是落空,其实他所写的十愿就是十个落空。所以他说我在衣服就愿意变成她的领子,可是我恐怕到晚上的时候,“悲罗襟之宵离”,罗襟就是她的罗衣,到晚上她就把衣服脱下来了,“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而秋夜是这样的寒冷、这样的凄清、这样的漫长,我就再也接触不到了,只有等到她明天早上再穿这件衣服,我才能够“承华首之余芳”了。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裳就是下裳,衣是上衣,裳是她的裙子,如果是再她的下裳的裙子,我就愿意变成她裙子上的一条腰带,“束窈窕之纤身”,我这个腰带就围束在她那么窈窕的腰身之上。可是呢,他说“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随着天气的变化,一下暖一下冷,她就把这个裙子脱掉了是不是?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如果在她的头发上,我就愿意变成她头发上的头油,泽就是光泽,头油。“刷玄鬓”,玄是黑色,这头油就刷在她黑色的鬓发之上,然后这头发就垂在她的肩上了。“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我就悲哀这个美人常常洗头,她一洗头就用热水把我冲跑了,白水就把头油冲跑了。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如果在她的眉毛上,我就愿意变成她画眉的那个黛色,“黛”就是画眉的那个黑的颜色,“随瞻视以闲扬”,随着她的眼睛看来看去,我这眉毛上的黛色也可以跟着到处扬动,所以“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他说我就很担心,虽然这个脂粉、我的黛色还没有脱落,可是“或取毁于华妆”,她说要化一个更美的妆的时候,“华妆”就是艳丽的化妆,“取毁”,她就把我洗掉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如果是铺在她床上的席子,我就愿意变成她的一领席子,“安弱体于三秋”,就将她那柔弱的纤弱的身体睡在我这个席上,可是“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这个席子是竹席了,说三秋她还睡这个竹席,可是我就悲哀到了冬天呢,“文茵”就是有花纹的厚褥子,“代御”,御就是用,她就用那个厚褥子了。我要再见她,“方经年而见求”,“经年”,只有明年夏天她才会需要我这个席子了。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如果是丝线呢,我就愿意变成她的鞋子,如果我这块丝绸变成她脚上穿的绣花鞋的话,我就可以“附素足以周旋”,依附在她洁白的脚上,随着她周旋,走来走去。可是“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可是我就悲哀,她有行就有止,“有节”,有一定的节制,有一定的变换,有时候走有时候停,所以到晚上就“空委弃于床前”,就把我脱在床前了。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如果是在白天,我就愿意变成她的影子伴随着她的身体,她走向西,我这影子就跟着她向西;她走向东,我这影子就跟着她向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可是我就悲哀,有时候有树,这个树有很浓密的树荫,影子就不见了,我就不能伴随着她了。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楹”是两个窗柱之间,他说如果是在夜里,我就愿意变成一根蜡烛,照亮她美丽的容颜。“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扶桑”就是东边太阳出来的地方,那我就悲哀,等到明天早晨太阳的光线上来了,我这蜡烛就悲吹灭了,什么都没有了。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如果是竹子呢,我就做成一把扇子,握在她温柔的手腕里,给她送上清凉的风。“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我就悲哀秋天的白露下来了,“顾襟袖以缅邈”,她就不用这个扇子了,就把我丢开了。这里其实用的是汉朝班婕妤的那首诗,班婕妤说有一块丝绸,裁成一把团圆的扇子,我就老随着你,给你送美好的风,可是秋天来了,你就把扇子收起来了,秋扇就见捐了。所以他说“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缅邈”就是离开你的衣袖很远了。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如果是木头的话呢,我就愿意变成一段梧桐的木材,这个梧桐的木材就可以做成琴,放在你的膝上弹奏。“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可是人有的时候欢乐完了就悲哀了,所以你就把我推开了,你就把膝上的鸣琴推开,“辍音”,你就停止了,不再弹了。这一共就是十个愿望。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他说我考察、反省了一下,凡是我的愿望都是不能长久的。我愿意做你的衣服上的领子,可是你会把我脱下来;我愿意做你衣服上的带子,你也会把我脱下来;我愿意做你的鞋子,鞋子你有时候也抛开了。所以天下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所以“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我内心有这么多的感情,感情为什么说是“劳情”呢?你如果心里怀念一个人,心里老想着一件事情,你的心永远不放松,你的心当然是“劳”了。所以我“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我中心这样劳苦地思念,可是我没有机会跟你诉说,“步容与于南林”,我就出去散步,“容与”是慢慢地散步,我就到南方的那个树林去漫漫地散步,“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那个南林里有木兰树,木兰树上有露水滴在我身上,我还走在一棵高大的青松之下,在那个树荫底下,“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他说我在散步,“步容与于南林”,我就盼望,“傥行行之有觌”,倘若就在我散步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忽然间看见你了,你忽然间在我的路上出现了,“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所以我的内心又欢喜又害怕,我希望看见你,我又害怕碰见你,所以“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终于没有见到你,竟然又感到寂寞。所以我现在只是我内心的“悁想”,内心的怀念、内心的思念,白白地寻找了。他说“敛轻裾以复路”,“裾”就是衣服的下摆,我就把我的衣襟往上提起来,走回我原来的那条路,所以“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看到西下的斜阳,我就发出叹息了,“步徙倚以忘趣,色惨惨而矜颜”,“徙倚”是来往徘徊的样子,我就“步徙倚以忘趣”,这个“趣”就通“趋”,他说我希望跟那个女子碰见,但是我一直没有跟她碰见,那我心里边就是怀着这种思念的感情,在这里走来走去,“以忘趣”,我要到哪里我忘记了,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内心都是我刚才希望遇见又没有遇见的这种感情。所以我就来回在这里徘徊,忘记我要到哪里去了。“色惨惨而矜颜”,所以我的脸色这样悲惨,这样凄惨。他说这个时候呢,就是“叶燮燮以去条”,不是秋天吗?那个叶子“燮燮”,哗哗哗的叶子的声音,就离开它的枝条,树叶就都落下来了,“气凄凄而就寒”,那个天气在太阳落下去以后就越来越寒冷,“日负影以偕没”,太阳带着它的光影消失了,“月媚景于云端”,月亮的光影就出现在白云之上,“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他说我这个时候就好象我本来划着一只船,现在我没有船桨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又好象我在爬一个山崖,又发现我没有办法再爬上去了。“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炯炯不寐,众念徘徊”,“毕昴”都是星星,这个星星就照在我的床前,已经是深夜了,“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天气就很寒冷,“炯炯不寐,众念徘徊”,“炯炯”是眼睛睁得很大,我就不能够成眠。“起摄带以侍晨,繁霜粲于素阶”,我就起来整理我的衣带,等着第二天早晨的天亮。这个时候我的那个台阶上都挂满了繁霜,“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那个鸡的翅膀还收着,鸡还没有叫;“笛流远以清哀”,远方的这个笛子传过来那么凄清的悲哀的声音,“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开始的时候这个声音这样的微妙、这样的繁密,这样的悠闲、这样的和平,最后是发出嘹亮的声音,“藏摧”,“藏”就是你中心的深处,“摧”,那个摧折的、哀悔的声音,所以这个笛声变得这么悲哀。“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我就想,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就在我的附近,我要托天上的流云把我的怀抱、感情送给她,“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但是天上的流云就消逝了,行云不说一句话,而光阴就“奄冉”,慢慢地都完全过去了,所以他说我是“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我白白地这么勤劳地思念,就是一直在不断地思念,我自己如此的悲哀,可是我跟她最终还是“阻山而滞河”,好像中间隔着一座高山,隔着一条长河,我永远没有办法跟她接近。“迎清风以祛累”,所以我就迎着早晨的清风,我希望清风把我内心的烦累祛除,吹走。“寄弱志于归波”,我就把我内心这点微弱的志愿寄托在那流回去的流水,“归波”就是流水。
他最后说了,“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他说我就觉得,“尤”就是怨尤,我就怨恨这种《蔓草》的聚会是不应该的,那什么叫做《蔓草》的聚会呢?所以你要知道中国文学的传统。《诗经》上有一首诗就是《野有蔓草》,《诗经》不是有十五国风吗?《野有蔓草》属于《郑风》。《论语》上说“郑声淫”(《卫灵公》),因为《郑风》里边写了很多男女欢会的这种歌诗,所以《郑风》的《野有蔓草》是写的男女的欢会: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就说野地里有这么多野草,上面有很多的露珠,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她是如此的美妙,我跟她偶然之间相逢了,我们两个人就有一个美好的约会。陶渊明所以说了,“尤《蔓草》之为会”,“尤”就是责备,说责备《蔓草》的这种幽会,就说随便一见面就欢好了,这是不对的。“诵《召南》之余歌”,所以我们要歌诵的是十五国风里边《召南》的这种歌辞,《周南》、《召南》都是比较雅正的。那《召南》说什么呢?《召南》里也有一首歌辞,叫做《行露》,说“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厌浥”是这个露水的样子,地上有很多的露水,我不轻易地走到这个露水之上,是“谓行多露”,我不愿意走在这么多的露水之上,露水就沾湿了我的衣服。就是说我不随便做一种行为举止而沾惹上任何的污秽,这是《召南》上说的,“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我不能够沾上这样的露水。所以陶渊明说“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说现在我就把我所有的思念都放下来了,我只是表现我内心的一点忠诚,“憩遥情于八遐”,“憩”就是寄托,我把我的遥远的那种怀思想念,寄托在八荒的遥远的地方。李太白有一首诗,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最后李白说什么?是“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下独酌四首》之一)。所以我把我的感情收回来了,我要把它寄托在那个高远的八荒的那种遐思之中,“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我们刚才说了,中国批评这个诗,说哪一首诗是好诗,哪一首诗是坏诗,就比较注重诗里边的内容的情意,我们说杜甫诗为什么是好的?因为杜甫所表现的感情都是合乎伦理的,杜甫诗里所表现的感情对于国、对于朝廷、对于家、对于妻子兄弟,都完全是合乎家国伦理的感情,那真是博大深厚,他所关心的是广大的人民。李商隐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的身体不能象那个彩凤,我不能够跟你并肩双飞,但是我心里面有一点灵犀跟你相通,这种感情也写得很动人,但是这跟杜甫的合乎伦理的感情是不同的。
刚才我们在讲西方的New Criticism的新批评,新批评就说,你从作者的生平、从作者的品格、从作者的感情来衡量一首诗的好坏,这是不对的,不是说写忠孝节义的都是好诗,不必然。杜甫写忠爱的诗写得好,但是有的人写忠爱的诗就跟喊口号一样,你看那口号、教条都是合乎伦理道德的,但是那不是诗。所以这个诗一方面是内容的情意,但是这不代表诗的好坏,当然你内容情意、你的感情深厚博大,那肯定是好的,你只写个人的私情肯定是狭窄的、浅薄的,当然有这种分寸,可是这个不代表诗的好坏。还有就是诗的表现,我们说如果上面的这个作者的人格、作者的感情是一种“能感之”的因素,那么你写得好不好就是一种“能写之”的因素,所以衡量诗要从这两个方面来看。
陶渊明写了这篇赋,这个萧统,就是昭明太子,就写了一篇文章,就是他给陶渊明的集子写了一篇序言。萧统是非常欣赏陶渊明的,他说我真是欣赏陶渊明这个人,文章也好,品格也好,我拿起他的诗来就放不下手,所以我就搜集他的作品编了陶渊明集。然后他就说了,“白璧微暇,惟在闲情一赋”,他说就像一块白玉有了一个瑕疵。“白璧微暇”,那陶渊明的瑕疵是什么?“惟在闲情一赋”,他就认为《闲情赋》是陶渊明这块白璧上的一个瑕疵,说陶渊明象一块洁白的美玉,写了这个以后就有了一个瑕疵。但是我觉得,就是写了这一篇赋以后,陶渊明的人才完整。陶渊明如果总是讲伦理道德、饥寒交迫、吃苦耐劳、躬耕,那他有没有一个感情啊?而且他的妻子还不理解他,他说“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罔罔”,就是说那些个坚守道德的人,有没有一种闲情?
明朝有一个学者叫做张溥,这个张溥就编了一本书,叫《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就是他选了汉魏六朝的一百零三个作者的作品,编成了《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那他给每一个人的集子都写了题辞。《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里边有一个作者叫傅玄,他给傅玄的题辞有这样的话,他说“傅休奕天性峻急,”休奕是傅玄的号,他说傅玄的天性是很严格的,“峻”就是严峻,说这个人天性非常严峻,脾气比较急躁,说他在朝廷里边“正色白简”,他上朝总是很庄严,喜欢给朝廷上谏书,说朝廷这个政治不对,那个政治不对,这个大臣不对,那个大臣不对,就是“正色白简”,所以他一上朝是“台阁生风”,“台阁”就是朝廷的高官们聚会的所在。这个傅休奕一出现,大家都镇住了,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话。所以傅玄是“天性峻急,正色白简,台阁生风”,可是“独为诗篇”,可是你看一看他写的诗,“辛婉温丽,善言儿女。强直之士,怀情正深,赋好色者,何必宋玉哉!”我有一篇文章写陈子龙的词。陈子龙跟柳如是有一段爱情故事,这是明末清初的时候,那个时候明思宗已经死了,明朝灭亡了,北京已经被满清占领了,那么有几个明朝的宗室就在南京成立了一个偏安的小朝廷,就是所谓的“南明”。那么柳如是就是在江南的秦淮河畔,当时秦淮河畔有很多的歌女,象这个《桃花扇》中的李香君之类的、柳如是之类的都是,而这个诗人文士都跟这些个歌女是有往来的,陈子龙就跟柳如是有过一段爱情。可是陈子龙最后怎么样?陈子龙最后起兵抗清,殉国死难了。这就是张溥所说的,“强直之士,怀情正深,赋好色者,何必宋玉哉!”所以有些个人你看他是很严整的,他是殉节死难的,可是他有他的柔情,是有感情的人才能成为忠义的人。陆放翁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示儿》),一心想要收复失地,激昂慷慨,可是你看他写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所以是有真感情的人才有真的节义,也才有儿女之情。那些个表面上只管讲口号教条的人,对什么都没有真感情。
萧统的《陶渊明集序》上还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污”是凹下去,“隆”是高起来,就是说他的生活的起伏都是跟这个“道”结合在一起的,不管是进退出处,他都是伴随着“道”在一起的。“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白璧微暇,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这是萧统不懂得欣赏陶渊明的这一篇《闲情赋》,就跟我说那些美国学生不懂得欣赏李商隐的那首“八岁偷照镜”的美女诗一样,他们不能透过这个美女的描写而看到他的感情上是对一种高洁、美好的追求和向往,所以你可以分别地看出来,现实的美女是“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秦观《浣溪沙》),完全只是形体的美,可是陶渊明所写的那个“负雅志于高云”的女子,有着这样高雅的品格,不是一个现实的女子,是陶渊明理念之中的一个美好的象征,他所向往的一个象征。(汪梦川整理)
作者介绍:叶嘉莹,号迦陵。生于燕京旧家,40年代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为诗词名家顾随先生入室弟子。50年代在台湾大学任教授,并在淡江与辅仁两大学任兼职教授,60年代赴美任密西根州立大学、哈佛大学客座教授,并曾在美国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校访问讲学。后定居加拿大温哥华,任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89年退休后,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自70年代末返大陆曾在多所院校讲学,并被南开大学、四川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聘为客座教授,及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现任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主要著作有《迦陵论词丛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灵谿词说》、《唐宋词十七讲》等数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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