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的天堂
那个孤独的哑巴
默然坐在门前老树下
一脸的庄重
好像有一道命令
比他的心更固执
他的嘴唇嚅动如蛙
如一只震腹鸣叫的青蛙
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似乎有一打话
在他的脑门挣扎
但他始终不肯打开
话语的城门
似乎有一尊佛
让他宁可背叛自己
也不敢泄露天机
他那左手捂住右耳的姿势
叫人怀疑他是在用一只手
塞住一只耳朵里的人世
用另一只手
打开另一只耳朵里的天堂
▲飞越群山的翅膀
它们彼此靠得很近,互相呼唤着
它们的叫声嘈杂而有序,交响而合拍
就像非洲部落男女老少嘹乱的腔调
听起来叽里呱啦,但绝对有情有义
它们队列整齐,喙骨一致,有一刹那
它们在天空排成一道狭长的幽径
多么优美的线条啊,可惜转瞬即逝
显然,群山之上的风暴是猛烈的
足以折断任何翅膀向远的目光
它们中的一只掉了下去,然后是两只
三只,四只……但它们没有掉转方向
向上,徘徊。再徘徊,再向上
它们终于从雪山的垭口飞了出去——
它们中的一些,是第一次飞越这个垭口
而一些,将会是最后一次
▲夜宿泸沽湖
今夜,泸沽湖把所有的油灯
点亮了,就像另一个地方的天空
为另一个人点亮了星星
今夜,泸沽湖为我盛满了忧伤
就像另一个地方的田野
为另一个人收容了夜色
顺着湖岸,我用手指缝隙
漏下月光,漏下心跳
无名小虫的鼓噪,似乎谁的有意安排
没有人能停止脚步,放弃幻想
风响过湖面,影子静静摇晃
村子最东边慌张的男低音
也许将抵达西侧的山脚
也许将赶上南角的马蹄印
村子最北端阿妹酒吧飘来的乡音
带有苦荞花涩涩的香……
鸡鸣此起彼伏,有的梦
已经醒来,有的梦将要绽放
甜蜜的媚笑,而眼睛已经替你说出
内心全部的秘密。这么静的夜
不适合大声喧哗,不应该强人所难
嘘,小声点,再小声点
不要吵醒她喃喃的情话
▲宁蒗的蒗
你说你不会拼读宁蒗的“蒗”
这并不奇怪,与你的阅历和学识
也无直接关联——它仅仅说明
你从未到过此地。翻开《现代汉语词典》
宁蒗的“蒗”的确形单影只,孤寡寂寞
它虽然与“浪”同音,但一点也不浪漫
一点也不多情,它仅仅和“宁”字
组合成一个彝族自治县
但对我而言,这个字就是巢
就是家,就是土豆,就是燕麦
就是给我生命的母亲,就是祖国
此刻,我就在这个字所覆盖的土地上
谈情,说爱,娶妻,生子,做梦
▲故 乡
故乡就在脚下
再怎么用力踩
它也不会喊疼
千百年来
它已习惯了
我们的摔打
故乡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习惯了苦和痛
无论穷到何等可怜的境地
照样谈笑风生
你很难从他们的身上
体验到生活的艰辛
▲神 山
我的高山有风,但它不会起浪
多数时候,野生动物是温和的
天然植物是善良的
河流与泉溪,偶尔也发怒
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坏脾气
一股冷风从雪山吹下来
把我长发吹成了森林
脸上不仅冷,甚至有些冰
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小心眼
我的高山不通电,所以树脂精灵
松明普度众生,我的高山不通公路
所以翅膀裸露,云朵擦亮马匹
我的高山不通自来水,所以雪是干净的
就像牛羊弯角的旨意,蘸有泥香的方言
我的高山站得高,不用登塔远望
我的高山长得土,土得像神
▲山东山西
天空没有路,鹰的翅膀扇开路
云飘向何方?春天花云雀
今年见到的脸色,总与去年见时
一样土,风为谁颤鸣
记忆起,象群般倚叠的山
把茅草屋扛在肩头,拂拭苍穹的样子
错综的河,把它们拉得很近很近
走亲串戚,却要一湾又一湾
记忆起,父母已老,他们
传给我忧郁的脸、煽情的歌谣
却没有传给我抚慰灵魂的秘籍
回望来路,心常常乱作一团
记忆起,我是凉山土著的后裔
而三百年前收藏毕摩经书的岩洞
到底位于山东山西,还是河南河北
他们闪烁其词,没有回答
你呢,站在都市高楼下
我知道你距离妻子尚有三十三张红灯
距离故乡尚有三天三夜车程
距离远方,近一些了么
▲沾亲带故的人
因为山高,他们喜欢靠山而居
以挡狂风;因为贫穷
他们喜欢攀亲道故,以济饥寒
他们有的嗜酒成癖,有的花粉过敏
有的牙齿洁白,有的染上兰花烟
愁苦的色泽。有的像受惊的野马
脾气暴躁,有的如牧归的犍牛
性情温和。有的蛮不讲理,有的逆来
顺受。有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有的是天底下最坏的坏人
更多的,不好不坏,听天由命
那些与我沾亲带故的人啊,开心的时候
他们会哈哈大笑,旁若无人地得意
悲伤的时候,他们也嚎啕大哭
肆无忌惮地从容。他们的喜怒哀乐
与世界各地的人,没有本质的区别
▲山歌王
他不苟言笑,脸像阴沉的天
除了送嫁的早晨,或迎亲的夜晚
你很难从他的眼里掏出一丝笑意
作为寨子的山歌王,他像一头公牛
让山里人在山外神气过几回
现在,夜幕拉开,松明苏醒
送亲的队伍已经落座贵宾的席位
他也即将亮出祖传的绝技
去应答来自古代的天问。那预言
祖先童年的梦呓。对面那位歌者
看上去,也不像是省油的灯
从他喉咙流出的格言,优美而
煽情,伴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趁人们拉话的间隙,山歌王抖动舌头
猛喝了两口烈酒,但他仍不敢
草率开口。他注意到阿芝的眼睛
在丝巾后面使劲盯着
现在他开始像一只红公鸡
把脖颈朝前仰了仰,好让声音
变得响亮一些
▲父亲的眼睛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街上的灯火像准备捕食的候鸟
一盏跟在一盏后面,用后现代的手法
打开夜的领地。远处的群山
像静卧的大象,如果我说它们像一群
吃饱了打嗝的野牛,估计也没有人反对
而天边跳出两颗星星一眨一眨亮
像要暗示什么。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多年来,我已忘了仰望蓝天
更不要说歌颂星空了。我忙于举手致意
低头赶路,头顶上的辽阔
那无以知晓的天堂,好像不曾传说
而此刻,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两颗星星在天边一眨一眨亮
它俩多像父亲的眼睛,忽闪忽闪地
在看我,似乎有一夜的话
欲对我吐诉
▲天堂的粮票
多少扇图案
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了
甚至没有残余花瓣的轮廓
多少种文字
被月光冲洗得墨迹模糊了
甚至没有遗留胛骨的裂纹
而彝族女子手臂上
邮戳一般醒目的梅花纹
却如清凉可鉴的泸沽湖
蓝天不蓝了,彩饰无华了
它还在碧青
梅花纹是天堂的粮票
以食为天的女人啊
纵然生活是美满的
眼睛阅历怎样漫长的旅途
人间和天堂的粮票
是万万不可遗失的
必须紧紧攥在手心
最好,深深刻在手背
▲美好的时光
上山砍柴,下河挑水
坡上放羊,坡下牧马
父亲们干的活,拼着干
母亲们干的活,学着干
饿了,三个耐寒的洋芋
渴了,两颗圆根的萝卜
一段足以载入个人史册的时光
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甜蜜
有点幸福。那些一辈子走不出
大山的童年玩伴,却并不这么看
我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
在他们看来,正如他们的今天
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好
▲苦荞花
苦荞花开,一亩又一亩
这是夏天,早开的花早谢了
晚开的花,晚着呢
我打马从旁路过
想起春天,想起一种美
想起一个朝代丰满的女人
而一位农妇的眼光更毒
她像一位望穿历史的祭司
从苦荞花身上,望见了种子
从种子身上,望见了群马
一声冰雹大的轻雷,响自远山
我和那位农妇不约抬头
一时的大意,我们竟忘记了天上
掌管风雨的那尊神
它可是握有举足轻重的一票
苦荞花能不能磨出农民的粮食
有时候,只有它说了
才算数
▲闲散的云
那孩子静静躺着,他的头
歪向一边,阴影落在另一边
他的手指和脚板,残留柔弱的挣扎
鼻孔和眼瞳,敞开泪湿的梦
他的嘴唇干裂,来不及吮舐春光
牙齿暴露,来不及咬紧青果
他的眉毛锁不住昏厥的痛
也许刚刚刮过一场龙卷风
他的肌肉全被吹飞了,只剩下
瘦骨。他的母亲枯枝般干瘪的手
死死抱住她树瘿般突兀的膝盖
——她的眼里没有了泪水
但可以肯定,她的心中填满了悔恨
她仰天长叹,然后倏地跪了下去
一朵闲散的云,刚好掠过她的头顶
掠过埃塞俄比亚的天空
▲内 伤
原以为只要苦荞酒一杯又一杯
醉语便能像撵山的猎狗
把心底的苦一句一句全部撵出来
原以为只要兰花烟一支接一支
哀愁便能像晴天的云彩
从漏风的崖一口一口全部吐出去
原以为只要规避不长眼睛的落叶
刺骨的痛便不会打在头上
原以为只要谦让怒气冲冲的飞沙
冰冷的血便不会弄脏肌肤
原以为只要情投,笑容每天万里无云
原以为只要意合,誓言每夜不打折扣
可是亲爱的,有一些伤
比如至爱似疾的思念,它直抵心尖
是肉眼躲不掉的,肉身挡不住的
是泪水洗不净的,药水治不愈的
它只会被时间之河越冲越烈
只会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
(选自个人诗集《凉山雪》,均曾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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