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阿蹦


读这首诗，你必须要有台前幕后足够的信息量，必须有大量的阅读经验，否则神仙也会直呼“读不懂”。这没什么好稀奇的，一个诗人的阅读能力并不比一个普通读者高出多少，一个诗人读不懂其他诗人的诗，再正常不过。以我自己而言，写出的诗评在创造这首诗的诗人那里，得出的反馈也会五花八门，如“非我原意”，“我写这首诗时没想那么多”，或者，“你说得挺有道理的”，或者，“啊，这应该就是我当时写这首诗的直觉”，凡此种种，但无一例外，他们都会表示尊重。
诗人，不拥有对自己诗歌的唯一解读权。
读诗只有一个原则：读诗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想进入一个体系完整且封闭的诗人的世界，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世纪九十年代这首诗，在诗坛反响极大。初读此诗，只觉得语言美得令人炫目，节奏异常快活，就像架子鼓在敲崔健的摇滚乐，读几遍差不多就会背，但会背又怎么样，还是“读不懂”。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读懂了这首诗。因为这是一首“不讲道理”之诗，用主旨、词与词的关系分析、推导、逻辑学的知识，都无法获得一个类似于你找到了圆心的解释。
——那为什么要找圆心呢？一个圆，如果只画出它的圆弧呢？那样，它的虚空就是它的全部。突然有一天，我似乎就找到了答案。
这首诗是旷野，而不是旷野里的一棵树；是大海，而不是大海里的一条鱼。眼光锁定在局部，它会带你去到一个黑洞，而当你看向天空，它才会带你找到辽阔。
首先，我觉得自己可以准确说出的是：
这首诗里的土拨鼠画像（比如“蜂拥的毛”、“枯干的眼睛”、“瘦小的嘴”，与此类似的动物比比皆是），可以替换成狐狸，狼，田鼠，甚至一只猫头鹰。诗歌的方向不在这里，我们不用因为在诗里找不到土拨鼠长什么模样，如何生活，吃什么睡哪里而焦虑，甚至它的象征义、隐喻、暗示也都无须纠结。因为这些，都不是重点。
土拨鼠，只是三个有趣的离我们较远距离的汉字，土——拨——鼠，如其说这首诗在写土拨鼠，莫如说，翟永明是在享受这三个音节带给她的嘹亮的喉咙。一种语词滑行的快感，一种突如其来呼啸如风的写作状态，她籍此转出的万花筒，包含激情，孤独，远方，爱情，写作，无力，一个女诗人的自我确认与孤傲……
这首诗，让我看到了最好的翟永明，比《女人》组诗还要好的翟永明。其他的诗是她写出来的，而这一首，是自己长脚前来就她的。这是一个诗人站在山巅时应该得到的奖赏。


土拨鼠

           诗/ 翟永明

一首诗加另一首诗是我的伎俩
一个人加一个动物
将造就一片快速的流浪

我指的是骨头里奔突的激情
能否把她全身隆起？
午夜的脚掌
迎风跑过的线条
这首诗写我们的逃亡
如同一笔旧账

这首诗写一个小小的传说
意味着情人的痉挛
小小的可人的东西
把眼光放得很远
写一个儿子在布置
秋冬的环境 梦里有土拨鼠
一个清贫者

和它双手操持的寂寞
我和它如此接近
它满怀的黑夜 满载的忧患
冲破我一次次的手稿
小小的可人的东西
在爱情中容易受伤
它跟着我 在月光下
整个身体变白
这首诗叙述它蜂拥的毛
向远方发出脉脉的真情
这些是无价的：
它枯干的眼睛记住我
它瘦小的嘴在诀别时
发出忠实的嚎叫
这是一首行吟的诗
关于土拨鼠
它来自平原
胜过一切虚构的语言