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故乡的栀子花开了,可看花的人还没来。洁白无瑕的花瓣,簇拥着黄色花蕊,密布山坡灌木丛,随风摇曳,芬芳扑鼻。这是山栀子树绽放的鲜花,比城里人种植的栀子花香。山地野生的栀子树,也比盆栽的树形大,生命力强,土壤贫瘠,四季常青。
小时候,家乡有大片黑压压的森林,不仅覆盖了溪河两岸,还蔓生河岸上端的茅草坡,开满五彩缤纷的野花。我识别的花卉少,只觉得世间复杂,这么多动植物,农民也搞不懂。我邀约童伴们,采摘最美的花朵,编织一个个花环,抛给漂亮女孩,逗她们开心。有的戴头顶,有的套脖子,有的挂胸扣,有的系手腕,宛若天仙,秀丽妩媚,太阳晒蔫了,也舍不得丢。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如火如荼,生产队也安置了一位年轻女知青。她家住重庆市沙坪坝,初中刚毕业,被敲锣打鼓欢送农村,接受再教育。组织迎接时,她胸佩红绸花,我们又献花环,夏日清晨的野花,携带晶莹露珠和浓郁花香,她十分高兴,赶紧散发水果糖。这在物资匮乏时多么珍贵,每人仅一颗,包裹的糖纸,我保存许久,藏在枕头边,睡觉闻一闻,甜蜜的滋味,飘进了梦境。
仔细端详,她比我大不了多少,稚气未脱,孩童们叫她欧姐姐。此姓在当地绝无仅有,稍显洋气,我翻阅连环画《欧阳海》,牵强附会,误以为她是英雄世家,颇高大尚,一种崇敬感油然而生。其实,她身材矮小,匀称且苗条,浓眉大眼,炯炯有神,圆脸白净,微笑时出现酒窝,嘴角有一粒黑痣,能歌善舞,劳动积极,泼辣要强,暗底也多愁善感,孤苦伶仃,想念父母,沉默寡言。
记得插队落户第一年中秋夜,我们陪她过节。她寄居黄泥坪院子的偏屋里,毗邻竹林和稻田,蛙声如潮,虫鸣也此起彼伏,月影稀疏。尽管老队长一家人关怀备至,将她视为家庭成员,但每逢佳节倍思亲,我瞥见她仍望着窗外的明月,不时在纸上写什么。纸是厚信笺,用的圆珠笔,字歪歪斜斜,像心情散文,流畅自如,滴有泪痕,或为家书,半遮半掩。大伙请她吃本地月饼,俗称冰薄,浅尝辄止,又陷入无尽沉思之中。
然而,她又自律,注重形象,思想先进,给山乡带来文明新风。住房整洁,穿着干净,不睡懒觉,还爱刷牙。对此,乡下人很稀罕,但也潜移默化,逐渐跟着漱口,勤换洗脏衣物,打扫环境卫生。别瞧她人小,却有正义感,常调解纠纷。彼时,重男轻女,有的村妇遭丈夫虐待,一气之下,竟喝农药或跳塘自尽。欧姐姐震惊,讲男女平等,每逢吵架角逆,给妇女撑腰,引导群众评理,让家丑外扬。大男子主义的社会风气,顿时不知不觉得以改善。
起初,她不擅长女红,穿针引线较少,也不熟悉农活,分不清稗子麦子,种田薅秧不在行,干不动重体力活。冬修渠堰或清淤,她也争当铁姑娘,无奈体质弱,挑抬难胜任。后来,女社员教扎鞋垫和缝补巴衣裳、破裤子、烂棉袄之类,她学上手,掌握技巧,游刃有余。老队长照顾她,安排当护林员,只需每日巡山。岂料,全队割草放牧的农家娃多,而集体林经常禁止出入,这便使她不得不提防我们,甚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一次仲夏,烈日炙烤,孩子们纷纷下河塘游泳,黄昏临近,背篓空着,遂偷偷钻入林中割牛草,被她发现,四方逃窜。她一路追赶,缴获刀把子,扬言喊家长,大伙跪地求饶,吓得屁滚尿流,保证下不为例。她苦口婆心,训斥一番后,才放人回家。她履职尽责,又宽严相济,我们面对封山育林时,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她精心看护下,树林子越长越好,雨过天晴,野生菌随处可见,年末还修枝间伐。
欧姐姐爱美,扎马尾辫,穿花衬衣,擦雪花膏,培育百花园。她在寝室周围移栽月季、玫瑰、蔷薇、茉莉和杜鹃花、牡丹花、木槿花、水仙花等,并购买百科全书,领我们翻山越岭,对照辨认花木,形形色色的,其中有山栀。她说它浑身是宝,花果根可入药,清热泻火凉血。路旁碰见栀子花,她总忍不住观赏,不准人畜践踏,还浇灌山泉水。
过了几年,知青返城,陆陆续续,不断减少。但没召回她的消息,眼看同批的走完了,我们都替她着急,又不希望她离开。她家贫寒,毫无关系,有人抱不平,找县知青办。不久,宣布她回城,我留恋不已,在她离别时,悄悄去黑松林,采一把栀子花,作为送行礼物。她激动万分,还拥抱了我。
从此,我再未见过她。据传,她在公共汽车上卖票,又下岗在火锅店帮厨,或因生活失意,不愿回老家了。我工作后,赴渝出差,曾打听过她,也音信杳无。每遇女售票员,我就特别注意,似是而非,欲言又止。她不过是成千上万的知青之一,栀子花也只是万花丛中的一朵,可我始终把两者紧密联系一起,难忘之情,与日俱增。
现在,又是一个夏天,她如果还健在,也年逾古稀了。我盼她重返故地,会见父老乡亲们,包括儿时的伙伴,遍野的山栀子花。在漫长岁月里,松柏林虽消失,改造成了橘园,但锦簇花团馥郁,仍充溢山沟河谷,留下她足迹的,各条羊肠小道。花正艳,香正浓,不负好时光,欧姐姐,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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