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成了孤儿（组诗）

母亲的身体
后来，母亲就是一条布袋
 静静地安放在炕上
 风从炕席间窜出
 会掀起亚麻感的波浪
 如果谁狠心
 抽出那几根坚忍的骨头
 紧贴炕席的
 就是两片叠加在一起的麻布片了
 谁，无端端走了布袋里的肉
 然后吸尽残存其中的氧？
 那么理直，不由分说
 还带有上辈子欠他的坦然
 我试图让布袋重新鼓起来
 哪怕里面是空气
 我试图清退四十多年来偷走的东西
 哪怕一小部分
 除此，我找不到更好的赎罪方式
 我还要替兄弟姐妹们偿还
 我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
 因此罪孽更重些
 我不能
 一边叫着妈妈
 一边眼睁睁地看她变成
 一条干瘪的布袋
 
 
抱着母亲过年
一到晚上，母亲便睁大眼睛
 一遍遍环视屋子，像在寻找什么
 据说，将死之人都没安全感
 在阳光下睡眠似乎才踏实
 黑白颠倒
 难道预示母亲即将告别人世？
 “你二哥怎么总睡觉啊？”
 “谁晚上不睡觉啊。”
 “你五姐做的菜包子真香！”
 事实上，母亲已多日未进食
 “妈，喝水吗？”
 “喝口。”
 “妈，尿了吗？”
 “尿了。”
 “妈，坐会儿吗？”
 “坐会儿。”
 “来，让儿子抱着。”
 一晚上，我一次次
 给母亲喂水、换尿不湿
 搂抱着母亲
 六次、八次、十四次
 母亲的身体
 四十多年来
 第一次在我面前暴露
 这是生养了我们十个兄弟姐妹的母亲吗？
 一把骨头
 支撑一张满是褶皱的皮
 那对饱满又精致的乳房
 被我的爱人偷去了吗？
 我触摸到的
 仿佛是秋风中悬挂在树杈上的
 两个破塑料袋
 我不忍多看一眼
 我不敢再触摸一次
 母亲也会难为情
 不是因为身体
 而是怕麻烦我们
 母亲一生如此
 我抱着母亲
 让母亲的罗锅儿
 紧紧顶靠在我的胸前
 这样，母亲会舒服些
 霎时，我周身涌起热流
 这莫非是做母亲的感觉？
 但沮丧随之而来
 母亲在我怀里
 无论如何也不是
 我在母亲怀里的感觉
 在一次次的挫败中
 我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凌晨四点多，爆竹响起来
 渐渐的，黑暗中
 越来越多的人在炒黄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
 有些蹦出了锅沿
 
 
母亲的石头
2006年秋
 有人提刀
 从80岁母亲的身体里
 取出一捧石头
 对我说：
 “这是你母亲的。”
 2011年春
 那人再次提刀
 从85岁母亲的身体里
 又捧出一把
 “瞧，又这么多
 仿佛长疯了的春韭
 割完一茬
 急火火地又窜出一茬”
 外酥内硬
 黑中透亮
 这些东西
 是石头吗？
 大如无名指肚
 小似高粱米粒
 无垒墙和拌混凝土之用
 只能撒在乡间的泥土路上
 母亲这辈子走得最多的路
 在母亲体内
 长了四十多年
 这些东西
 能叫石头吗？
 母亲怀揣他们
 硬是把籽粒饱满之仓
 走成一条干瘪的布袋
 我还能叫他们石头吗？
 凡母亲用血肉喂养的
 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们都是母亲的石头
 让母亲疼痛了四十多年
 不听话的石头
 2014年初
 我想亲自操刀
 从88岁母亲的身体里
 取一样东西
 这次不是石头
 是血栓
 这一突如其来的物种
 比成群的蝌蚪粘稠
 比老家的门栓牢固
 生生将母亲和我
 堵在了两个世界
 
 
母亲找父亲去了
 
 母亲终究走了
 找和她共同生育十个孩子的男人去了
 那个和她共同生育了十个孩子的男人
 死于一九七六年
 和那场死了二十四万多人的大地震无关
 是沾火就着的脾气要了他的命
 也幸亏如此
 要不那场大地震，他也难逃一劫
 家里只有他住的那间房屋倒塌了
 一晃三十八年
 鬼海茫茫
 母亲还能找到父亲吗？
 找到那个经常与她呕气
 张嘴就骂举手就打的男人吗？
 父亲应该还是当年的样子
 五十五岁尚在壮年啊
 而母亲毕竟八十八了
 腿脚又不好
 这，只是我担心的一半原因
 另一半是：
 母亲喜看电视、偶用手机
 父亲肯定不知为何物
 母亲津津于三十八年来人间的新人新事
 父亲也必定一脸茫然
 这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父亲
 会不会再度点燃他的雷管脾气？
 寂寞已久的母亲
 会不会因久别重逢后的无话可说
 而越发寂寞？
 “还是抽支烟吧！”
 这是他们惟一共有的爱好
 也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
 在满旷野的烟卷的吧嗒声中
 两个隔世的老人，默然相向
 
 
我终究成了孤儿
 
 父亲死时
 我11岁
 母亲50岁
 那时，我不能称为
 孤儿
 因为我
 还有母亲
 没有父亲的岁月
 我没感到比其他孩子
 少了什么
 因为我
 还有母亲
 母亲就是家
 有家可归的孩子
 就不是孤儿
 在我眼里
 母亲永远是
 六七十岁的样子
 七八十岁的样子
 八九十岁的样子
 母亲似乎没有年轻过
 母亲可曾有过青春？
 青春的母亲
 是什么样子？
 我没想过
 这样的母亲
 会突然死掉
 母亲的头发
 比我的黑
 母亲的眼睛
 比我的亮
 母亲的耳朵
 比我的灵
 尽管母亲的身子
 一天天
 都快佝偻成
 一个小圆圈了
 我不明白
 上帝将这样一个老太太带走
 能干什么
 我没指望
 母亲能长命百岁
 我知道
 人从降生那刻起
 死神便不离左右了
 我只想
 让母亲
 多陪伴我几年
 人世荒凉
 别让我过早地沦为
 无家可归的
 孤儿
 
 
母亲百日祭
 
 恍若百年，又仿佛昨天
 你依然坐在炕上，吧嗒着烟
 目不转睛地看我们打麻将
 伸手支招时，背上的罗锅儿
 有轻微的颤动，如风过土丘
 每次回家，你总是闻声迎出来
 每次离家，你又坚持送出老远
 背上的罗锅儿，一耸一耸的
 都快蹿过你的黑发了
 怎么说走就突然走掉了呢
 这一走，隔山隔水隔阴阳
 只有在梦中，我才能与你一见
 你曾跟我说要出一趟远门，带着我大嫂
 事实上，我大嫂先于你44天就走了
 家里人都认为我大嫂带走了你
 我二嫂怀孕，我去送保胎药
 你从我手中夺去，怕是打胎的
 我苦笑着说：“你还是惦着他们！”
 惦着就惦着吧
 我二哥常来看你，哪怕三更半夜
 这是一个拙人排遣思念的最直接方式
 但并不足取
 我想你更希望他化悲痛于好好过日子
 他俩还那样，让人无话可说
 梦泽呢，不说也罢
 此刻，他们都像我一样跪在你面前
 但也有好消息
 小欢在这月20日再婚了
 我大哥也将于秋天再娶
 人世有代谢，倏忽已百日
 时间都去哪儿了？妈
 我问你，同时也反问我自己
 为什么我的记忆里
 没有你50岁前的样子
 我的姐妹们身上没有
 我的侄女外甥女们身上没有
 甚至我的爱人
 为此，我沮丧地活了这么多年
 还将因此而沮丧地活下去
该怎样跟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说荡漾
母亲百日时，其它坟上的草
已没了小腿肚
油绿、齐整
仿佛出自园艺师之手
微风一吹，我脑海闪现出荡漾
五月的麦浪
初冬的芦苇荡
晨曦里的鸡鸣
月光下的蛙鼓
我想用这些熟稔的事物
跟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说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新坟
土还湿热
这些大地拱出的斗笠状土包
身披绿蓑衣
头顶青焰火
我几乎脱口说出：
真好
秋风辞
母亲临终前十几天
开始禁食寡言
笼子里的蝈蝈
自秋分后
也出现了类似情形
懒得吃东西
叫得不欢了
两翅似生锈的锯片
嘎吱嘎吱的
让人难过
抚摸它日渐瘦削的肚皮
仿佛丝丝秋风
掠过水面
有刀片
切开了我的中指肚
还乡
薄雾中
地里的庄稼
砍头的砍头
削足的削足
凄惶的衰草抱着
披头散发的柳树
迎面走来老妇人
我以为母亲又活了一次
刺入耳鼓的唢呐声
我以为母亲又死了一次
母亲轻盈地从炕上
挪到了墙上
这一骤然间的悬空
让所有的还乡
都成了奔丧之路
一棵芦苇
 ——给父亲母亲
一棵芦苇
 像人一样
 站在初冬的原野上
 单薄的身子
 顶着一颗花白的头
千千万万棵芦苇
 像人一样
 挤挤压压的
 看不清他们的身子
 更不见那些会思想的头
 只有晃动的大海
 和发光的浪花
孤单只让人担心
 抱团取暖就成了事件
悲伤莫过如此
 仿佛我一出生
 他们已是暮年
 光阴这个糊涂蛋
 不是遗漏
 就是缩短
我还只是苇锥
颜色尚紫
 但早有人
躲在暗处
 正准备一锹一锹地
 往我头上填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