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沉船》是一首史诗。但同时,它又超越线性“诗述史”的凡俗史诗概念,而把自己纳入屈原开创的“史入诗”空间史诗传统(想想《离骚》中现实——历史——神话——现实的追寻吧),通过一个抒情声音的穿针引线,《沉船》营造出多层次的有机思想结构,以诗歌空间,不停吸纳、转化时间主题,最终,让这首诗比某个“盛夏”、比撒拉族人的记忆、甚至比任何塞满沉船的历史河流更深。两首长诗,书写之处远隔万里,书写的诗人素昧平生,作品却构成了互文性。好像冥冥中真有个“相逢”:阿尔丁夫-翼人的黄河、我的新西兰,都未离开人生的岸边,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我们内心深处,像同一个震中,辐射出同一场地震波,让诗人之心遥相呼应。
杨炼:长诗巜沉船》,是我读到的当代中国最好的哀歌之一
相逢在岸边,在多雨的季节
默认刻骨铭心的时间
是河流的走向
是盛夏残酷的意念
……
上面四行,是阿尔丁夫翼人长诗《沉船》的开头。短短一节,如一部乐曲的主题动机,呈示出若干重要的信息,乃至诗学特征。它引领着这首长诗,和阅读长诗的我们,踏上了一首历史哀歌的茫茫长途。
这里,首先打眼的,是那个无人称句式:“相逢在岸边”。“谁”相逢?在哪个“岸边”?主语的缺席,造成一个悬念,也因此包括了许多可能的答案。
相逢者不清晰,但相逢的场景并不模糊:在“多雨的季节”。我怎么油然想到艾略特《荒原》的起首:“荒地上长着丁香”?无人称句式在继续:
某人隐身相逢的季节,本身是时间一部分,却又不得不强调“默认”这时间,且为此默认“铭心刻骨”!
某人眼中,岸和雨,都是河。而消失,是这时间之河的唯一流向。哦,原来,某人默认的,是一个“盛夏残酷的意念”!我们不知道,那是哪个盛夏?每个盛夏?那个盛夏!借助汉语动词的无人称、非时态,阿尔丁夫·翼人指给我们一个不停流去、更一动不动的“盛夏”。
无独有偶,我写于2005至2010年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中,在构成第二部的五首哀歌里,有《故乡哀歌》在。其第二节,也恰恰名为《雪:另一个夏天的挽诗》。那首诗,写一个从南半球新西兰眺望的“夏天”,够冷也够黑:“供桌似的雪山/万匹素白无鸟的天空满目烟黑”、“千年之雪 一把抓起多少时空/裹着白绸不愿醒来 每天裹着灰烬/活算什么梦更难忍”……
两首长诗,书写之处远隔万里,书写的诗人素昧平生,作品却构成了互文性。好像冥冥中真有个“相逢”:阿尔丁夫-翼人的黄河、我的新西兰,都未离开人生的岸边,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我们内心深处,像同一个震中,辐射出同一场地震波,让诗人之心遥相呼应。
阿尔丁夫·翼人是青海撒拉族当代着名诗人,他这首长诗《沉船》,写得悲怆而不声嘶力竭,哀痛却更力道沉雄。究其因,或许由于撒拉族一如整个中国,绝不缺乏悲剧经验,相反,它们或许实在太过盛了,尤其二十世纪以来,复杂的历史、文化冲突,让无数“事件”,不仅在岁月水波间载沉载浮,更层层叠叠积压进内心,把每个民族、每个人书写成一种“处境”。历史,令现实变得无比深厚。借助它,我们增强了视力,更铸造了定力。
《沉船》开头定下的调子,在整首长诗中贯穿始终。阅读这首共五十六节的长诗,常常让我眼前浮出一幅图景:一个孤独的骑马人,身披斗篷,沿着起伏的河岸,傍着一道浩浩逝水,颠簸着,沉思着,吟唱着。这首长歌,自那个“盛夏残酷的意念”引出,河流的走向就是岁月的走向,那“忧郁的眼睛正在穿越/远古的传说久远的往事”(5);生死轮回的人群,如“一颗头颅替换另一颗头颅/去追赶一只受伤的黑鹰”(7);无垠绵亘的黄土地,“它纵然生生死死/却依然长啸嘶鸣//依然呼唤山的主人河的主人”(20);当盛夏变得残酷,我们的意志反而清晰:“我们便拥有更多的冬天……奇迹般载负着日月星辰/并将注视着另一个冬天的到来”(24);当周遭世界凄凉如许,我的思绪反而深沉:“我便叉开双脚站立于岸边/遥望着盛秋的麦穗低下头颅/疏朗地滚过大片荒芜的土地/却不知竟有几多忧伤/几多梦幻与我同在”(27);这场处境与内心的搏斗,越直面绝境,越激发出能量,我们“顿足于河岸/丈量滴血的头颅/使它高出水面站立一种姿态”(31);一个声音:“水的汹涌怎及得上血的汹涌……如千吨熊熊铁浆从喉管迸出”(33),一种审视:“我被突然吵醒……悬挂在半空/站立成一幅活人的眼睛”(38),受难的经历并非虚无,它毋宁说在重建一个精神血缘:“如果说行动是一部情书/……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更加相依为命”(42);受难,其实是自己体内举行的一场祭祀:“那个涉过河滩的影子/在肉浆中为谁哭泣”(10),并由此获得一次顿悟:“……而我们/短暂的一生只不过是这存在的/一种例外……”(11),直到超越终于来到:“精神的内海趋于平静和安宁”(45),死者或许是真的生者,“让那些在黑暗中站立的人们看个够”(46),他们并未远离,那道“对岸的黑色绝壁……常以泪水拍打胸膛与河流默默相许”(51),他们“化生命为流浪的歌谣”(50),助我坚信,要“毁坏眼前罪恶的长城/重新用鲜血和泪水/选择自我/选择黑夜的祷告”(52),也令我反省,是否在“迫使自己默认一个时间的概念/为存在而存在”(53)?河水蜿蜒,歌声幽咽,“宛如我们的船队吟着古歌/不如漆黑的夜晚/永远是黎明的前夕”(54),悲怆而不颓丧,“谁能料到这悲壮的一幕/闪耀着灿烂的幸福之源”(55),最终,它所返回之处,是一片兼具人性和神性、历史与当下的“内陆”:“幽幽的灵魂深处——/叩伏于母亲的营地/在旭光中向内陆挺进”(56)。《沉船》向内漫漫跋涉,领我们抵达了一种豁然开阔。
《沉船》是一首史诗。但同时,它又超越线性“诗述史”的凡俗史诗概念,而把自己纳入屈原开创的“史入诗”空间史诗传统(想想《离骚》中现实——历史——神话——现实的追寻吧),通过一个抒情声音的穿针引线,《沉船》营造出多层次的有机思想结构,以诗歌空间,不停吸纳、转化时间主题,最终,让这首诗比某个“盛夏”、比撒拉族人的记忆、甚至比任何塞满沉船的历史河流更深。一次“相逢”,恰恰因为无人称,才适用于所有人;“相逢”的非时态,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一举相逢于所有时间。阿尔丁夫·翼人无须重复套话“子在川上曰”,因为他在自己深处,摸到了那条巨“川”。他深夜扪心,就在沿“川”漂流,甚至就成为了一个无尽加深的川底。用《沉船》,诗人从幽幽深渊向上“俯瞰”,目力所及,能认出到处的沉船,过往的、此刻的、将来的。而且,沉船们还在继续向这首诗中沉没,加入翼人为《沉船》找到的处变不惊、沉思默想的语调,且让这当代汉语诗歌中罕见的思想音色一贯到底。
《沉船》这首诗,堪称河汉之歌、草原之歌、旷野之歌。听它,能听出民歌的质朴、牧歌的苍凉、情歌的优美。我要说:它兼具现代心理的纠结,与茫茫地平线的超越。我数次谈到过:是“诗生成风格”,而非相反。所以,尽管《沉船》从开头就不否认“刻骨铭心的时间”、“盛夏残酷的意念”,但它的落点,却并非历时性的简单呻吟,而回归了对倔强生命的赞美。翼人最终向其挺进的那片“内陆”,当然是一片精神境界的内陆。诗,一如古老传唱的民歌,始终在吸纳艰辛,提纯内美,以此支撑着文明的传承。稚嫩如插队三年后、写作《诺日朗》时的我,也已认出:“活下去——/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而环球漂泊后写《谒草堂》时的我,更能识别:“一个夏天读出一千个夏天的寒意”;“一行没有尽头的诗用尽了漂泊一词”。这指向了一个更大的话题:诗之境界,在处理激烈的历史经验时,体现得尤为清晰。或者说,恰恰因为历史严峻,诗歌形式的自律(乃至对其形式主义式的强调),才体现出诗人作为文化之根的自觉。请注意,诗是文化之根,而非某种宣传口号(它们从来没有“根”)。这个意义上,形式最专业者如屈原、但丁、杜甫,同时也最质朴、本色、人性。我该说:甚至最道德!倘若我们再问深一点儿:历史有悲喜之别吗?历史的存在,这条大河,携着一切人类记忆,浑浑浊浊、莽莽苍苍流淌到今天。它本来就既构成我们的苦难,更赠予给我们财富。因此,函括历史之诗,特别是“史诗”、长诗,正是承载思想深度的极端形式,选择它,已经本质上在肯定生命力。时间大河里堆满沉船的残骸,可《沉船》之诗恰恰是不沉的。磨难,验证了这首赞美诗不停“挺进”,无论那磨难来自大自然或人类。
那么,返回本文开头,激发翼人创作《沉船》的那个“盛夏”,让我们领略噩梦的灵感的那个“盛夏”,它在哪个具体日期,有关系么?只要我们大睁灵魂的眼睛,哪个盛夏不是那个盛夏?哪个地点不在处境脚下?哪一天不曾标明河流的走向,因而令我们刻骨铭心?“这无非是普普通通的一年”,我这个貌似无情、甚至残忍的句子,写于新西兰,当我从漏雨的小屋里,眺望着窗外白云无尽驰过之时——但,这难道不是对那种涕泗横流的深层追问?我们曾一次次“刻骨铭心”,但对它们记住了多少?是否正因为遗忘如此彻底,我们反而能虚伪的表演悲伤?“时间”的最佳暗示,正指出了时间(和人)的虚无!
阿尔丁夫·翼人的《沉船》,是我读到的当代中国最好的哀歌之一。我特意选用这个专业词汇:哀歌(Elegy)。因为这个源出西方的诗歌形式,其实深切吻合了我们的中国经验,或者说,没有什么“中国”经验,有的只是“诗歌”经验:只要它能配得上这徐缓、深沉、一唱三叹的形式,能承载得起这形式已然蕴含其内的经验深度、精神深度,诗,就在重铸人的质地。它能哀,只因为它能歌,且在歌中,还原了美。我们共同吟唱存在之大悲,也最有力地赞颂了共同的灵魂之大喜。
至此,阿尔丁夫·翼人留在长诗起首处那个悬念式的无人称“相逢”,找到了很好的回答,那里相逢的其实是每个人、所有人。
他们——我们
相逢在历史的岸边、哀歌的岸边,相逢于这个独一无二的时代,是一种命定、一种幸运。我们都是《沉船》上的水手,见证过惊涛骇浪,见证过沉船刹那间,人性暴露的优美或丑陋,但什么也压不倒诗歌。大河汩汩流淌,我们始终在凝视它、聆听它,辨认着历史哀歌的音色,直到,用我们的歌声加入历史雄浑的合唱。
杨炼
作于2015年11月30日,汕头大学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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