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父亲，是母亲

是蒲公英一样被风吹散的姐妹

是母亲去了的那个世界

是兄弟坟头的野花，寂寞地开

—题记

1

神灵像人类那样冥想了一冬

清明前后，就让土壤开始苏醒

也让阴山上的残雪

无限眷恋着高处，又不得不回到河里

2

那些冰，被春风一一搬走

消失在洮水里

我们：一群被春雷惊醒的游鱼

想找到前世爱过恨过的另一半

3

秃顶的神学家走出他的山谷

那庙宇的建造者已安然睡去

只有雪域的阳光普照着万物

使那些消失了的，重新孕育出奇迹

4

山上出现了神祇

他们来自遥远的异域

湖边诞生了白塔

加快了时间流逝的速度

5

欢喜佛的子孙们

睁开了慵懒惺忪的眼睛

那些坚守故地的山神

也开始舒展他们僵硬的躯体

6

雪山的融水肯定是血性的

但却阴性地流远了

那四月的雪崩肯定是轰轰烈烈的

但在此时却酝酿着静寂

7

山上，神一指点，就长出各种奇异花草

河里，晚风鼓荡，会游来大群神秘生物

它们都发声，都喧嚣，都欢乐

总让人忐忑不安，又心怀感恩

8

当死者种植并修剪过的柏树

漫山遍野高贵挺拔的时候

某座村庄已开始拓展她的疆域

日渐成为理想中的城镇的样子

9

先人巡视并劳作过的土地，又肥沃了一年

山上森林中的阳光，还是那么多

我们回到山下时，天已经黑了

人人都说我们身上有土地下长眠人的寂寞

10

那被春风吹醒的大地，未来得及骚动

我们的今世，就被翻到最后一页

人如野草，生也寂寞，爱也寂寞

在这红尘：被人骨笛吹醒的大地

11

赤身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

我们爱你——如饥似渴的甘南

我们爱你高悬的乳房：日和月

神秘而温热的子宫里骚动的甘南

12

从宁静的雪山到消失的海子

天哪，正在穿越的土地是多么广阔

在这样的惊叹中

我们还是暴露了深藏于心的秘密

13

阿尼玛卿山神还未来得及

拜访被格萨尔王赞美过的太阳

湖泊里的仙女

就穿上了绿度母用荷叶缝制的裙裳

14

若我们像蝼蚁一样生活于草底

将能目睹圣僧的袈裟也无法遮蔽的日出

若我们集体长睡在地底下

也能聆听到那种源自大地深处的的清吟

15

在夜里，大地上也出现群星

焰火那样使劲地燃烧

天空里，则飘满白色的莲花

温柔，智慧，又悲悯

16

看起来是些自由的肢体

在渴求中裸露于向阳的山地

不知是什么力量成就了这些红桦

胜过海底的珊瑚，和传唱中的菩提

17

我们看见阳光水一样流在大街上

流在我们渴望新生的心上

好过一河破碎的黄金

好过四川姑娘小红半掩半开的乳房

18

只要有花朵，静静地开放

山谷里就不会显得那么荒凉

只要小红姑娘静静地待在身边

我们就会迷醉于这午后的阳光

19

再多的雨水，也带不走草原上的守护神

他们安详地逡巡在各自的领地

有时幻化为长虹，有时变身为彩霞

有时，就是我们身边这个闭目养神的老人

20

头发，就是一地青稞正在拔节

女人，就是黄色土地使万物生长

好多年后我们才明白这一点

才明白我们始终生活在情欲的故乡

21

深夏之后，田野里

青稞成熟的速度快起来

黄金打造的日子越来越珍贵

亡者的预言，也化为秋果一枚

22

阴雨天，雨水和往年一样多

从房檐上一滴一滴地坠下来

坠下来，在我们心里

汇成了深绿色的湖泊

23

苏鲁花凋谢了

从南面的草地到北方的高原

黄蜂在山梁上飞来飞去

新生的羊羔感受到土地深处的沉寂

24

我们手持火把上了高山

祭祀山神的夜晚

那些山顶的积雪

被来自人间的光芒照亮

25

秋风吹熄子夜灯火

夜行人在高岗之上，突然感到迷茫

去岁暗生的野菊花

低垂着金银首饰，安睡在寂寂山梁

26

岁月不是金子

也不是银子

那里面可以取出

我们经年存留的东西

27

在古代

一碗糌粑就能救活一条人命

现在哪

一桌盛筵，就能毁掉我们的一生

28

我们起身前往郎木寺的那天

听说外香寺的喇嘛旦增

圆寂在返乡的路上

他的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月光

29

山前的女子，远离了佛堂里的酥油灯

山后的女子，驻留在圆月映照的湖边

人们说她们是藏地的白桦，高山的雪莲

你我他，都将是为她们坐地修行的灯盏

30

诗是父亲，是母亲

是蒲公英一样被风吹散的姐妹

是母亲去了的那个世界

是兄弟坟头的野花，寂寞地开

31

我们终会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我想：我们都厌倦了

这秋风翻动下的无穷无尽的日子

32

过去的某个时间

一个男人正在离开一个女人

而今我清醒过来

却又做着一截又一截噩梦

33

像鱼一样游走的

是心上的姑娘

像恨一样凝固的

是爱情的时光

34

慢慢地，碧石上的苔藓变成碧石

我们经历的日子变成一片密林

孩子们也将变成草丛里的旱獭

田野里的兄弟姐妹变成四季的风

35

我们坐在牛车上

要经过桑多河

赶车的老人

他浑浊之眼里暗藏着风雪

36

轻的枯枝，聋的硬土

更冷漠的：藏地北风

经历过那么多盛极又衰的朝代

冬天啊，你要吹响我们的衣襟

推荐语：

《甘南季相》共36节，每节4行。这些诗节均自成一个意义单元，同时又呈开放的状态，为整体上的诗意铺展提供了诸多的可能性。作者意欲处理的是生死情爱、人事代谢的永恒主题。我轻声吟读这首作品以后，不由得想起那些佛门的偈子，它们似乎也在俗世和禅境的争议中另辟了一个洞天，又仿佛面对流行于波斯、阿拉伯地区的古老“柔巴依”，在唯美和陋鄙之间不共戴天的对决中。全诗充满了隐喻和暗示，那些文字的游走遵循的是“万物皆有灵性”的泛神论思想，作者刻意唤醒世人对卑微生命的悲悯心，嘲笑虚妄的强大与傲慢。诗题“我们”与“季相”实则蕴含着意义的互训，“我们”是生命的皮相，“季相”是我们赖以存身的外壳。至于甘南，就地域性的空间而言，则是一个容易勾起人们神秘遐想的地方，它地处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交界处，是藏、汉文化的一个交汇带，同时也是黄河与长江共同拥有的发源地和滋养区，这就意味着，它确实是诗歌栖居的极佳场所。（特邀点评人：汪剑钊）

每日好诗栏目主持：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