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雷斯库是罗马尼亚大诗人,曾任过罗马尼亚文化部部长,在国际诗坛享有盛誉。有多大的盛誉,当多大的干部,并不是我选择他的重要原因。我选择他的诗尝试着进行评析,至少有四个原因:一、平易、朴素的诗风;二、司空见惯的生活,轻轻划一刀,就能见血;三、现代性,修辞简洁,语句短促,主题鲜明;四、翻译者高兴。前面三者,读一读他的诗,就清楚;高兴是著名翻译家,主持《世界文学》杂志,翻译过数不清的小说和诗歌。
我在前辈小说家刘恪老师家里见过他两次,儒雅、像春风一样暖和的男人,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的译文,读上去,就像索雷斯库是个中国人,用词的方式,语调,就像索思斯库住在我隔壁,就像每天起得特别早,在楼下晨练时必定会先咳嗽几下,让整幢楼都睡不安稳的那个老者。
《判决》这首诗足见索思斯库的诗风,说小事,做大文章,不玩太多修辞,一踩油门前面就遇到坑。读完,令人后脊发冷,总觉得夜间走夜路,颈子被人用冰凉的刀抵着。索雷斯库给到的场景,每个人都经历过,感觉似曾相识,但只有他能将这一感受写出如此高度。想起加缪在小说《堕落》里说过的一句话:“对于现代人,一句话足矣,通奸和读报。”第一段,你与我,其实差不多,彼此并无太大不同,都是命嘛,锦衣玉食几十年,粗茶淡饭也几十年,谁命久还说不定呢,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到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第二段,打个响指,神经晃了一下,回到现场;第三段,说感觉后面那个人的报纸像是割到了自己的静脉。报纸怎么会割到静脉?就算是挨着后颈,也不至于到“切”的夸张程度。但的确,不仅“切”、“割”,还几乎让人看到了血。为什么会这样?每个人,都是他者的镜像;每个人,又都是他自己;每个人,又都有保护自我不受侵犯的盔甲;每个人,又都白天装得貌似强大夜晚实则灵魂孤苦。这一碰,就像你夜里非常安静地坐在家里,大脑皮层开始松驰,准备起身入睡,突然,大门外响起刺耳的锤门声。这种感觉,如同大难将临,故曰“判决”。
索雷斯库只活了60岁,真令人痛惜。看看《面具》这首诗,“我曾在所有文明的废墟上,/在成堆的写字板/和瓷砖上嚎啕大哭”,“写字板”,“瓷砖”,真实的物象,一点儿也不来虚的,诗人哭起来,真像一个孩子。可是,我们再也听不到这个真性情的诗人哭泣的声音,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提到了“死亡”,而真到临终前的那几天,他却反而异常平静,就像回首对着云朵挥了挥手,甩掉手里的烟头,走到阴影处,让我们再也找不着他。那首诗名叫《离开》:“这说明他/不会走得太远/马上就会回来的”。“面具”的暗喻,是不同死法,是不同年龄段不同程度的衰老面容,还是作为一个诗人对自我的各种认定,不是特别清楚,但都“很可怕”。一想到“我”曾经“在不同文明的废墟上歌唱”时的志得意满,“我”就没有办法不痛哭,一想到我的歌声尚未嘶哑,死亡却离我这么近,“我”就没有办法不痛哭。
《判决》
电车上的每个乘客
都与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位
惊人地相似。
兴许是车速太快,
兴许是地球太小。
每个人的颈项
都被后面那位所读的报纸
啃噬。
我觉得有张报纸
伸向我的颈项
用边角切割着我的
静脉。
《面具》
在从未有过的痛苦中
我试了七八副死亡的面具。
在我看来都很可怕。
我不想承认自己。
“立马将这些面具拿走吧,
它们让我恼火。
这不是我。”
(也不是死者。)
我曾在所有文明的废墟上,
在成堆的写字板
和瓷砖上嚎啕大哭,
那么此时此刻为何
不在自己面容的废墟上痛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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