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先生是诗人。新诗自诞生以来,诗坛有各种流派,发生过种种冲突和争论。但是林庚先生不属于哪一诗派,我们也不知道该把他归入哪一派别里。没有见他发表过宣言,打出什麽旗号。文学界和诗坛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事情,并不稀罕。但这些与林庚先生都无关。时代的潮流自然也会呼应,却从不推波逐浪。对于诗歌创作和批评,自然有他的见解,主张,也只是以执著平实的态度加以陈说、阐发,而不考虑自己在“诗坛”占据什麽样的地盘,不卷入意气的宗派之争。他也许比谁都清楚,在现代社会,文人虽然己经摆脱了依附的地位,但他们要保持思想、人格、学术和诗艺的“独立”,其实并不就比古代容易多少。不过,他依照自己的生活信念,尽力去做。这几十年的生活道路,他和新诗,和诗歌研究所建立的关系,使我们理解了他所推重的古代“寒士”、“布衣”的内涵 。他在文学史叙述中认为,那些优秀、伟大的精神财富和传统,那些具有恒久魅力的诗歌,都是这些具有独立思想和人格,这些具有“解放”的开拓精神的“寒士”所创造和承传。不过,需要说明的是,林庚先生这种潜心于他的学问和诗艺,而不随波逐流、附炎趋势的生活态度,并不是一种“姿态”,而大抵上是心性使然。
林庚先生是诗人。但他是写“新诗”的诗人。是能写好旧诗但还是坚持写新诗的诗人。而且还是到了晚年仍倾心于新诗的诗人。他说过,他是1931年开始写新诗的。在这之前他热衷于古典诗词,“写得很多,也博得一些赞誉” 。从林庚先生对古典诗词研究和解读所表现的修养,我们相信得到“一些赞誉”的说法只能是包含著谦逊。尽管旧诗写得好,他却改写新诗。因为他看到传统的诗的源泉似乎己经枯竭,“一切可说的话都概念化了,一切的动词形容词副词在诗中都成了定型的而再掉不出什麽花样来了” 。所以,林庚先生虽然对古典诗词十分热爱,但他毫不夸张地意识到,“创造自己未来的历史比研究过去的历史责任更大”。他目睹了新诗道路上发生的这种现象:“那原来不想从事于创造的且不在话下,有希望于创造,而结果落入了旧圈套”。这在他看来,是够悲哀的事情。 因此,这几十年中,他坚持著这种开创性的探索。他始终相信,这种探索是必要的,不可取代的:现代人有著“新的情调和感觉”需要你去捕捉,人类情感中“以前所不曾察觉的一切”,需要加以揭发,用新的方式给予表达。这些,古典诗词己经不能完全承担。有的人以现代人也能写出好的旧体诗作为证据,来说明旧诗并不“过时”;对普遍用来质疑新诗的这一论点,林庚先生的回答是,“这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所谓过了时是指的一种形式己经不再能够像过去那麽活跃,那麽广泛的普遍被使用,而不是说这一种形式就绝对不能偶然出现优秀的作品”。他坚信,“文言是过时了,旧诗词也己过时了,这乃是无可挽回的”。
其实,林庚先生并不是不知道写新诗的苦处。新诗的路子近百年了,其间当然有一些很热闹的时候:那种时候,新诗几乎处于各种文学形式的中心位置;有时甚且出现超出文学范围的影向。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在大多数情况下,诗坛总是显得荒凉,诗人也总是感到寂寞。1943年,他刊在《宇宙风》上的一篇文章,就描写到诗坛的这种景况:“恐怕不必写诗的人,只要看如今冷落的诗坛,便己会令人打个寒噤了。” 这种冷落,原因各种各样,普遍性的压力却是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灿烂辉煌的古典诗词的巨大“背景”的笼罩,既使新诗的探索者“接受著一般只愿读那烂熟了的作品的人们的骂” ,又让有的探索者,“迟早也是要做古诗的”。这使热爱著古典诗词的林庚先生也不免生出这样的感叹:“这文化的遗产真有著不祥的魅力,象那希腊神话中所说的Sirens,把遇见她的人都要变成化石吗?”林庚先生并不否认古诗在新诗建设上的重要作用,而主张新诗的作者要“好好地来谈一点古诗”——但这是为了在比较中加强对“独创性”的自觉,而警惕著对于现成的东西的模仿。新诗所经受的另一方面的压力,则来自新诗写作自身。“外表的冷落”还只是一个方面,更大的苦处是,“当你有一点感 受想写出来时,便会觉得一切表现的语言都是不现成的;你的话说不出来你还得要去找这表现的语言;然而你找的方向对不对呢?” 你不知道,觉得是空无依傍。在连续碰壁之後,茫然而苦闷的感觉“是无可形容的”。对于前一种压力,林庚先生己有思想上的准备,并不特别在意。对于後者,则感到道路的漫长和曲折。他对此的表白是,“我是天性愿意忍受一些悄悄与荒凉的”;因为,像天文家发现海王星一般,希望的开始是悄悄而荒凉的;没有人晓得,只有几个天文家在冷清刻苦的探索著,终于这希望是证实了,于是热闹起来了;然而那最快乐的却是曾经忍受著那寂寞的人。
在二十一世纪之初,面对新诗的现状,面对诗坛的混乱,我们真的不知道新诗会有怎样的前景。希望能得到证实吗?诗坛能热闹起来吗?林庚先生对新诗达到的境界的期待能出现吗?也许这些根本就是空悬的美丽梦想。在我们的消极和沮丧的时候,让我们来听听林庚先生给我们讲讲历史,以便能接近他那“年青的,发展的,富有想像力”的精神态度:——回顾历史上诗坛创业的艰难过程是有好的,这可以使我们在不顺利的时刻并不灰心。看看五七言在古代诗坛上一旦成熟出现,便为人们开辟了那麽光彩夺目的园地,带来了多少世纪繁荣的盛况。我们难道就不能为自己的新诗创造合乎规律的完美形式吗?历史检查著过去,也预示著未来——这就是“永远给人以无穷的想像,光明的展望” 的“少年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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