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到的苏拉第一首诗作,是关于某个现在已不倡谈及的话题,所以这里我只能曲折言及,既然无从绕过。因为第一眼,我就被这首诗吸引了眼球,再不能错开,由那一刻开始,苏拉这个名字,进入了我的汉语诗歌阅读视野。
那是一首女性的悲歌,关于某种没有任何人可以承受的受难命运。虽然我和苏拉地域远隔,但我们共享同一个新闻话语场,所以那事件人人了然,而面对这一极其困难的诗歌写作主题,因为那事件的荒谬、惨烈,没有道德底线,使任何人(尤其女性)都极易被事件带走,宁愿进入现实层面的拯救,而不愿述诸无力的文字。如何使这样一个主题不变文学为泄愤,在压抑绝望的逼仄心理空间里成就为一首真正的诗,是一场实实在在的考验。在这场考验面前,你可以看到有多少诗人、名诗人落败。
然而苏拉成功了。读完这首诗后,我开始反思,她缘何会成功。
首先一首好诗,需要有某种意义上的“金句”。核心意象是什么,世界物象在感知主体的内部达成了一幅什么样的图景,这一图景的语言呈现是否有力到再造了一个世界,若然,它便无疑是好诗;若再造的只是一个对现实高度仿拟的世界,跃升的弹跳力相当松垮或主体任意至蓄意的情绪淹没了创造性新图景,那就只能是诗人无数次练手中的又一次失手了。
……
这一片人类的海洋,
在埋葬钟声的海底,
你是戴着铁锚飘动的尸骨。
九条触手缠绕你的回忆,
九只吸盘窒息你的乳头。
……
那至为可怕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命运,就在这神话式的意象中得到了紧贴情绪体验的难得释放,在这“人的,太人的”性别与权力的双重酷压下,“九条触手”“九只吸盘”加之于女性身心的凌辱与窒息感,是比多少呐喊和诉苦都更为有效的文学创造。“我手写我口”的冲口而出多数都是那个一身毛病的现实中人的口无遮拦,而非灵性本体的抒情主人公在与世界遇合的心理危机冲撞时语言的到来。
如果一个主题,你进入得够深,你就有可能获得神话意象,当然,前提是你需要有神话、灵性阅读体验的积累和养成。如果你写诗,始终在外部隔岸观火,内在的那个诗人并没有被极度唤起,来到笔下的只是现实人记录的生活读后感,你其实不是个本质意义上的诗人,尚不懂得何为创造。诗,从来不存在于生活中,只存在于生活在诗人心灵结构的折射中。在这个意义上,一定是先有诗人,再有诗的。
苏拉无疑是个真诗人。
苏拉这首诗让我反思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恰恰是她这样一位通体巫灵气质的、纯净敏锐的,有时让人感到唯与精神世界相关,罕与现实世界有涉的诗人,完成了这样一次面对最污浊的现实的诗性表达。
这让我想到阿兹特克神话中有一位女神,名叫特拉佐尔特奥特尔(Tlazolteotl,苏拉也知道这位女神,见其诗《弗里达与小鸟》),她的名字意义极为古怪,意为“食污秽者”(the eater of filth),是中美洲一位古老的大地女神,她是洁净女神、蒸汽浴女神、助产女神、污秽女神、通奸的守护者,既治愈疾病和罪,又因淫欲致死。当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来到纯净女诗人的笔下,我仿佛看到了部分的“食污秽者”女神穿越在遥远东方以不同分身进行了一次离奇的相遇相合。只有伟大的神话时代,当道德还没有从魔性中分离出来时才能创造出这样极端矛盾对立的神祇形象,而面对世界对心灵的影响,绝不退而求其次,而是忠实甚至逼视最内在体验可能性的纯净诗人也能凭发达通透的感知觉力完成对女性命运另一悲惨面相的切己识读。
但凡求真,忠实于心理真实的勇敢诗人,就有可能为“食污秽者”女神提供这样一份祷词哀歌。而那位现实中的“食污秽者”, 在向世界袒露了所承受的全部污秽后,只有存身在了这样的诗歌文本中,她的存在才有了勿忘勿失的终极意义,不仅仅是改良社会推动法治的现实意义(这无疑是迫切必需的),否则她的人生除了污秽还是污秽,被男性世界强加的所有污秽。
走进我的阅读视野的苏拉,首先是一位造梦师。这位造梦师溯其根源,是古老大地女神、动物之主和作为星辰专家的披豹皮的神庙祭司的孩子,所以你不必怀疑,你没有看错,她的诗中确实有许多的“永恒”“不朽”“星辰”“地狱”“黄昏”“灰烬”“现实如梦”……这是她世代的记忆,在如今这样一个无神的时代,尽管“石柱凋谢,黄昏失去魔法”(《Icaros》),但她天赋的接通万有与空无的能力也使她不会悉数忘却,而能不时以新发现重回古老往昔命题。这些属信仰的大词,是她的灵性生活牵引放飞其内容的风筝线,而非重复往世上师的布道词。灵性生活自有其内容,有需识得它的累世沿袭的目力,有冥想、锻炼、药物、身心考验的切实研修之道;更难得的,如果你还是个诗人,有在语言创生助力下对它的崭新瞥见。呓语般的觉知流动中,一颗提升智慧的紫水晶,也能被诗人的语言制品创造为认识时空的新通道。
首先是意识,眨动
好奇的眼——
来自最初的遗忘,一滴
光点的回声,询问着时空。
冰凉而思渴的夜里,
旷野握住星星的脉搏,
冻结了一千个冬天,
永恒中抽出的晶枝。
(《紫晶》)
始终以“时间”作为我自己诗歌第一主题的我,难免为这样一枝一千个冬天里结出的晶枝献上由衷的钦佩和赞美,多想也同样拥有创造出这一丛晶枝的天赋——凝望水晶的一瞬即是千年。
对于诗来说,“大词”其实不是问题,如何使用大词才是问题,口号式、概念式、空洞无物式、滥用式、自以为是式、耍小聪明式……的使用,“小词”也会遍地问题。一味地拒绝“宏大”,只会变成“大”无能,该拒绝的只是在“假大空”意义上的“大”,然而,“真小实”,也绝非“诗”该固步自封的领地,那里捉襟便会见肘,不适合有飞翔天赋的诗歌。如果真有诗性认识和独到角度,哪怕面对“永恒”这大到可怕的题目,一个真诗人也有勇气为它写下诗篇。苏拉的《永恒》,是以“永恒的面具”——不管是阿伽门农的黄金面具还是玛雅城邦统治者脸上的绿玉面具还是图坦卡蒙的惊世面具——为灵感和思路主线的一首有惊心动魄之美的“永恒”的悼亡曲,最终不失幽默的悼亡曲。
苏拉的诗歌有高度的艺术创造性,是典型的如印象派画家一般的表现性艺术,而非再现性的,面对其诗中感知觉的流动性和自我与万物边界互溶的不居活力,面对她以大海波荡起伏般的节奏让诗行不息运动的方式,我们当下许多的分行文字都只不过像是“说明文”。如她写《永恒》,起笔就是“从深渊脸上被掀起/山谷震动,黄金的心率/加速,化为云与鹰的注视。”“掀起”用得看似无端,然而“永恒”被从深渊脸上“掀起”,读来陌生化效果惊人,而读到最后出现了“永恒的面具”,你才会隐隐感觉到“从……脸上被掀起”原来是实况,但“从深渊脸上被掀起”不是实况描摹,而是心灵震动的“表现”,并且表现力惊人,全然不是“晦涩”,如果面对这样的诗作——有隐晦但绝不漫漶,线索起伏但能被察识,你的审美感知仅仅是觉得“晦涩”,那么只能说,你“说明文”式的诗读得太多了,诗歌的感受力教育需要刷新。
当然,有时“晦涩”的感受还来源于比较起“身形的舞蹈”,我们更习惯于对“面目”的阅读,易于领略那诗行表情直接的喜怒哀乐。而苏拉,显然是一位语词、诗行的舞者,印度大神、舞蹈之主湿婆意义上的舞者——当你舞蹈,世界旋转运行;若不再舞蹈,世界便陷于死寂。语词的灵性之舞犹如行星各在其轨的运动,苏拉以觉知意识拣选出的意象织星与梦的经纬,情绪流体的波荡于其中涌动出珠玉之词,那“在虚空中扔下玻色子”(《他世之花》)的,以玫瑰点燃她的十指,让她在诗的火之舞中,了然世界的结构——“分形,矩阵,纯然的爱”(《Icaros》)。
学数学出身的苏拉,有数学思维训练出的美德:舞步精准,绝不糊弄。而如果你想了解作为造梦师的苏拉,《梦貘》一诗是个绝佳向导。如果事先你不了解“貘”——一种在传说中能够吞噬噩梦的神秘生物——也不会影响你去感知这首诗奇特的神秘性。选择这一主题而写出了古老神秘的情调,正源于苏拉“造梦”的诗歌天赋与之的高度契合。
一位语言的造梦师会如何处理现实?她能够像你体内真正最伟大的那位艺术家——夜间梦境制造者那样自由地变现实为符号和象征,呈现你潜意识和无意识里的无限深广吗?如果不能全然做到,她有没有什么独到之处让你仍感赞叹?
相信我们中很多人在很多年前,都看过一部叫《魔法奇缘》(Enchanted)的好莱坞电影,那位来自安达勒西亚魔法王国的少女吉赛尔流落纽约律师家中,当她在男主家一早醒来,打开窗户,用迷人的甜美嗓音唱出“啊~~~啊~~~啊~~~”,所有的昆虫、小鸟、啮齿小动物前仆后继地来到了公寓帮忙打扫卫生,连浴缸陈垢都被小蟑螂们处理干净了,在吉赛尔劳动之歌的旋律中,房间里整饬一新,仿佛被施了魔法,不,就是被她施了魔法。苏拉处理现实也是用了这样一种“施以魔法” 的方式。
我走进并被抱住的,
一棵风中的树,
无边无际。
我仅能占有的
正在落下的叶子,
边缘闪光的宝石。
也许消失是一种快乐,
斑马飞奔着沉入十字街头,
红灯,
行走的人群变成回忆,
绿灯,
草原覆盖斑马的身体。
(《宝石》)
吉赛尔-苏拉,此刻正感受着秋天,她的目光和敲击着键盘的魔杖之指所及之处,落叶化作了宝石,斑马线及其上人群幻化成了草原戏剧,也许是成千上万年前的草原现实记忆重回,覆盖了眼前城市的十字街头。魔法师苏拉相信“如果记忆是想象的极限/……/你走入我用遗忘建造的花园。”(《晴天》)
现实题材中,旅行诗,艺术品诗,是苏拉的最为擅场。她几首玛雅遗址旅行的诗作,是我的最爱。从中可以看出,景点打卡之外,她有过多少相关题材阅读,消化了多少知识,才将有关于奇琴伊察的往事化作了如此唯美、深邃、感悟到其神秘之境的认识,使奇琴伊察成为了她自己体内的诗性“灵知”。诗人应当与人分享的,不是你简单的生活读后感,而正是这些他人所不能获取的灵知。这些诗作,我留给读者朋友们自己去欣赏,不再赘言。好诗自身会说话,无需我多作置喙。
离苏拉曾经的办公室不远,有著名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中藏有印象派大师们的多幅杰作,经常到访的苏拉(她曾在的公司是MoMA大赞助商,所以员工可以自由出入)最初一批诗歌佳作中就有不少直接的“题画诗”。欣赏一首《沉睡的吉普赛》,我相信卢梭本人也会引苏拉为知己。因为他会欣喜地看到自己静态的画面竟活动了起来,变成了一部小电影。建议读者朋友们读这首诗的时候,一定要搜索出这幅画作,然后把这首诗当作艺术导读,读一句,看一眼画,循着诗句,看向画中物象,你会获得奇妙的感受,同时对画,也对诗。然后,你甚至会发现,自此,你能够欣赏某类现代派画作了,如果此前不能的话。巧手纺织娘(此处用古希腊神话中诗人化蝉之意)苏拉给了你一个独特的由流动的时间、艺术杰作代表的永恒、理解中释放出的创造性精工织绣的体验视角,拥有了这一视角,你可以开始体验世世代代属时间中永恒的美好人工创造物了。
曾经,提起女性诗歌,我们通常会关注她们对“爱与性”的认识和勇敢追求,但这些人性基本主题,对灵性时代有更高觉知追求的女性来说,难免过于三维了,虽然爱之痛永远都是诗歌的能产源。当我们已自知无疑活在四维时空中,甚至还展望着五维体验的可能性时(也许只能在古代祭司那般所处的药物致幻状态中方能体验),真正的有精神内容的精神追求才是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共同的追求。
从这本处女作诗集中,我看到了苏拉体内的第一位诗人(如果有幸,一个诗人在生命全程中通常会唤醒几位诗人,如佩索阿的异名者)。这位诗人轻灵、纯粹,美得耀眼,智慧通透,不为体验这一世而来,而是带着多世的巫灵般的知识、记忆碎片,在此世以诗来寻求完整,“在女性和植物性间犹豫”(《写作》)的一只不死鸟,正立意成为某种更高意识层面上的宇宙通道。
赵四,诗人、译者、诗学学者、编辑。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她是11本原创诗集及译作的作者,包括:《白乌鸦》《消失,记忆》《时间的真相树&诗选》(即出),英语诗集《在一道闪电中》,西班牙语诗文集《昔日重来》,斯洛伐克语诗集《出离与返归》等。作为译者,她出版有萨拉蒙、霍朗、特德·休斯等诗人诗选计12本译著。她曾获得阿买妮诗歌奖(2023)、波兰杰里·苏利马-卡明斯基文学奖章(2020)和阿尔弗雷德·科瓦尔可夫斯基文学翻译奖章(2023)等荣誉。目前在《诗刊》供职。任欧洲诗歌&文艺荷马奖章评委会副主席,主编“荷马奖章桂冠诗人译丛”。
编辑:行云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