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作20首（存稿）

狭隘

既然做不到为万物动情，就请允许我
狭隘一些。作为人类
我也无法对所有人付出真心。请原谅
我的自私，缘于一只鸟对森林的警觉

世界这么小，我只配
爱身边，可爱之物


看月亮

我坐在石头上看月亮
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月亮
路上的行人各忙各的，他们还顾不上
看月亮
月亮不规则的侧脸看向我，又像是
看向别的地方。但我
只是坐在石头上看月亮，她看不看我
我都在她的轮廓里。我坐在石头上看月亮
而石头固守在我对事物的执念里

风吹过树顶，月亮
被一只夜鸟赶出山林
我修正了我的身形，石头
继续保持它难以言说的形状


青鸟之死

在栅栏之内和栅栏之外，我感受到
风的驱离与风的侵入具有同等拉扯的力量
它们纠缠于物体形成并消失的漩涡……

上一秒存在推动着下一秒死亡。我们
被这叠加重复的空间挤压，不自觉地
朝前迈出一步。石制器皿上
紫薇盛开，她萧瑟的前身随一只青鸟
葬于高墙之下。手心里的翅膀
拍打紧握的空气，这微微抖动的羽毛曾试图
寻求庇护……只是“啪”的一个轻声
神的指引，有时只是一扇紧闭的窗口

死亡是迁徙，也是一次蓦然回首
清晨醒来的除了鸟鸣和光线，还有
太阳捕捉不到的阴影和虫豸，它们
被栅栏隔离，又被随之而来的光照混为一体


时间，是个黑白不分的家伙

是不是这人世的开关握在谁的手里，谁就有了
偷懒的术法？为什么
马路上的街灯总是同时亮起？唯一不亮的
是我年少打碎的那一盏。为什么每天清晨
太阳会不约而同升起？那个坏脾气的
阴雨的天气，却有人忘记了叫醒贪睡的孩子
他一身光亮的皮肤躲在云层的被窝里鼾睡
谁在埋怨梦里的蜜糖，蚀坏了门锁的牙齿谁在夜晚刷牙的时候找回了丢失的月光
那个每天写诗的老人，用一生坚持的坏习惯
宠爱着时间……这个黑白不分的家伙


七月

我知道那一刻是不可复制的。虽然
风声很大，屋后仿佛有一个隧道在穿越

我直视前方，阳光涌进来
我难以拒绝我所看到的一切，它们
拥向我，我身体的器皿被打开
我被另一个我摁在心脏的某个角落
我将腾出我的全部，容纳我印象里所有的印象
向日葵，凌霄，半熟的石榴……那只
斑斓的蝴蝶一直在我的视线盘旋
我像一个气囊，正被热烈的色彩填充
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只存在于
那只气球被撑爆前炽热而狂乱的猜想……

七月，在我背靠的阴翳中
还有多少隐藏的暴雨将破空而来


晨扫

风，是个帮倒忙的孩子
他在试探我们的耐心

我数了数天边的日头，又数了数
飞过的麻雀，然后对地上的影子说：这样的日子
我们还要过很久


大风

大风刮起杨絮如雪，这雪
让人怀念湿冷的雪人。这错乱的季节让人迷醉

腊梅和杏花之后，蔷薇送走四月
而五月正被大风裹着落日一遍遍为麦田镀金

这热风催熟的麦浪同样令人迷醉，像一群舞者
用身体为丰收献祭

捶着腿爬上木梯的人，站在屋顶望风
望昨晚被大风吹倒的麦子

——那些麦子，多像她幼年夭折的孩子
躲在一片匍匐的麦地向她招手，嘴里喊着

——妈妈，妈妈……

又一阵风过，喜鹊的叫声从树冠滚落
那人好似被大风撼动的门栓顶住了胸口
她一动不动，站成了一束麦子
等待大风磨快的镰刀，划过她苍老的眼神


观雷

雷声
缓慢而悠远，仿佛已在听觉里
酝酿了
一千年

从雷声飞出的白鹭
隐藏了羽翼下的闪电，它
没有在水边驻留，而是穿过廊亭
独自飞翔……的确
雷声的一部分
来自于飞翔。要不
我们很难从持续的遗忘中
分辨出哪一种声音，来自于
过去，哪一种声音来自于即将发生的现在

一千年的飞行接近尾声
刚好需要在我们的耳畔终止……


近墨

傍晚，安顿好身边的花草
就开始安顿自己……坐下来
为天黑前的暮色，输入一个恰当的比喻

日末，月渐，蝉稀，岸隐
或者就叫近墨吧。对我来说，这些黄昏
有别于其它的黄昏

当落日被搁置在另一个场景——
暮色也将被重新定义。当
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安顿好自己……傍晚
拉长自身的阴影，为夜色附上一层
薄薄的温存


经过

在树下久坐，风是路人
无数路人经过，风就一直吹

李子的脚印落下……我惊讶于一棵树
竟然有那么多脚印

这么多路人经过
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只有那只蚂蚁爬在我的后背
试探着伸出它针扎一样的触角


琐碎，是完整的一部分

花十分钟
步行到实验小学对面吃一碗热干面
是值得的

花半小时陪狗狗散步并打发掉慵懒
是值得的

花一整天读完《活着》，发现自己依然还活着
也是值得的

被一只白蝴蝶吸引，看它在栅栏的空白中穿行
是值得的

空白与空白之间，我有一下午的时间
陪着太阳落下，也是值得的


我们拥有无数个夜晚与星光道别

告别星光……我将睡下
在一所小房子里重复梦境

我不知道夜空下为什么有那么多房子
它们把人类和星光分开，彼此各怀心事

喜欢抬头凝视的人
总能发现泛着白光的羽翼在黑夜飞行
——有些梦境会飞出窗口，跟星星
互相眨着眼睛

偶尔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
像玩滑梯的孩子发出惊悚而兴奋的一声尖叫
那流星的光芒，带着微笑的弧度滑向虚无

我们曾用一个晚上，爱上这夜空
却拥有无数个夜晚与星光道别


水洼中的天空也是蓝色的

坑洼不平的路面，在雨后
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微型湖泊……大地上
睁开了那么多明亮的眼睛，它们看着天空
也看着天空的云朵与蔚蓝

倒映的树木和栅栏从相反的角度印证了
空间的对立与重叠……真实的世界
是晃动的。风吹过去
水洼中的天空跟着泛起波纹——

那天空，也是蓝色的


偶坐

公园里的小径通幽，并不单单是孤独者的入口
长条石凳虚设了座椅

有人坐着，并没有真的坐下
他只是不想让空闲，真的空着

忙碌有很多形式……水底游鱼，林中飞鸟一只蜜蜂死于勤劳并不会让蜜食者心生愧疚

我们坐下，如雕像……这偶然的停顿
为光线找到落脚的影子


边界

在光线与阴影交汇的部分，一定有某些
被磨损的边界。风有时会破坏它们的规则

——当阴影摇摆不定，光线偶尔会退后一步

但铁质的栅栏不会妥协，它们只会
随着光线投射的角度改变倾斜的位置

而如果光线逃走，一枝穿墙而过的蔷薇
会攀上栅栏，成为彩色的那一小部分阴影


旅行

一阵风吹过紫叶李浓密的枝冠，有光
在缝隙间晃动。从一片叶子到下一片叶子
毛毛虫大约需要一生的旅行

而这一次略有不同。它被阵风吹落
从我的身上……刹那的惊愕之后，又被抖落在
草地上。那么多紫红色李子
被时间的沙漏过滤，我们捡起的
要么腐烂，要么被虫噬。它们同样
经历了一次旅行……当那些虫子穿透虫孔一束光掉落，摔碎在路人经过的石径上


想法

一滴水
来到这个世界上抑制住奔流的冲动
它没有别的想法，它只想成为一滴水

在草尖儿上
在荷叶上
在青瓦透亮的屋檐下

一滴水
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坠落的样子
它产生了一丝热烈的想法……蓝色的
水晶一样，澎湃的想法


坐在一条石凳上发呆

又一次坐在这条石凳上发呆……这并非我的本意
——前天有人坐在这里打扑克并互相取闹
——再前天有人推着婴儿车在这里稍事休息
——昨天一位大妈坐在石凳上手捧经书不时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祷告什么
——而今天一位戴眼镜的男士抽着烟蹲在上面大声打着电话，好像跟谁说着水泥搅拌之类的话题

现在我刚好又一次经过这里……这并非我的本意
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而石凳一直就在这里
——石凳适合发愣，我只是配合它默默发呆


阅读

坐在风中阅读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妙用
你不用自己翻阅，风
会帮你翻开你想看到的那一页：夹缝中的
天空，也有翅膀飞越峡谷

是的，坐在两栋房子的夹道中间，如同坐在
被风吹开的两页纸的缝隙。白色的墙壁
挂满看不见的灰尘——那些字体如浮雕
但不妨碍有一点光线透过阴影，叮咬你
淡忘在风中弯曲的手臂……神的光韵
有时候恰如其分

上午十点，风继续吹拂
你的手指沿着博尔赫斯交叉的小径，向
语言深处的花园徐徐滑行


魔法

我很少见到一只鸟安静地待着，它们
总是在枝杈间蹦蹦跳跳，或是在天空
一掠而过。而现在
它们很安静，仿佛时间
为鸟儿们施了静止的魔法，它们因此
对一根树枝产生了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