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历》 燎原 著
北岳文艺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
履 历
雄鹿
它从山脊金红的光涡俯冲而下
从山脊金红的光涡
它弹跳着、窜突着俯冲而下
铁网,在浆血滩流的草场反弹出一道悲怆……
它焦躁地长嗥着,一网之外
有它美丽的妻妾
濡湿的白唇正渴望怜爱与亲抚
它刚刚卸去的巨角
曾是浸浴在她们明眸中爱的珊瑚
在这呼唤媾合的山野,它弃却水草
断崖前磕下它至高无上的王冠
让精血回溯
滋育腹部那一垦殖的犁头
……颤动的不可抑制的俯冲哟
它将伶仃的头颅撞向铁网
又搭起前肢
以颊部和牙齿在金属的樊篱上痛苦地撕咬
它弹跳着、窜突着
于晕眩的草场扭作一环暴躁的金蛇
梭形的肌腱滑块在喘息中掘动
深谷,内应力以沉重的放射运动
穿透石龟的花背
雄性的俯冲
原始繁衍力固执而神圣的俯冲
号声吹响了,血性的蹄鼓
漫过樊篱于落日的核心泛滥……
1985.10.25
追溯逝者
你们离去
使我终身寂寞。空营盘啊
在北极星永恒的星象之下
祖母的绿松石映照你雪前的草潮
映照你高山牧地。你们离去后
绿松石中那支不熄的焰
便一直思念我
伤害我,使我的皮肤抵近闪电
辽阔的日子一天天紧张
我从每个夜晚走过石桥
那些白雾中的乡村,你们的史歌
谷仓一样照亮每扇朴素的窗子
道路昏暝,而铁的声音笔直
凌厉的霜一直刺入陶器的词根
我在你们深秋的湖泊濯洗芦草笔
金汁和羊皮纸,一匹疼痛的黑马
在正午垂直的光瀑中眨着黑眼
空营盘啊,世纪永恒的大陆极地
两种语言,两支痛楚的颂歌和金蛇
勒索我,使我的手指星夜开花
1990.4.6
吐火罗·中亚黄金大道
那时节黄金在大道上奔驰
那时节亚细亚腹地被烤红的夜空
黄金的光焰一路雷霆
吐火罗之族,灼弯的巨蝎星座
大钻石、太阳的火硝
谁看见了你
谁从雅尔和图灼烫的正午
看见你的大时光
从天空走向烛光和诗篇
大生命选择自己的舞台
擂鼓走向天堂。武士戈壁吐血
棍僧断腿爬行,强盗的头颅
放大于正午盆地如水的烟岚
而后是突厥叶护可汗
帛练裹额、深目赤瞳
瞬息风雷乱世
是回鹘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
朝日金戈为王暮日负矢陨命
大生命以奔驰的中亚黄金大道为舞台
擂响吐火罗的天空
大圣哲选择自己的道路
火焰山壁一个僧人和他的三个使徒
焚形烁影,莲花琉璃,通体光明
吐火罗之族,谁看见了你
谁从吐鲁番的铁砧与火锤之间
看见一颗滚圆的紫葡萄
传递西域女自古不眨的媚眼
大英雄请以柘枝舞为黄金的大道抒情
是紧身的黑天鹅绒袷袢
火红的石榴裙,踮立如锥的漆皮靴
大钻石凌空悬垂,大钻石
在王宫、城郭和白杨升起的音乐中
垂照大地不朽的园艺
长绒棉白了
哈蜜瓜熟了
一渠清水,从坎儿井的月色中
接纳婆娑的藤叶和琴
一个裸体武士从大地之血中走向天空
一个豹皮将军从大地之火中走向天空
一个黄金之族从大地之光中走向天空
大生命自己成就自己
大生命在大地上吐血,雷霆中舞蹈
使时间在天空中向自己收聚光芒
是的,长绒棉白了,哈蜜瓜熟了
铃铎和汉诗照亮紫苜蓿上黄昏的马群
城堡风蚀,石碑漶漫,锋刃清瘦
一切发光的物质都被天空所收藏
没有一个大生命是能够腐朽的
像黑夜、历史、灵魂和雷电
像雷电屏息于黑夜云层中的牧场
没有一段大时光不是挥金如土
血脖子、斧斤、负矢的猛虎
大时光以诗篇召集自己的英雄
昙花献命、舞者焚身
一瞬间成为永恒
黄金一直在天空的大道上奔驰
吐火罗的大时光
在黑夜顶巅的海上花园铄金流火
大地不朽的园艺,诗歌的钻石
谁在你们深沉的黑夜中
销铄成一支白烛
1991.11.15
黄昏在乌拉泊看一只水鸥
是一只水鸥在飞
一只水鸥在乌拉泊
在乌拉泊之上的大戈壁
在中亚旷原的暮色中——飞
空旷啊
盛开史诗和金针菊的中亚旷原
是一只失群的水鸥和我
大地落日中饮鸩止渴……
1991.12.7
星空之下是人间的酒镇
在四川的夜晚
即使大地上所有的灯都灭了
那些密布在山川中的酒窖
仍能神灯般地发出光来
使一只玄鸟展开凤凰的翅翎
夜雾中人影浮动
那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人
腰挂长剑浪迹天下的人
草庐中对着北风号呼的
一个个落魄倒霉的人
都在这里孤独地举起酒杯
低头独酌,或邀月对饮
而那对借着夜色成功私奔
又迫于生计返乡开酒垆的落毛鸳鸯
我在千年之后喝过他们的酒
以“文君”冠名的品牌好像是昵称
让我总是惦记老板娘的皓腕
但酒钱却交给了别人
就像那些失意的饮者
他们的诗篇照亮了世界
并以经典的名义在国家机器上不断再版
版税却由别人收取
但玄鸟与凤凰一直在夜空中载出载入
像围绕一个太极球遥相追逐
又像随一个神秘的漩涡首尾衔环
昨夜在山坳中的射洪
另一群无名之鸟聚拢于湖畔丛林
左边是又一座人间的酒镇
是百世留芳的酒
右边是失去了主人的读书台
是千古郁闷的诗
一位念时空之苍茫而怅然涕下的诗人
把终生气力拼作一首绝唱的诗人
被一介鸡毛县令攥死在故乡后
又从时光中死去活来
据说这就是天道的玄机
或人生的舍与得
那时舍得二字就竖在大家面前
然后又横在大家面前,疑似一场面试
但酒在国学的容器中仍然是酒
比如文君是一种酒,太白是一种酒
舍得也是一种酒
酒被市场学诠释为诗学与哲学
但它不可诠释的部分更为接近神学
一坛酒来自无数倍大于它的物质
成吨的五谷在作坊中被粉碎
从一个容器到另一个容器中赴汤蹈火
在蒸煮中糊化,于水淋中冷却
重见天日时由风脱除粒子中的躁气
经扬弃而变轻、历提纯而沉着
然后听见了酒曲的叫魂
进入发酵的泥池再度历经炼狱之旅
最后的时分是蠕动的醅料在穹庐中云蒸霞蔚
酒在蒸汽的下滴中现身,收纳了长虹
酒的玄学来自对于世界的隐喻
它被人间的工匠酿造,却以物质的涅槃
演绎了苦涩的人世造化模式
而拒绝隐喻的,是它的大雅大俗
两位快乐的川人在一壶酒前猜拳行令
出招之前先互道一声:响泥雪喜
响泥雪喜啊——向你学习
山峨峨乎水洋洋兮
知音相逢,向你学习
2015.7.11
扎鲁特草原之夜
在扎鲁特山地草原
当薄暮降临
清空山脚最后一批旅游车窗上的反光
穹隆如盖,大地静寂
草原在夜色中重新返回草原
是我从来不曾见识过的高草草原
齐膝深的高草、齐胸深的高草
簇拥在黑夜腹地纹丝不动
但随着雪亮的星群从山后蓦然涌起
遍野高草霎时风起云涌
浩荡的草梢如一万匹马鬃飘拂
从山地巨大的斜面下一路涌向高处
涌向高处的敖包
敖包之上的苍狼山顶
黑夜之巅的苍狼山顶
其下是一杆苏鲁锭驻守
其上是万古的月光照耀
环围在山脚下隐隐转动的
是遥远的城市萤火——
北京、喀布尔
耶路撒冷、曼哈顿……
2018.8.26
一个人与一部藏书
“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
——后世学者
九十岁,伏生终于熬过了他的时代
刨开惦记了大半生的墙壁夹层
一双老眼鹰隼般地亮了一下,又随之
黯然
人各有命
他的命就是用来定义“藏书”这个词
把书珍藏在藏书楼或藏经阁中
不叫藏。码放在图书馆和文献库中
也不是。伏生之于藏书
就是用命保藏一部书,就是以命护命
这样的书也必有其命
它在午夜命犯火星
又如同长庚星垂照万古
但眼前的《尚书》只残留下了半部
伏生的半条命没了。这条已熬到九十岁的
垂垂老命,必须再熬出半条
他从此开始嘟囔。从身体内
反刍吐丝般地日夜嘟囔
嘟囔是一代宿儒最后启用的经学授受
密码。他把上个世纪的语言
转换成浊齿音,来为这个世纪补经
那天我在隆冬霜雾弥漫的大野
看见一只恍惚的大蚕。像是
环罩在雾光中,又蠕动雾光在天地间蒸腾
这是每天清晨我独自的暴走之地
但那一刻我却被突然锁定
接着听到打桩机锤砸大地心脏的钝音
一声接着一声
2019.2.9
葡萄牙掠影
从威海天尽头到葡萄牙罗卡角
一条北纬37度直线的两端
都是大海。超音速下的亚欧大陆从黑夜启程
正午时悬崖勒马。你已来到大地尽头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如此绝妙的表述让我嫉妒
大航海时代的诗人从浪尖上提取语词
路易·德·卡蒙斯
以诗人的身份被尊称为国父
里斯本帝国公园
发现者纪念塔的花岗岩巨帆
从航海者汹涌的肩胛上斜砍进天空
俯瞰大西洋对岸的南美大陆
俯瞰好望角和半个地球上曾经的葡属海港
而毗邻的海滨公园
则切换出现实主义的落寞
莫桑比克老妇地摊上的凉帽矜持而焦灼
渴望虚拟的头顶。兜售珍珠项链的橡木桶胖姐
企鹅般彬彬有礼,从失望走向下一个失望
但她的体内装着大海,从来不知道沮丧
中产阶级冷清的雷诺牌出租车旁
高头大马的观光车不时从深巷风光地驶出
但没有人提到费尔南多·佩索阿
这位穿行在“空虚哲学”中抑郁的诗人
1921年曾书写过一篇
《从社会学角度看葡萄牙新诗》的评论
这个标题让我深感惊诧,只要把葡萄牙
换成中国,它恍然就是一百多年后
一位中国博士生的论文
2019.8.5
一条河流的个人记事
一
一个事物的名字太响亮就接近空洞
比如一条澎湃在史诗中的大河
二
但在源头,它是汩汩的水、淙淙的水
奔淌在星光和海子间
被称作“曲”的众水
扎曲、卡日曲、约古宗列曲……
潺潺如小谣曲的曲。曲折蜿蜒的曲
随后是高原与大地上的九曲回环
一个藏语名词在汉语中
曲尽了它的所有特征
三
盘绕在大雪中的河流,被一道浮桥取直
貌似捷径。一个少年从彼端刚走到此端
立地被知识冠名,突变为“知识青年”
虚拟的语境中成长太快,仅需要一刻钟
而从一种语境进入另一种语境——
实锤性的语境,却要被河流的金刚手
盘了再盘。然后腰扎草绳
在早春的田野吆喝两头犏牛开犁
然后以牧人仄歪着腰身的标准姿势
在一匹大走马的鞍背,扎稳身姿
方言是一种连着心肝的语言
有时适合撒欢——
长命姐呀,尕欢旦,啥时嫁个尕老汉
藏语是我青春期的第二语言
“呛”是酒,“呛通”是喝酒
酒曲与神曲都是神的语言
四
但在几十年之后的大河入海口
再见到它从苍茫的天际线下压来时
我只听懂了两句箴言
一句是逆水行舟
一句是随波逐流
2021.3.18
落日观察
太阳,当它缓缓下行
与海面构成十五度的夹角,开始变身为夕阳
夕阳的现身以开启燃烧之旅为标志
它使天青色的外围首先燃烧为柠檬黄
再由浅而深,而至绛黄……浅红
继而从浅红天幕环围的炽亮圆心
向海面投下一条光的长廊
这时候黄昏来临,迷离的大海悄无声息
这时候它的轮廓如同绽放的花冠
在临近大海的燃烧中一圈圈地放大
呼应着大海潮间带的节奏,噌噌地放大
直到放大成胭脂红的海天夹角
一轮波动着金子溶液的宇宙之花
这时候翔集的鸥鸟一起朝它飞去
天地一瞬间被抽空
这个时候的它,名叫落日
我所观察到的落日不是陨落而是诞生
一种在燃烧中诞生的
贮满伟大的疲惫,磅礴而又晶莹的生命
2022.11.19
燎原,当代诗歌批评家,诗人,威海职业学院教授。著有中国西部诗歌专论《西部大荒中的盛典》,诗集《高大陆》,当代诗人点评《一个诗评家的诗人档案》,批评随笔集《地图与背景》《自带系统的河流》,以及《海子评传》(第1—5版)《昌耀评传》(第1—3版)等专著若干。获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第五届中国桂冠诗学奖、2016星星年度诗歌评论家奖、第六届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第四届金青藤国际诗歌奖批评家奖等奖项。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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