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书写向来是高鹏程的拿手好戏，他的《海边书》《风暴眼》《退潮》等诗集都“含海量”十足。他的新作《大道蔚蓝》（中国言实出版社，2023年。）在延续以往的海洋书写的基础上又增添了许多新质。诗集中，他对海上丝绸之路（以下简称“海丝之路”）的书写，堪称惊艳。

作为国内第一部以“海丝之路”为题材的诗集，《大道蔚蓝》先后入选了诗刊社新时代诗库、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作品扶持项目和2023年度浙江省文艺基金资助项目，诗集的尾诗《大道蔚蓝》更是获得了诗刊社庆祝建党百年的诗歌创作工程“百年路新征程”诗歌创作特别奖。近年来，随着大国经略深蓝，中国的海洋文学日见其多，海洋已成为作家们竞相书写的热点。在众多的海洋文学中，《大道蔚蓝》何以特别引人注目？在我看来，它与高鹏程开创性地以“诗写“史”，以“诗史”的方式书写“海丝之路”，诗意的为海丝之路立传，成一家直言有很大的关系。

对于作家而言，应该说，“海丝之路”并不是一个好写的选题。“海丝之路”牵涉到太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的问题，即使“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有可能也只能书写其一端。宏大题材处理不好很如容易变得空乏浮泛，作家的书写也容易变得苍白。对于以情感蕴藉和简洁语言见长的诗歌而言，想写好“海丝之路”并非易事。《大道蔚蓝》对“海丝之路”的书写可谓巧妙。《大道蔚蓝》由开篇诗、尾诗以及明州篇、南海篇、闽泉篇、海外篇、人物篇、风物篇、经行篇九个部分组成，各个部分长短不一，侧重也各有不同。但整体来看，全书以“海丝之路”为核心，以历史、地域、风物、人物为经纬，书写海丝文明的前世、今生，并叩问其来路。在精巧的架构下，高鹏程在诗意的语言中完成了对“海丝之路”的回眸、钩沉、描摹、打捞、畅想。纵观整本诗集，其中既有海潮音，更有扎实可感的历史和风物，高鹏程通过历史、地域、风物、人物等把“海丝之路”由一个名词变成了具体可感的存在，他以诗的方式把“海丝之路”实在化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明。

更让人称道的地方还在于《大道蔚蓝》呈现出来了一以贯之的历史感，伸张出来了作者以“诗”写“史”，以诗为“海丝之路”纪事立传的写作雄心。为了《大道蔚蓝》的写作，高鹏程常常出入“故纸堆”，他翻捡了上千万字的“海丝之路”史料文献，又克服疫情和酷暑等困难寻访踏勘“海丝之路”旧址、遗迹、博物馆等。在充足的案头工作和田野调查后，高鹏程对“海丝之路”心中有数，笔下有情。诗集中，他对“海丝之路”上的宁波、三江口、港口博物馆、永丰库遗址、浙东运河、南海神庙、南越王宫、光孝寺、怀圣寺光塔、姑嫂塔、洛阳塔、灯塔博物馆、茶叶博物馆、瓷器博物馆、邮局博物馆、船模博物馆、渔业博物馆、土豆博物馆、海盐博物馆、甘英、法显、杜环、马可·波罗、利玛窦等历史风物、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等如数家珍，在他的叙述中，“海丝之路”的宇宙之大，螺角之微皆有声色。对于“海丝之路”的历史，他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展现出来了强悍的处理历史文献的能力和良好的史才、史学与史识。对于“海丝之路”的荣光，他不虚美；对于“海丝之路”的血腥与龌龊，他不隐恶。在他的笔下，“文明也从战火尸骨和船骸中上岸/重新回到了西装革履的优雅包装。”（《胡椒简史》）“时间是一盏最浓酽的茶汤，消弭了所有的血腥。”（《茶：人民的国王》）他的审视中，“灰尘下的墨迹里/藏着比烛光更亮的东西/但也有我们未曾发现的黑”。天一阁“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发黄的纸页更加脆薄/但架子上的书，依旧保持着无辜的沉默”。（《天一阁》）在诗集中，对历史暗角处的弱小群体高鹏程常怀悲悯和慈悲，他对身死他乡的南洋客的喃喃自语，渔家姑嫂的期盼眼神等都有非常独到的叙述，并常常通过三言两语的叙述就给读者带来震撼。

难能可贵的是，高鹏程在诗集中对历史的叙述还常常伴随着深邃的哲思。在他的叙述中，沉船“没有抵达目的地，但却穿透时间/抵达了真正的目的。”海丝之路博物馆“能看到时间的悖论：消失于时间的被浪花收留/而消失于浪花中的又被时间保存”。（《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海平线“永远在你的视线里，但永远抵达不了的远方。/永远在你的记忆里，但永远无法返回的故乡。”（《海平线》）光孝寺的参天古木在每逢月圆之夜游客散尽后“会显露出庄严的法身/重复一场有关风动和心动的辩论。”（《光孝寺》）茶叶“灵魂的香气需要干枯的肉体为代价/而重新唤醒它的/同样是又一次的煎熬。”（《茶叶博物馆》）在他的笔下，“一个人可以是自己的舟船，也可以是自己的彼岸/他在自己内部漂泊。”（《在达蓬山谈论徐福》）“一艘船在纸上犁出的深痕/比大海的伤口更难愈合。”（《南海神庙之番鬼望波罗》）“阻隔东方和西方的/并非只是一道红色的鸿沟/真正的海妖并非塞壬，而是人心里的欲望”。（《甘英》）这些诗句将历史与哲思结合，超越了具体的词汇，很有深度。

《大道蔚蓝》中，高鹏程还常常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将海丝之路的厚重的历史，个体的幽情，诗意的叙述非常妥帖进行融合。比如，他是这么书写《安庆会馆》的：“首先它是一艘船，泊在时光的深海”，“其次它是一个码头/它把近代中国斑驳、简陋的岸线打造成一座世界级的大型码头。”“作为一座建筑，它的奇特之处在于：既能安放妈祖的灵位，也能收留原洋的愿望。”又如，他是这样书写《港口博物馆》的：“远航结束了，而作为远航的愿望还在/依旧有人从被风浪和礁石磨损过的地方/听到了水深之处的召唤。”他常常在这样不经意间完成诗意表述、古今对话、个体哲思的巧妙的融合，这让整本诗集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呈现出来了一种“诗”、“思”、“史”交相辉映的特质。

如果说在《大道蔚蓝》中关于历史的书写与思考呈现的是高鹏程写作理念中“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想象，没有神秘可言”（《港城沧桑》）的一面的话。那么，对未知的想象，对世界的好奇，对未来的畅想则是高鹏程写作的另一面相。在他的叙述中，“万物静默如迷，/每一个人，都是一座迷宫。”（《郑和 组诗》）“有些事实并非依靠逻辑来支撑/有时候世界/仍需要谜团和想象来推动。”（《马可·波罗》）在这种理念的指导下，在他笔下，死去的螺“蜷曲的螺纹顶端，藏着创始之初和世界尽头的秘密。”（《风门口》）海岛气象台“破旧的口袋里收留了多少过期的乌云、闪电和冰雹/它铁质、空洞的躯体里藏有怎样的一颗宽大、悲悯的心。”（《海岛气象台》）出土的占城稻“其貌不扬，但仍旧闪耀着/钻石也无可替代的光芒。”（《占城稻》）小小的土豆“只适合在黑暗的地底，忍耐、吸收/长成可以养人的东西。”（《土豆博物馆》）在他看来，郑和下西洋的壮举源自于潜藏其内心的原动力，源于其内心的好奇与探索，这些阐释都视角独特而自成一家之言。

思乡与怀乡作为高鹏程诗歌的重要命题，一直是他的身上的隐秘暗河，潜在支流。在他以往的诗集中，有关西部与东部，干涩与潮湿，身体与灵魂的叙述一直是他的诗歌中剪不断、理还乱的存在。南与北、潮湿与干旱之间的纠缠与角力的乡愁叙述始终是他的诗歌的重要精神密码之一。在《大道蔚蓝》中他对乡愁的书写又有延续与拓展。《大道蔚蓝》中高鹏程也常常涉笔乡愁。但是，这种乡愁书写更多的被移情到了“海丝之路”历史人物或事件上。诗集中，法显“独自在暮年出行，在更晚的暮年/回到了故乡。/陪伴我的锡杖，/仿佛一根被海风吹白的鲸骨。”（《法显》）杜环“有生之年所幸之事，/就是一个被西域烟尘掳掠的人/乘着波涛回到了故土。”（杜环：《经行记》）伊本·白图泰“一个几乎走遍全世界的人/到了晚年却发现，故乡成为他有生以来最难抵达的地方。”（《伊本·白图泰》）有时，高鹏程还在将乡愁拓展为人类普遍情感。在他的叙述中，“马六甲。三宝山上埋着一万多无法返乡的亡魂。/每当月圆之际，/太平洋一样广阔的乡愁，就堵住了它六百里/漫长、狭窄的水道。”（《马六甲》）南洋客“一生要停泊的港湾，不是占城，不是真腊/不是狮子城，不是瓜达尔港/而是万里之外，刺桐树下的一豆灯火/是灯火下，那个白发苍苍的人/结满蛛网的怀抱。”（《刺桐之恋》）新加坡“英语是官方行政语言/每当月圆之夜/许多人会用汉语背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新加坡》）可以说，这些诗中，乡愁已超越个体而上升到了一种集体无意识。

融合、交融是高鹏程常常提到并看重的。诗集中，姆瓦拉卡·沙里夫致力于“用银针和汤药去修复一条航线——/去打通堵塞在其中的沉疴和泥沙”（《姆瓦拉卡·沙里夫》）郑和眼中“那些在世界不同角落生活的人们/不同海岸、码头上明灭的渔火/都在渴望交融、融合......”（《组诗·郑和》）而《大道蔚蓝》本身也是高鹏程将“海丝之路”历史与诗意表达，个体的灵性修辞相融合的结果。这种创造性的融合让《大道蔚蓝》既有诗的内核，又有史的沉稳，既有诗的涵养，又有史的结实，具有了“海丝之路”诗史的品格。可以说，《大道蔚蓝》既是海路“史”语，更是海路“诗”语，它成功的完成了以诗为“海丝之路”作传，是一次成功的开创性的写作行为。近年来，高鹏程将诗性的触角伸向深蓝，他的海洋题材诗歌如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大道蔚蓝》已是不凡，相信他更有高浪在后。因此，对于他的下一部作品我不无期待。

作者简介：谢文兴（1985-），文学博士，浙江药科职业大学教师。在《学术月刊》《中国社会科学报》《文艺报》《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等刊物发表论文及评论20余篇。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