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先生说:“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已有一个从容冷静的心境来讨论新旧诗之间的亲缘关系的问题。我们可以冷静下来,消解对立情绪,从而实现新旧诗的‘百年和解’。”自胡适倡导新诗至今百年间,旧体诗的境遇至为艰难。在“百年和解”的背景下,旧体诗写作迎来了新的发展契机。如何抓住机遇,推动旧体诗写作获得更大发展,是必须回答的一个重要问题。
新旧诗冲突与和解的原因需要进入历史文化的深处探寻。胡适当年倡导新诗创作,根本上是要以“新文学”取代“旧文学”,以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新诗被认为是革命的、进步的,旧体诗被视为保守的、落后的。这就导致了新旧诗的分裂。从历史上看,新旧诗的分裂有其必然性,当工业文明与农耕文明发生冲突,包括旧体诗在内的一切与传统相联系的事物,都被视为保守和落后,而新诗则被赋予了进步和革命的意义,从一开始就被当成颠覆传统的武器。实际上,新旧诗本身不存在任何不相容的地方,新诗能够表现传统审美,旧诗一样可以表现现代生活。诗体虽有新旧之分,对美的追求古今并无不同。当人类社会进入信息时代,工业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冲突趋于缓和,新旧诗也就具备了和解的前提条件。
在胡适提出的“八不主义”中,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要让诗歌摆脱格律的束缚,这就是“不重对偶,文须废骈,诗须废律”。那么,格律之于诗歌,真的就只是一种束缚吗?
佛教的传入促进了中国诗歌声律的诞生。随着佛经的翻译,人们逐渐总结出汉字的四声规律,它直接影响了当时的诗歌创作。南齐永明年间,“声律说”盛行,以“永明体”为代表的新诗体开始形成,这是格律诗的开端。格律诗之所以能超越古体诗成为诗歌正宗,是因为它不仅创作手法比古体诗更加灵活方便,而且音调和谐,朗朗上口,更容易被阅读和记忆,传播范围更广。更重要的是,格律诗一经定型,就形成了一种规范的诗歌形式,一种结构化的模板,读书人只要遵循一定的程序,按照一定的步骤,通过不断的练习,都能领悟与掌握。正如书法历经草书、行书到唐代定型为楷书一样,在唐代,无论是楷书还是格律诗,都为天下学子建立起了一种可以循序渐进的学习范式。从此,诗歌写作开始从天才拥有的专利一变而为读书人必备的能力。
回望百年新诗走过的道路会发现,新诗容易写,但是要想写好却很难。正如废名所言:“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诗的价值正因为它是散文的。新诗的内容则要是诗的,若同旧诗一样是散文的内容,徒徒用白话来写,名之曰新诗,反不成其为诗”。旧体诗写散文内容,只要合乎格律,即便内容一般,也是诗;新诗写散文内容,写不好很容易流于分行散文。因此新诗必须具备充沛的感情或深刻的思想,方能达到“内容则要是诗的”的要求。而一旦遇到“散文的内容”,新诗处理起来就很困难。口语诗可视为新诗处理散文内容的一种努力,然而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容易混淆诗和散文之间的界限,同时也很难避免有些口语诗从口语到口水的急速坠落。因此,虽然历经百年探索,新诗至今依然难有标准。
有人认为旧体诗难学,且常常引用毛泽东的看法,“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但他们却很少引用毛泽东的另一个观点。1957年6月,毛泽东在与著名词学家冒广生谈词时说:“不讲平仄,不讲叶韵,还算什么格律诗词?掌握了格律,就觉得有自由了。”
“掌握了格律,就觉得有自由了。”诚哉是言!当代人学习旧体诗确实存在鸿沟,但并非不可逾越。记得年少时写顺口溜,随心所欲,张口就来,等到接触格律后,写诗时净忙着倒腾格律了,一点诗意被弄得七扭八歪,写出来面目全非,于是被格律卡在了门口。一次偶然读到俞汝捷的《学诗26讲》,方知古人写诗的路子是模仿。俞汝捷写道:“世上很多事,都是从临摹、从模仿入门,渐渐升堂入室。学诗,特别是学旧体诗词,也不妨从模仿入手。”而模仿,则可以从“换字”入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感觉在门外转悠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了学写旧体诗的门径。及至进得门来,鸟语花香,松苍竹翠,海阔天空,自由之感油然而生。这里要强调一点,初学写诗,模仿阶段,不要急于发表,什么时候诗是真正从自己心灵深处涌现出来的,才是迈入诗词殿堂的第一步。
除了格律,入声字和韵脚也是旧体诗的两个拦路虎。对于新诗,这都不是问题,而对于旧体诗,要不要讲究入声字,要不要坚持平水韵成为争论的焦点。在用韵问题上,我赞成中华诗词学会提出的“倡今知古,双轨并行;今不妨古,宽不碍严”的原则。初学者用新韵容易入门,达到一定程度后,平水韵也是不错的选择,因为难度更大,要求更高,对于提高写作水平帮助更大。至于入声字,正像一个朋友说的那样:归入平声的常用入声字也就几百个,有什么难的?熟了就记住了。我的体会是,用入声字、平水韵写诗,开始很难,坚持一段时间,慢慢就能得心应手。而且,用入声字、平水韵来读古诗词,还会有一种全新的体验,一下子拉近了你和古代诗人之间的距离。写出来的旧体诗,也天然具有古雅的韵味。当然,并不是说只有用平水韵才能写出好诗来,有时有了好句子,过于强调平水韵也会以辞害意,在这种情况下,不妨采用新韵。现在有人以词韵写作旧体诗,未必不是一种有益的探索。
还有人认为旧体诗不能表现当代生活,持这种观点的人往往自己不写旧体诗,因为一旦开始写就会知道,旧体诗表现当代生活能力之强超乎想象。且不说毛泽东的旧体诗词早已成为现当代文学的经典,只要读读聂绀弩的诗作,就可以看到旧体诗表现生活的高妙之处。“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推磨》)“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挑水》)等等,几乎无事不可入诗,无词不可入诗,无日不可入诗,无情不可入诗。“形似打油,旨同庄骚”,其运用旧体诗表现当代生活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读文学史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新诗等是一个不断递进、不断淘汰的“进化”过程,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诗不废赋,词不废诗。格律诗的产生并不意味着古体诗的消亡,在唐代,古风乐府格律并行不悖。而词的产生也不意味着诗的衰落,直至清末,旧体诗一直是中国文人的标配,诗言志,词抒情,“诗庄词媚”,两不相妨。时至今日,即使赋这样古老的文体,依然有人在写,依然时见佳作。既然诗词曲赋能够并行千年,各不相扰,那么新诗与旧诗共处同一时空又有何不可呢?
旧体诗源远流长,和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息息相关,“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毛泽东)。写作旧体诗,你会感到自己和一个伟大的传统接通了,你创作的每一首诗,都是这个传统的一部分。大到谋篇布局,平仄韵脚,小到一个字或词,可以学习借鉴的东西太多,真有“如入宝山,俯拾皆是”之感。这种感受是写新诗时很难体会到的。当然,除了“转益多师是汝师”之外,要想提高写作水平,还要跳出诗外,深入到传统文化之中,深入到现实生活之中,才能深化作品的思想,充实诗歌的内容,毕竟“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写旧体诗,说难很难,说不难也不难。弄清楚了门径,接下来就是勤学苦练。就像学习美术、音乐、戏曲要天天画速写、弄乐器、吊嗓子,想要写好旧体诗,也必须天天写,时时练,不要认为下笔就要写出好诗来,不写大量的“烂诗”,好诗也是不可能写出来的,熟能生巧,巧从拙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至于作品质量和水平的提高,我的体会是,就像下棋,有各种段位,在哪个段位就做哪个段位的事,功夫到了自然就会升到更高段位,如果不会走就想跑,必定要摔跟头。
“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在新旧诗“百年和解”的背景下,新旧诗人最该做的是抛弃成见,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开辟出各自的发展新路。只要我们能站在更高的维度,超越新旧诗对立的狭隘观念,以更加包容的心态,更加开放的胸怀,就一定会迎来百年和解下新旧诗的共同繁荣,迎来新时代中国诗坛万紫千红、百花争妍的大好春光。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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