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域里（组诗）

光域里

事物高高举起

虚拟和增强的炫目蓝光

把一种外形流畅的认知或磁波

倾注到我们身上

连接起手指

肺的呼吸

被无限渴求的速度和注意力

所有六维八维空间盘旋起的模拟分子

只跟未出世和逝去的人没有关联

触摸到的速率和分辨力

或云化的心绪

都像在

自己肘边

眨一下眼

换了状态的街道 楼房 窗户和飞动的鸟

仿佛在轻易进入信息与交流的普及

以视觉的知心姿态

吮吸思考

沟通渴望

一个平民化的智能年代

更细光点在光域里粘上眼睛睫毛

如同人造星星 围绕一切

应和着趋势的声音

并转向脸庞 看到

濡润之唇

个人性的整体就在全部的事物之间

必须改变 已经改变的大脑

还在使每个人大吃一惊

思维的切换

盘旋起了

一大堆头发

我想发明一款手机

我的手机

从自己的消耗中凉歇下来

静默得没有一点反应

就像一个人留在一间没电的房子里

一分钟增加一百二十秒钟焦虑

五指像倒钩似的

突然想

空气充电 或用气息充电 

那全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有趣了

又倏地问自己

现在还有这么多亲密无间的人吗

或问候与唠叨的话

手机闭上声音和眼睛

手机像在沉思自己的喑哑状态

似乎还有一种致命的焦渴

觉得一代的又一代

确实到了应该是更好的一代了

怀柔起亲近的磁波

我想发明的一款手机

最好微笑

也能充电

量子空间

量子空间穿过诗歌和直觉

粒子与粒子纠缠 形成的波形

位置 动量 能量 演化成通信和万物

充满活力 引人入胜 完美无瑕

叠加的微观世界 多世界 观测或测量

特殊联系 无论相隔多远 相关状态

相应的改变 似乎听到连接声音

轻拂而来

进入耳廓

好像在一座新发现的大楼里

每扇窗户是一个点 一种尺度的微缩

凝视升起 带着周围神秘的计算 繁复分支

看到里面的人随着神奇的编程

在自由度里发明自己

进进出出

改变思维

又像一瞬间一个特别突出的自己

进入以蓝色为背景的小空间

把一种姿态变成先于知觉的感觉 并入一种

在线的穿透和经历的应用场景

直至看到手指间的镊子

夹起一颗激光

一个光源

未解之谜

量子涨落的悖论 粒子和反粒子

全新的视角 每一种可能性都在实现

意想不到的外观 现实 实验或相同的诗歌

促使一切

放下经典物理的思维模式

徐徐靠近 徐徐发现

开放的直觉

自己的位置

在某基地看一个发射按键

时间暂定

仿佛所有延迟时刻积聚在了

一枚按键上 只要记住一根手指

闪电之唇 就会爆发出

饱满的呼啸

包括翻飞的物质 

核心里的文明云层和大地

光落到那里 那里空间或多面体的墙

都会打开窗子

或另一种想象

在树丛中瞥见几只嗡嗡响的蜜蜂

盘旋着枝梢 引导着

其他几个伙伴坐到蕨类叶片上

怀起萦绕的感觉

这种与世间万物绑在一起的时刻

定义的物质 生命状态和遍及的一切

仿佛在等待里

支撑着呼吸

耀眼的按键

那一秒 似乎不需要耳朵 嘴

只需要眼睛看到人类的美好愿望和景象

在一根手指下产生

就足够了

生物试验

基因在某种模型里

演变 蛋白质细胞分裂 移动

前所未有的警觉 不可思议 滴水形

从容器进入数据库

包含指纹

或罗纹

我们似乎有些害怕和担忧

从没想过复制自己 变化到不认识自己

像重新经历年轻的早晨那样

懒床 寻找座钟

看到午后的太阳

我们只想一点美好的变异

去掉些皱纹 在客厅里雀跃几步

整个身子加快活性的小分子或酶代谢

分解脂肪和

老态的虚弱

基因技术

或核酸或变体

我们为之奋斗的躯体或逻辑

突出了骨骼和骨头的形状和分量

以及爱恨 思想 感觉 渴求 血与肉

无法让自己回到童年跟自己的儿女平等称呼

更无法在跨越之后 问自己

你是谁

见过吗

理发师傅

当我的身影进入他手机屏面

被划到一边 他正在游戏的情节里

手指抽动着 并在一种地形的岩石背后

用光点的子弹打来打去

闪烁出

一片白斑

一片黑斑

他参与一场战斗埋没了脸

头顶空旷 像块褪色的毛砂玻璃

两只手杀气腾腾 把那些涌出来的敌人

击得稀里哗啦

身子又俯冲一下

脸庞闪耀出笑容

得手的深入 指尖率领的大批军队

显得势不可挡 一路奔向了

完胜的大结局

游戏迭出花样

他一脸幻觉如同进入一座拿下的城市

他憨憨一笑 说有十块钱奖励

我问 现在

可以理发了吗

忘记手机

眼睛满是玻璃

手满是玻璃 暂时忘记手机    

忘记所有不那么火烧眉毛的关系

忘记链接

忘记迷惑

忘记真真假假

忘记倾泻 戏谑 絮叨

忘记白痴般的笑和白日梦的恨或忿忿不平

忘记携带

忘记忐忑

一天简单生活一点自在

半天自然状态似乎可以更自如一些

一小时的清静

要求甚少了

隔绝一下这一个立方体的庞大世界

假如没有一点惊慌失措

或旋转的六神无主

那就知道

什么叫

飘逸了

盯视一只麻雀或许更有一点梦幻

抚摸一片树叶或有变宽变长的澄澈万象

感觉脸上一缕微风

方向里

就没无聊的事了

真正一只眼睛

一只耳朵 或一次真正的触及

哪怕像一个鸟人亲自与鸟交流一声鸣啭

也相似

明净的雨滴

焦渴是忘了什么

而不焦躁

芯片世界

新一代芯片

纳米中的纳米 断链或急剧变化

如同核心领域里的一场战争

嘶嘶声一片 形似两根手指的对峙

烽火绕在白烟上黑烟上

硅 锗和砷的动静

竖起地球栅栏

穿梭其间的心理学

使唯物主义不再区分东西方意识形态

起伏着

传播着

似乎云的晶体都在演变节点和神经纹理

都如一种战术中的战略 寻找

万变的瞬间

交织起

起点

梯子

飞翔

风云感觉 天空感觉 一片万里银波

覆盖芯片世界 各种办法

补贴流 变成大捆大捆加浓的气流

缭绕着眼睛鼻子耳朵设立的

科学顶峰

飘起

繁茂

头发

网滞

夜里网络被手指

挤占 堵到人间万物瞬间静止

失去动态 甚至失去躯体的姿态和嘴唇

心塌得陷入一潭淤泥

荒蛮似乎由一块小小玻璃做成

反射出两片劣化的牙齿

跌倒在漫游的途中

掉落下随身附带的世界和萦绕

这种滞止 如同消极资讯

笼罩了沉寂

使一个虚无之人

缠绕之人

在刹那间变得虚空

孤零零的 看到惶然的夜色急降深处

像个旁观者    

咬着一丝微笑

一种方向感觉

这个世界

在罕见的光和事物里 清晰见解

一种最广泛的方向 惊动身体和现在

仿佛眨一眨眼 就会

倒退几百公里

六种感觉围绕着

无穷变化的各种可爱性 如同兴趣一样

交织起纷涌的意蕴和想象

催逼着我们睁大眼睛

成为懂的人

仿佛转换力量的时刻来临了

新的开始和姿势例作一行 介入其中

便连带了体验和智慧

给予

和

接受

折起日子

每三年重塑自己一次

把哈欠一声的知识 技能 经验和假设

或形象 岩石 思想 混凝土

统统放到空气中去

吹过景物

迎面而来的趋势如同相依相伴的十二股风

盘旋起一种极微之物的多面晶体

闪烁出的什么光什么色泽

似乎总在一分为二

脱离

或

融合

一种方向只有强烈的直觉能让自己不朽

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词

就是

移位

玻璃

有时候面对一块玻璃

我会注意到透明

或单向透视 或双向透视

我实际更喜欢视飘玻璃

在静止和无动感时候 见到任何色彩

包括黑色

还喜欢胶片玻璃

粘在一起 当受到冲击而爆裂

碎片不伤害到别人

另一种含有光源的玻璃

从不冷冷清清 房间也不越发阴暗

温暖可以用眼睛触摸

基本的连贯性

关于某种透明的说法 只是一张嘴

格式化的另一张嘴

至于相互之间的磨砂玻璃

我还没考虑过 也许下一秒

要想一想了

摊在手里的静音

摊在手里的静音

是种默默或默默的闪烁

依存于无声的逻辑 只需看上一眼

在自己的头发里跋涉

知道自己的事 晓得别人

不知道的事情

好像没嘴 没唇 没有喉咙一样

在终止颤音时

避开一切

手指碰触一下睫毛投下的影子

便悄然地从一个领域

传递出了词和眼睛 愿望也是如此

而这一秒和几秒钟

嘴唇似乎总在默默治疗心理和荒诞

不惊扰任何脆弱的动静

现实越汹涌 或舒展

冲突的东西 悸动的东西 光晕的东西

就越多 越敏感

改变能改变的

可控手机 蕴含了

心理的底色

工业齿轮

城市郁郁葱葱

某一种生物角落里的纺车齿轮

数着生锈轮齿

走过的人群

通过头发丛林 每只眼睛

每朵水晶花 增大晴朗的空间

身上灿灿闪闪的

衣衫像是另一个世界降临的飘逸纤维

显得温暖从容自洽

似乎一种传说

已到此为止 从没想过

内心可以多些明亮和希望的慰藉

嘴唇一片斑驳

折射的万物或轻捷双脚

跨越了更现代街区和不同的生活

日子侧身而过

额头上层层叠叠的缤纷光线缭绕

舌头缩进深裂的内脏

懂了时代的超脱

以及现在和未来的光与影

齿轮在一种生物里数着生锈轮齿

基因

我身上惰性的基因

改变着脊椎和颈背 头发变细

目光一点点干燥

手纹像是一把散开的蛛网 退化了握力

触摸到的皮下脂肪 如同人类的肌体组织

显得肥腴 丰富 臃肿

风推不动腰

毛孔里囤积起的空虚感 盘旋着

在思维的感觉里层层扩大

而种植的牙齿 脱离灵敏神经

咀嚼变成一种机械过程

空洞的胃

饱或胀

只略带一点咸和淡的滋味

基因的变异与演化

以致大脑 语言能力 社会行为

多个自我 弱化的自我 脸向下的自我

在宽绰的生活里    

渐渐失去人与人呼唤的本能

甚至最后一丝绿色感情

也抽干了

有泪的水汪汪眼睛

躯壳里的回响

智能手环的广告词

一种最清晰的名称叙述

加上形容词 手环便智能了

血压 心率 体温 浅睡眠 深睡眠

步数进入零到遥远的距离

哪怕熬夜 黑眼圈 懒床时间

都在带劲地

显示出来

像一个躬身隐了秘密的影子

在专心致致地成为任意的身之内角色

很纯粹

跟随着

他从不改变你

他只告示你

只有你自己有更多的话要说

或者有更好的行为 觉得对身体的感觉

欣慰

警惕

调整

都是有意义的

手环的环绕

如果没有 你就到环绕的外面去了

就不知道自己身处的时代

以及知觉的知觉

可能的可能

变化的变化

更好生存

沟通或联系

现在人与人的脸

被网络哺育 使沟通或联系

显得丰富 变得无穷 增长了循环的变化

滋养的眼睛滋润到模糊

语音来回流淌

像在空气的行走中散步

舌头或感觉的表情伴随话语旋转

层层卷边 使聆听的视觉嗅觉听觉和直觉

留下了解的事物印象

空间移动得更快了

空间也许没动

间隔距离 对着一小块玻璃交谈

几乎与平面一样空旷

漂浮的影

不为保存

一张脸的一百万张脸

比光还繁茂

变得愈加及时 近又遥远 远到不能再远

觉得沟通在联系里延伸

看见了

又如此了

相互约见的一个时间

倏地衰落 吞没了

抬不起的腿

网络移动

我随网络移动

我像在越裹越紧的网里

虚拟场景 虚拟人 虚拟的事和事物

混合在真切的现实里

忘记了自己是谁

眼睛睁得特大 双重的感觉

仿佛有着两种姿势

交错着

伟大与平庸

我在移动网络里移动

如同一个时间移民 落下一个茕影

四周汹涌的力量澎拜

天空光芒熠熠

每棵见到的树好似云朵 鸟翅一片灿然

同时打开的岩石

透出永远清新的微风

发现朗照的太阳一眨眼

6G的7G的8G瞬间横穿大街

使手指和睫毛上布满字节跳动的信息

而我好像是之前的另一个的又另一个人

自己不再遇到自己

懵懂样子 不仅大吃一惊

脸也

怛然失色

区块链

进入区块链

那像树叶间飞上飞下的喜鹊

相间着黑白分明的羽毛

穿透所有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联

解决诚信问题

行为的竞争 或成就和单纯

存储空间连带数据 密码和互联网透明

回到每个人确切的形象中来

就像用生命做了什么一样

清澈的光线

同身体或手的臂弯一起形成围拦

引导着浓密商务 回旋

彼此的相遇和承诺

减少不能再多的麻烦

这种迟了时辰 分钟 日子和年的核心事情

花费在一点保持的身份上

使污点攸关了生存

区块链 是不变的变的发明

像喜鹊那样在一个个区域里巡游

把坏了心的虫子

捉回笼子

然后

再次梳理羽毛

硅

硅如世上一种证明

不是一次提炼而是许多次精炼

所有积累只为一次迟迟到来的变化

改变石灰岩的砂 熔密度

升华出电负性 传递率 稳定态的蓝色调

改变世界某一格局

纯净之物延伸的优良品质

通过无数次照射和向前输送

进入人类渴望

使人类像感受量子通信和测控那样

得到乐趣 热情或者热爱

确定并透彻

涉及的信息

因此 硅不是一种诞生

而是发现 更是开始和过程中的一种状态

许多眼皮底下或被忽视的事物

达到不同凡响的变化事例

如此相似

增强的效果 包含修正多少次错误

人 物 梦的三者合一融合

硅的全部

带着我们深入

感知工厂

来到那繁茂树叶深处

凝视那片蓝色屋顶的庞大工厂

里面 几乎看不到人 藏着世界最核心东西

链接的机器人工位 各种奏效的手势动作

计划调度 生产执行 物流配送

比城市化更快 更有柔性

露出一手轻巧好活

关心的专业名称

某种解释和引导

触动了制造方式运行模式心理格式

大脑的敏捷 同真正的人一样

在行走的车间里 迈动运营步伐

如同生命的遗传和焕发

无人不有 成为自我的一部分

突然的一切都变成了时间

使钻石般的合金

有了量产

而全部进展 每个部件上的扩展光点

像在灵魂里生长 浓厚的绿色

在看得见的链接中

撩开树的枝叶

延伸出

风的

环绕

精密

我的眼睛

寻找自己的脸和形象

在从3D打印技术迈向超精4D

打磨一面微纳镜子 雕缕极限品质

使手指烙出空气一印

纯净的一个点或一丝一毫

一种使命 一种状态 一种情感意味

计算经历的白天 穿过无数个早晨的夜晚

紧跟上未来的现在 像在关乎命运

确定的行为和平静 或那好之又好的打磨

超越荆棘一样流动的睥睨

抹掉任何一缕烟云和虚浮

感到邃密的世界

一个零件

一个器件

种种变换的三维性质

声誉在深入心境

彼此激发的关联或渴望

一体化的万事万物和完整实验

臻于意志的完美

而这一切

正是别人放弃

我要坚持一万年的姿态和耐心

这样一个日子

我去储存硬币

填写联系方式 留在银行一分钟

离开之后 我在心境的水巷小弄溜达

开始接听套路不同的电话

告知基金 理财产品 房贷 贵金属代销

一伙人

语气慈怀 脸都有看得见的妩媚

牙齿莹莹的 粉嫩透了

仿佛一瓤瓤沾着许多汁液的橘瓣

晶光闪亮 显得异常通灵

信息毫无保障

我走走停停 倍觉袒露或赤裸

重复一次次应答

声音湿湿的

粘在身边墙上

耳朵里不断长出的神话和草

日光斜出小心翼翼的身影

孤单一人

像在落入空气中洞开的网眼

偶尓默算起硬币的利息

用手 紧紧捂住了

浅浅口袋

往后时光

在所有可能中

往后时光 只有一种创造的光移动

事物缔造出各色各样形态

增加的信息 注入柔和丰富的宽阔生命

在从关心开始 进入紧密的生存

房子会充满人的表情 指纹 面孔

元宇宙覆盖大脑

另一种秩序扩展到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

看到汽车长出翅膀 飞行起来

磁悬浮超限疾驰

电子鸟飞过

同鱼和昆虫一起游览月球

繁殖地面上或深深潜流所保护的生物链

并通过声波通讯

直接组织起金星和火星的文明

贯通氧的清澈空气

感到的不一样 前景 背景

启发人每一件必须知道和懂的事情

在万物的状态里发现最好的自己

并以不可估量的优美

接近更多未知的创造或指向

灵魂没有差别

只有选择和意愿 以及

发生的变化

事物的关系

天穹一个空白的空间

并非树枝罅隙 而是

渴望和想象

“头条诗人”总第978期，《作家》2024年第7期

1

瑞恰慈在《科学与诗》一书中指出，科学是一种陈述语言，而诗是一种次陈述语言。诗的任务不是科学地认识和描述事物，而是让我们更好地感受事物。瑞恰慈为区分科学和诗不同的思维和认识论提供了简单、便捷的标准。

但事情可能还要更复杂一点。

在很长的历史阶段中，科学和诗并行不悖，在各自的车道上各行其是。甚至，在进入近代社会以前，诗在自己的赛道上一路绝尘而去，回头很难望见隔壁赛道上科学的影子。

科学和诗是人类文明产下的最重要的两个孩子，但它们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思维，或者说把握世界的方式。科学求真求实，而诗求美求道。远古时代，科学的身躯仍那么幼小，而诗歌已长成了庞然大物。很长时间中，科学对自然的难题还束手无策，诗对这些难题也无能为力，但诗以想象的、语言的方式把握世界。诗没有推开人类面前的巨石，但诗帮助人们插上想象的翅膀，觅得更广阔的天地。诗锤炼了人类心灵的肌肉，使人类有勇气在布满沟壑和瓦砾的世界上诗意地安居。

我们看看马一浮的《旷怡亭口占》：

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

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马一浮出生于1883年。1939年6月，时年56岁的马一浮和叶圣陶等人一起到乌尤寺考察，在乌尤寺尔雅台旁的旷怡亭写下这首著名的现代古典诗。

1939年，中国虽谈不上科学昌明，但人类总体的科学水平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阶段。但我们发现，马一浮看待世界所持仍是相当古典的、诗化的认识论。譬如诗中用到的“乾坤”一词，就代表了一套非常古老的道家认识论。这当然是非科学的，但它自有其哲学本体和生命智慧在。我想说的是，1939年，科学虽已长成精壮小伙，但它并未对一个中国人文学者的诗性思维形成挤压。《旷怡亭口占》是现代古典诗精品，佳处不在语言的精妙，不在诗体的创新，更不在情事的惊奇，而在诗人于时空流转和传统赓续、乾坤宇宙之大和草木鸟印之微的辩证之理中建立的生命认识论。

凡人所见不过一台一亭。登高而望，或把酒言欢，或送别而悲。如王羲之则能仰观俯察，观乎宇宙之大和品类之盛，这是穿透眼前的空间思维；追古抚今，则是穿透当下的时间思维。穿透性的时空思维是中国诗歌非常重要的思维方式，它无疑大大地拓展了诗的精神天地。譬如曹孟德，站在碣石，看到的不仅是石、岛、海波、草木、秋风等可见之物。作为诗人，他还看到时间的运行。百草丰茂，树木丛生，这当是春天之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此又是秋天之景。重要的不是曹操东临碣石的时间是春或秋，而是诗人曹操的思维总是春去秋来，由秋入春，这便是时间意识。标记时间的，不仅有春秋，还有日、夜、星、月。在沧海碧波之实景背后，曹操所悟，则是星汉灿烂背后的浩渺宇宙，沿着日夜、春秋的时间轨道生生不息，不舍不绝。豪迈如曹孟德，由山川而窥见宇宙并没有使他生出渺小感，反而生出站在时间一边的壮志满怀。由眼前当下之物而超越时空、打开天地，这是中国诗极其重要的思维方式。某种意义上，诗成了诗人通往广袤天地四海八荒的桥梁，诗以其致广大的能力抚慰了生命的渺小，抵消了生命的荒凉。

我在当代诗人臧棣的《未名湖2》中读到这样的句子：

你喜欢看风景中的风景，

而我想为你重新排列一下风景的秩序：

宇宙的黑暗中有银河，它长得就像

刚梳理好的一条发亮的大辫子。

时间的迷宫中有长河，历史的泡沫湍急，

而金色的沙子从你的指缝间流走。

这首诗中，臧棣将北大未名湖当作一只观看宇宙之眼，遂有了银河如大辫子，时间的金沙从未名湖的指缝流走这样精彩的譬喻。它益发使我相信，诗通天地的能力，是科学永远无法取代的。

可是，我不得不说，诗正面临着科学巨兽步步紧逼的当代危机中。当代生活中的科技浓度越来越高，高到挤压了诗的位置，高到传统的诗意方式不得不产生移位和变形。不妨说，人类正活在前所未有的科技焦虑中。在人类新一轮的精神困境中，诗歌何为？这番感慨，乃由王学芯的组诗《光域里》而生。

2

王学芯的《光域里》组诗，关键词只有一个，即科技。更具体一点，是对一系列前沿科技所催生的新生活想象。可是，他写的不是科幻诗。他并非想象尚未实现的技术所催生的未来世界景观；与20世纪60年代高士其以乐观主义图解和礼赞科技也不同，他的书写中流露的是浓烈的忧思。

这组诗主要有二类。第一类，也是最重要的一类，写的是新技术及其生活景观，如《光域里》《量子空间》《在某基地看一个发射按键》《生物试验》《芯片世界》《基因》《区块链》《硅》《精密》《感知工厂》《往后时光》等。每一首诗都代表了一种或多种前沿的高新科技。这种技术已成现实，但尚未获得全面生活化的应用。对它们所带来革新生活的能量，诗人既惊叹，又带着忧思。如《光域里》一诗，正是对科技所改写的生活世界的拟想。面对一轮又一轮的新科技风暴，当代诗人已经没有了郭沫若、冯至那样以诗性思维重构科学思维的从容不迫，只能气喘吁吁地想象，那个即将到来的蓝光或磁波世界中，人还剩下多少存在感。我们知道，在科学狂人马斯克的技术猛攻下，脑机接口技术已经逐渐变成现实。《光域里》可能正是以此为背景，当认知的磁波连接起我们的身体，当我们的心绪彻底被电子化并上传云端，当我们可以依靠意念来交流并切换与世界交流的模式，技术以加速度改变着我们的大脑，而人类彻底没有招架之力，能做的，只是“必须改变 已经改变的大脑”。我想，这首诗在某种未来主义的想象中，其实充满着黯淡悲观的人文焦虑。《量子空间》对量子态的生命，被编程和计算所规定的生命的一种摹写，这类诗，褪尽了科技乌托邦主义的乐观精神，隐含着人文主义的焦虑，但也没有找到未来世界、量子空间中人文主义的位置，不知道诗该如何去施展自身。因此，这类诗中，诗人像被抛入科学过山车中的孩子，在高速和变向的车体中，只能跟随和惊叫，尚难以回神思考未来状态下诗的可能。这是科技未来加诸于诗人们的共同阴影，不是某个人的个别困境。

第二类，并不非常直接地想象科技塑造的未来生活，而是侧面地写科技对生活的渗透和影响，譬如《我想发明一款手机》《理发师傅》《这样一个日子》《忘记手机》。《我想发明一款手机》幻想发明一款可以用微笑充电的手机，其实是切入当代人的手机断电焦虑中。这是非常切身的感受，手机已经接管了当下人们大部分生活功能，某种意义上，手机成了存在于人体外的一个器官，所以，手机电量不足就像我们的身体器官处于非常状态，它引发的不安、不适和焦虑完全是身体性的。“一个人留在一间没电的房子里/一分钟增加一百二十秒钟焦虑”，这是独属于当下人的体验。正因为手机对我们变得如此重要，电对于房间才如此重要。微笑可以充电吗？这一设想自然不是属于科学范畴的，它属于诗的范畴，隐喻的范畴。认真想一下，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我们真正舒心的微笑是多了还是少了？我们难道不应该思考如何用舒心的微笑为生命充电吗？《理发师傅》写一个沉浸在游戏世界中，被吸走心魂的理发师傅。电游进入当代人的生活已经二十多年，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哪个更具吸引力确乎已经变成了一个问题。总体而言，这是一类通过某个细节向生活发问的诗。

第三类则介于二者之间，如《网络移动》《沟通或联系》《工业齿轮》《智能手环的广告词》《摊在手里的静音》《玻璃》《一种方向感觉》《网滞》等。这些诗里所写的并非特别前沿的技术，但却发挥诗性想象力，使技术发生某种变形，从而达成某种意义增殖。《网滞》写“夜里网络被手指/挤占，堵到人间万物瞬间静止”，这是一个特殊的诗性假设，却由此照出了一个高度网络化的人那颗虚无的心。《智能手环的广告词》反思的是人类的生命数据化、电子化对人生存感觉潜移默化的改造。心跳、睡眠、体温等等是第一存在，智能手环不仅是这些生命体征的记录仪，同时也悄然塑造了你对生命的感受。钟表仪器使人类获得了时间感，智能手环使人类陷入越来越深的健康焦虑中。诗歌促使我们去思考这种悖论。

在此意义上，我以为王学芯的《光域里》其实是当代诗人朝向科技危机而思而书的尝试，以诗性修辞对新科技导致的人类精神困境表达了诸多忧思。我愿当代诗人继续迈进，为人类诗性想象力在未来时代的突围寻找可能。

3

时代在变，当代诗人已经无法直接认领古典诗人的诗意方式。当代诗自然也发展出花样无穷的方式。唐代诗人常建“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诗句我们耳熟能详；同样，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大家甚至更熟悉。这是一种典型的古典诗的诗意，这种空不是空虚的空，而是心无挂碍的空。当代人有没有可能在湖光山色中领取这份古典的诗性禅意？答案是肯定的。可是，当代诗人却不可以在古典诗的诗意路径上表达。因为当代诗肩负着无可推卸的使命，必须在当代经验中探索和创造当代诗意；即使创造的这份当代诗意带着古典意味，也必须基于当代经验的基础。当代诗人，基于古典生活经验表达古典的禅意诗境，这不仅是诗艺上的偷懒，更是生活上的造假。假装活在唐代，假装唐代的诗意依然是当代主要的诗意方式。

有抱负的诗人，必然是当代的。当代意味着此路未开，意味着经验的荒野尚未开辟出诗意的可能。可是，诗人要沿此途往下走。

对于现代诗人而言，他们其实已经活在科学所开创的世界上，他们面临着科学认识论和诗性认识论在个体精神结构中的并置，可是这两个系统可以互不干扰。郭沫若《天狗》中很著名的句子：“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我是月的光，我是日的光，我是一切星球的光，我是X光线的光，我是全宇宙底energy的总量！”这里天狗吞月属于神话式的诗性思维，星球、宇宙却又是现代的天文学概念。既有星球、宇宙的现代天文知识，又用远古神话式的天狗想象重构了这套知识，表现出五四个性解放、狂飙突进、气吞山河的气魄。郭沫若《站在地球边上放号》也有同样的科学与诗意的互渗。尽管后世评价多歧，五四时代的郭沫若无疑在创造着一种崭新的想象力。

冯至的《十四行诗》中有“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出现，狂放乍起”。中国古人将“彗星”称为扫把星，以为其为不祥之兆。冯至直接称“彗星”则过滤了传统的非科学的认知，但也不是直接借用现代的科学描述，而是在现代天文学知识的基础上重构出新的诗意可能。彗星的出现周期长短不一，短则数年，长则数万年。著名的哈雷彗星出现周期则是76年。这些天文知识不可能为古代诗人所拥有，所以古人看星必然是审美化和神秘化。冯至看彗星，既把它作为一个天文对象，又作为现代审美对象来看待。彗星在诗中代表了漫长岁月里意想不到的奇迹，又跟“我们准备着深深领受”的主体情感结构关联起来。在我看来，这就是科学元素的有效诗性转化。

突然有一天，科技对诗发出了严正的警告：科技能为者，诗不能为；但诗能为者，科技也能为之，因为AI已经可以写诗了。我一再说，当代诗人，面对着一个科技含量超载的时代，步步后退，甚至不知所措了。我们的生活变动太快了。须知，诗意的范式其实跟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历史和科学条件相适应。我们知道，在审美风格上，唐诗不同于宋诗，宋诗不同于明诗、清诗。决定这种不同的，不是科学条件，而是社会历史条件。可是，进入20世纪之后，尤其是近十几年来，科技迭代的速度前所未有。每一次科技迭代，都全面而直接地重构了人类的生活经验，包括审美经验。现在你是否还记得互联网普及之前的生活？是否记得智能手机和移动互联网之前的生活？是否记得短视频时代普及以前的生活？而一个更加杀气腾腾的人工智能时代正在赶来，它不仅将再次颠覆和重构人类生活，也将彻底颠覆文学的生产和传播方式。如今，AI写诗，AI写作的长篇小说纷纷出炉。人们焦虑的不仅是AI将收缴了人类手中的写作特权，而是人类将彻底成为AI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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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来临的AI时代不妨称之为一个科技霸权主义时代，人类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科技这头巨兽的来势汹汹的压迫感甚至吞噬感。在过去漫长的历史阶段中，人类一直活在自然的压迫和规定之中。马克思才会认为，人类战胜自然王国，便迈入自由王国。此间，科技曾是人类的福音，如今却作为人的造物，成了人最重要的异化、敌对力量。今天，AI、人机接口等新技术对生命主权最大的威胁是什么？面对这样的未来，人类是否将毫无机会？而诗歌在新一轮的人类危机中能否及如何发挥作用？

无疑，最大的危险和威胁来自于人类主体性在技术面前的消解和坍塌。无论是AI还是脑机接口，都改变了既往人与知识的关系。以往，人类需经由极漫长的学习过程，才能习得系统的知识体系。新技术完全取消了这一过程，人工智能或人机结合，取消了知识与人相融的障碍。然而，它带来的并非让人更强大这样美好的事实，恰恰相反，海量知识的可及性没有辅助以相应的心智和意志，可能彻底摧毁人类主体。须知，人不可能通过认领知识来征服世界，一个人的内心必须经受锻打和锤炼，才能获得把握世界的能力。事实上，在成为一个人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去吞下世界的一角，并消化它；反过来，人类主体也受到世界对其肉身和精神的碾轧；我们再次反抗这种碾轧。如此循环往复完成主体的精神锻造和成长。事实上，诗诞生于人与世界搏斗的这一过程中。不同时代的人与世界有不同的搏斗方式，不同时代的诗意也便迥然有别。粗粝的世界是人类精神的磨刀石，人类意志的刀能否磨出锋利闪耀光芒的刃？技术以便捷的名义回收了这一可能性。当孱弱的人类主体面对过于庞大的知识体系，悲观主义的推论便是，人必将沦为机器、科技和知识的奴隶。

某种意义上，诗和科技都以自身的方式为人类永生这一梦想提供解法。科技的思路是眼见为实，诗的思路是心灵幻变而万物生。技术发展了缆车使人轻易登上泰山，一览众山小。可是，对一颗没有受过训练的心灵，不管站在哪里，都只能看到被规定投喂的内容。诗与永生，看起来相距何其遥远！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诗的技艺无法取消死亡，但诗的技艺帮助消灭感受力的死亡。诗通过恢复感受的丰富性而拓宽了生命的内在带宽。如果说正在到来的数字生存和虚拟体验时代，以数字方式复活了一批活死人的话，诗则是消灭行尸走肉的活死人的最古老技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新科技不仅服务于人和现实，新科技直接定义人，并再造现实。我们置身于无法挣脱的技术霸权时代，当代诗人，不能复制古典经验的田园牧歌，不能沉迷于自律的现代形式游戏，也不能面对未来危机发出简单的哀鸣。当代诗并无一条现成的路可供认领和复刻，但当代诗只能直面步步紧逼的危机，在前途茫茫中往下走，恰如鲁迅笔下的过客，这是一切历史激流期的未明体验。

未来诗歌的功能和诗意产生机制也将由此产生调整。古典主义那种静观、隐逸、禅意的诗意机制，无法直面当代经验内在的强烈冲突，已变成一种表象的装饰和虚假的抒情。现代主义强调形式自律的一脉也渐渐丧失掉其与当代精神危机对焦的能力，但现代主义强调感受性和想象力的一脉依然保有直面当代危机的可能。然而，当代诗歌的想象力，不是一种孤芳自赏、独自完美的想象力内爆；而是在新科技霸权语境下为日益平面、枯竭的人类感受力、想象力而战，既深刻地面对技术霸权化的未来危机，又从中想象人类精神突围的方式和可能。不仅见其黯淡，更见人以想象力与科技霸权周旋的愉悦。在科技巨兽的紧逼下，假如我们仍保有卡尔维诺写作《宇宙奇趣》那样的诗化的科学想象力，那便是人类的胜利、文学的胜利、诗性的胜利！假如非要用一言以蔽之，我以为，当代诗的使命是以诗的轻盈，面对科技神学化的数字牢笼，重申生命的主权和可能。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